央視還原“陝西榆林產婦墜樓”事件:產婦要求剖宮產因何未如願
2017年8月31日晚,在陝西省榆林市第一醫院綏德院區,產婦馬茸茸在待產時,從醫院五樓墜亡。事發後,醫院方面表示,由於家屬多次拒絕剖宮產,最終導致產婦難忍疼痛跳樓。但是產婦家屬卻聲稱,曾向醫生多次提出剖宮產被拒絕。

事情經過究竟如何,曾引起輿論紛紛,而隨着時間的推移,更多的反思也留給了我們,只有解決了這起事件中暴露出的一些問題,比如患者的醫療選擇權,人們對剖宮產和順產的認識問題等,這樣的悲劇才不會再次發生。央視記者找到了等待產婦的家屬,主治醫生,病區主任,以及當時的兩位助產師,一位實習醫生,希望通過他們的講述,更準確地還原事情經過。
產婦待產時墜亡 事件有何疑點
入院後,延壯壯陪妻子做了產前檢查,醫生告訴他們,孩子頭可能有點大,對分娩可能會有影響。
產婦馬茸茸的丈夫 延壯壯:問我們是選擇剖宮產,還是選擇順產。我們當時説是小孩大可不可以生,他(醫生)當時説的是順產也可以。然後就是我也就是我媳婦兒當時想着就是順產,然後我就問,如果我們選擇順產,如果在順產時生不下來,我們可不可以再剖宮產?然後醫生説是可以,所以我們選擇了順產,就簽了字。

本文圖自央視新聞
很快,第二天一早,馬茸茸就有了產前的反應。
產婦馬茸茸的丈夫 延壯壯:當時她(馬茸茸)五點多就起來了,跟我説她感覺肚子有點疼,然後我去找大夫,然後大夫説是先檢查一下,檢查完以後跟我説是一切都正常,各方面條件都好,説是要打那個催產素,然後我説行,我説進了醫院肯定得聽大夫的。
隨後,馬茸茸進入待產室待產,而延壯壯和岳母等人在門口的分娩中心等待廳等候。
產婦的丈夫 延壯壯:我發了幾條短信問她,我説現在情況怎麼樣?她説都好着呢,就是有點疼。我當時還安慰她,我説疼正常人,生孩子肯定得疼,疼肯定得疼。

隨着距離分娩的時間越來越近,馬茸茸開始數次走出分娩中心,告訴家人自己很痛。

產婦的丈夫 延壯壯:她説她疼,我也看着難過,自己就站都站不住了,就直接就坐地上了。她出來的時候説是她不想生了,她想剖,然後我説行,我説那我就去找大夫。
延壯壯説,他曾向醫生提出剖宮產要求,但是醫生説馬上就要生了,得知妻子馬上就要生產,延壯壯和家人都高興地等待妻子和孩子平安出來。然而,他們沒想到的是,等來的卻是醫護人員出來説,馬茸茸不見了。
產婦的丈夫 延壯壯:然後我們要求是進去(待產室)找,他們不讓進去,然後我就從五樓開始,我一直跑,一直找到樓頂了,然後沒有。然後我再往下找,就是每一層,它不是有個住院樓,我就一層一層地找了,然後當時他們家裏邊給我打了個電話,説人找到了,叫我下去。
當延壯壯跑到樓下時,妻子已經被抬上擔架,正在送去搶救。
產婦的丈夫 延壯壯:我也當時也是嚇糊塗,嚇得我腦子裏邊一片空白,我給我母親打過電話,我説人都已經在搶救室你們就下來吧。然後他們當時的想法還以為説是那個人在樓底下,生在樓底下。

此時,籠罩在延壯壯和家人心頭上的,不僅是悲傷,更有無數的疑惑。
記者:這期間,你有沒有想過愛人到底為什麼去世了?
產婦的丈夫 延壯壯:因為我不知道她在那個產房裏面發生了什麼。
記者:反正就很疑惑,就等着公安的結果?
產婦的丈夫 延壯壯:對。
公安機關經過調查,排除他殺可能,初步認定馬茸茸為跳樓自殺身亡。馬茸茸為何會在醫院待產期間跳樓身亡,這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榆林第一醫院,這家在當地人心目中數一數二的大醫院。

院方稱家屬拒絕剖宮產 家屬否認
事件發生後,榆林市第一醫院連續發佈了兩份情況説明,説明提到,馬茸茸夫妻簽署了《授權委託書》和《知情同意書》,同意由丈夫代理相關醫療權限。


另外,院方稱曾多次向馬茸茸及家屬建議剖宮產,但遭到拒絕,有《護理記錄單》為證。

院方認為在未獲得被授權人也就是家屬同意的情況下,他們無權改變生產方式,然而這一説法遭到了家屬的反駁。
產婦的丈夫 延壯壯:他們就沒有一個醫生或護士找過我們説要剖宮產,是我們要求他們做剖宮產,而他們不做。
院方又提供了產房外的監控視頻,認為視頻顯示了馬茸茸下跪求家屬同意剖宮產的情景。


產婦的丈夫 延壯壯:他們説的是我妻子蹲着求我們,其實她就是瞬間疼得不行,她站都站不住。

説法不一 相關醫護人員回顧經過
雙方説法不一,讓事件真相一時陷入迷霧。
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視頻中的馬茸茸是疼痛難忍,還是跪求剖宮產?院方和家屬究竟是誰拒絕了剖宮產?
為此,央視記者採訪了相關醫護人員,並在獲得准許後獨家拍攝到了事發房間的畫面。

畫面上的這個房間就是待產室,靠門邊的就是馬茸茸當時的牀位。事發後第八天,當記者再次來到這裏時,牀邊還放着丈夫為她買的巧克力和水果。


在房間對角的醫生工位上有一台電腦,助產師就是用這台電腦記錄下了醫院聲明中的那份記錄了家屬拒絕剖宮產的《護理記錄單》。

當時到底是什麼情況下,助產師做出的記錄?
榆林市第一醫院綏德院區婦產科助產師 張帆:她就是宮縮的時候,就是肚子疼的時候,她比較煩燥。但是我給她心理安慰的時候,她還可以,能聽的進去。

榆林市第一醫院綏德院區婦產科二病區主任 霍軍偉:平靜下來以後我告訴她,霍老師給你聽聽胎心,這個時候我查的是,宮口已經近全了,胎兒心率正常。

這時候,助產師張帆在《護理記錄單》上做了第一次記錄,記錄上顯示:17:50分,“宮口近全,患者極不配合,要求剖宮產,給予心理安慰同時給家屬交代一次,家屬表示理解,拒絕手術。”

產婦走出分娩中心 與丈夫交談
經過醫護工作者的安撫,產婦馬茸茸的情緒也穩定了下來。《護理記錄單》上的第二次記錄發生在十多分鐘後,監控顯示,18點05分左右,產婦馬茸茸從分娩中心內走出,緩緩向丈夫延壯壯走去。

馬茸茸趴在丈夫的身上,將近一分鐘後,被丈夫攙扶着向樓梯間走去。

18點08分時,馬茸茸停住後,與丈夫在交談。隨後慢慢跪坐到了地上。

兩分鐘後,樓梯間的一位女士與延壯壯一起將馬茸茸扶了起來。但是不到一分鐘的時間,馬茸茸又斜靠到牆上。18點15分時,當馬茸茸再次跪坐下去時,先後有兩名醫護人員走過來與延壯壯一起將馬茸茸扶回了分娩中心。

榆林市第一醫院綏德院區婦產科醫師 劉凡:因為她出去了嘛,然後就趕緊去看她跑哪去了,然後找,就看到她在電梯那塊就是準備往下蹲還是咋了,然後我也就跟另外一個護士把她扶起來。
記者:你有去跟家屬説,讓建議剖宮產嗎?
榆林市第一醫院綏德院區婦產科醫師 劉凡:我不能説,因為我們是那見習醫師,就是剛進來,你沒有這種權利説怎麼怎麼跟患者溝通,只能是老師(主治醫生李瑞琴)和患者溝通,因為我們是不具備這個資格的。

助產師張帆説,雖然她沒有過去,但是她在產房裏聽到了馬茸茸家屬的説話聲,她據此判斷家屬依舊要求順產,於是在《護理記錄單》上第二次記錄下了家屬拒絕剖宮產。
19時19分,《護理記錄單》第三次記錄了馬茸茸家屬拒絕手術。監控顯示,19點20分,產婦馬茸茸再一次走出分娩中心,她的丈夫與醫護人員都迅速跟了上來。
榆林市第一醫院綏德院區婦產科助產師 劉麗:她又開始大吼大叫不配合,然後又站起來在牀上,就站起來坐下來,反正在地上亂走動,到處走動,然後就是老強調她肯定不生,她想剖宮產嘛。

記者:她有一直跟您表達她想剖宮產的這麼一個意願?
榆林市第一醫院綏德院區婦產科助產師 劉麗:是的,一直在表達。但是我們是助產師嘛,我們又不是醫生,我們沒權跟人家交代剖宮產啊,或者我沒權跟人家説你剖不剖,就這,只能給她安慰鼓勵,讓她儘量配合我們。
同樣,助產師劉麗在《護理記錄單》上記錄下了家屬拒絕手術的意見。
不過家屬的説法是,馬茸茸兩次出來,他們都提出了剖宮產的要求,但是被拒絕。
產婦的丈夫 延壯壯:我説是我妻子我疼得受不了,你們就直接剖了就行了,然後他們的回答就是馬上就生了,不可以剖了。
產婦自己要求剖宮產 因何未如願
三次記錄的背後,是產婦馬茸茸自己要求剖宮產,那麼,為什麼沒有人聽一下作為當事人的馬茸茸的意見呢?又是什麼最終讓她選擇了跳樓呢?
記者:咱們醫護人員是在什麼情況下會出去跟家屬溝通,要不要剖宮產?
榆林市第一醫院綏德院區婦產科二病區主任 霍軍偉:你比如説是她剛性的、硬性的剖宮產指徵的,你比如説發生滯產、急轉不正的、羊水有污染、胎心率異常,我們考慮到產程也停滯了等等,這個東西就多了。這個情況下,我們一般就是有剛性剖宮產指徵的,我們建議如果家屬還不簽字,這個時候我們就非要要求他們出具一個簽字的聲明。
榆林市第一醫院綏德院區婦產科二病區主治醫師 李瑞琴:因為我們見的產婦多,生到最後有不想生,想剖宮產的病人太多了。但是經過我們心理疏導能接受的這些病人,生下來的,大部分都能生下。所以我們就給她經過心理疏導她平靜了,心情慢慢就平靜下來了,我們認為應該還行,這個病人。

霍軍偉主任説,如果馬茸茸出具書面要求剖宮產,他們會同意,但是他們並不會主動告訴患者説可以通過這種方式確認自己的要求。
榆林市第一醫院綏德院區婦產科二病區主任 霍軍偉:她如果堅決要求我自己簽字,我就是非要剖,或者我自己就忍受不了了,這個我們也可以。
馬茸茸的意見得不到醫生的認可,而自己又不知道選擇什麼樣的方式,去確認自己的意見。在這種煎熬中,時間來到了19時30分,此時,馬茸茸剛從分娩中心外回來不久。
榆林市第一醫院綏德院區婦產科助產師 劉麗:19點30分左右,然後就差不多那時候我們的主任做手術去了,我們值班護士也估計就是在那時候就做手術去了。因為待產室有在產牀上往下來走的,有產後出血的,也有產前不配合煩燥的,所以你也就不能説特別忙碌或者説忙碌的弄不了,反正每一個人都在忙,只能這樣説,我們都沒閒着。
醫護人員説,雖然產婦在待產室內,但是醫院允許他們下牀走動,有助於生產。但就在醫護人員第三次將馬茸茸勸回待產室之後,另一位病人有了出血的突發狀況,需要處置。
榆林市第一醫院綏德院區婦產科醫師 劉凡:然後有一個好象是就是出血了,要按摩子宮,老師讓我按摩子宮。
榆林市第一醫院綏德院區婦產科助產師 劉麗:然後就剛躺牀上我們就看其他病人,就一瞬間,然後就聽見她的主管醫生李大夫嘛,咱們那個病人又不見了。
產婦不見蹤影 並未出來見家屬
由於馬茸茸之前多次出去和家屬見面,醫護人員以為馬茸茸再次去與家屬協商,於是到等候區域詢問家屬。沒想到的是,家屬也沒有見到過馬茸茸。
榆林市第一醫院綏德院區婦產科助產師 劉麗:這沒出去我立馬就停下來又看一下牀上,確實核實一下,確實沒在,就這樣。
醫生説,由於分娩中心內還有許多別的房間,他們立刻開始挨個房間尋找。待產室的對面是一間備用手術室,還沒有啓用。但是手術室的門依靠感應可以自動打開。當助產師劉麗打開這間備用手術室時,看到了正要跳樓的馬茸茸。


榆林市第一醫院綏德院區婦產科助產師 劉麗:然後我一個箭步就不是跑上去是衝過去的,就抓那一瞬間,就摸了一下衣服或者邊邊,就是一個東西,然後就不見了,就掉下去了。

榆林市第一醫院綏德院區婦產科助產師 劉麗:摸了一下,不見了,我當時都還沒反應過來。瞬間崩潰了,我倆腿已經就軟得就動不了了,你能想象那種感覺嗎?腿都軟得動不了了,大腦一片空白。我也不知道在那裏邊待了多長時間。
助產師劉麗表示,當她清醒後,就立即打電話反映情況。隨後,120到達現場,將馬茸茸抬上擔架送去搶救。
醫院管理存疏漏 相關人員被停職
事件發生後,榆林市委、市政府和省衞計委成立了調查組。經過調查,調查組認為醫院急診科在孕婦墜樓後的搶救措施符合診療規範。但醫院在管理上也存在一定的疏漏,決定對榆林第一醫院綏德院區主要負責人和婦產科主任停職。
這起事件中,最受人關注的就是產婦是剖宮產還是順產,這個選擇權到底在誰手裏?在醫院裏,產婦實際的生產過程中,又是怎樣的情況呢?
剖宮產還是順產?誰有決定權
楊立新教授是中國民法學研究會副會長、中國人民大學民商事法律科學研究中心主任,曾先後參與《侵權責任法》、《民法總則》等重要法律的起草工作。楊立新教授指出,今年10月1日,《民法總則》正式實施,其中第130條明確規定:“民事主體按照自己的意願依法行使民事權利,不受干涉。”
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 楊立新:你患者家屬,你要是不同意的話,這個也是違反了民法的規定。如果説醫院堅持要她自然生育,自然分娩,那醫院也有問題。就不管是誰,只要違反了民法的基本法的規定,干涉了他人自主行使權利,那這時候都是違反民法的行為。

同樣,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王晨光也認為,醫生應該把利弊告知患者,由患者做出選擇。
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 王晨光:就是説這個情況,醫學説的判斷,要由醫師或者醫院方面,醫療服務提供者要完全地比較完整地,詳細地要提供出來,要告知患者,那麼患者才有一個在這種各種不同的分析當中做一個判斷,哪一個方案最好。這個決定權,不能説你決定,你説了算,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就聽你的,這個也是很不負責任的。這個醫院這方,醫師這方,他有義務一定要提供非常詳盡的科學的分析,同時幾種方案供患者來進行選擇。

那麼,在醫院裏,產婦實際的生產過程中,醫生們又是怎麼考慮,最終做出判斷的呢?這就需要先從醫學角度瞭解一下順產和剖宮產。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產科主任 趙揚玉:什麼叫順產,順利自然地分娩,這是屬於一個自然的生理過程。那麼剖宮產是屬於病理情況,也就是説,在胎兒或者孕婦沒有辦法耐受陰道分娩的過程,她可能在這個過程當中會發生風險的時候,我才去做剖宮產。因為剖宮產它本身涉及到麻醉,手術,我要進腹腔,術後併發症,近期併發症,遠期併發症,實際上還是很多的。

一面是從醫學角度考慮,對母嬰最有利的生產方式,一面是產婦剖宮產的要求,這也是產科大夫在臨牀中經常要面對的一道選擇題。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產科主任 趙揚玉:這個問題實際上挺普遍的,咱們現在的孕婦或者產婦大多數80後的孩子,而尤其是我們大多數,尤其第一次分娩的時候,有一些人確實疼痛的忍受力還是比較低的。在這種情況怎麼辦呢?就是對於我們來講,實際上我們醫生也好,助產室也好,我們的思路就是説,什麼樣最大的利益,就是對孕婦,對新生兒,對胎兒,什麼樣的方式是最好的,我們就採取什麼樣的方式。如果説,孕婦就要求做剖宮產,她忍受不了,那如果説孕婦一要求,我醫生就滿足孕婦的要求就做,我覺得這個醫生也是稍微欠一點責任。
廣州婦產科研究所所長 陳敦金:我們應該要把最大利益送給病人,這是我們在臨牀過程當中,應該經常要權衡的一些問題。比方説,正如這個家屬所説的話,如果我是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就能夠分娩的話,那麼這一個病人我拉到手術室的話,這個病人可能就生在手術室了。所以,如果是能夠正常的分娩的話,當然我不會去選擇剖宮產。假如要我來處理這一位患者的話,我不會去選擇剖宮產。因為剖宮產畢竟併發症要多於陰道分娩。

榆林的這次事件雖然已經漸漸遠去,但暴露出的問題不禁值得我們反思。醫務人員和家屬,在關注孕婦身體狀況的同時,更應該對孕婦的心理問題給予足夠的重視。
廣州婦產科研究所所長 陳敦金:原先我們把抑鬱症稱之為產後抑鬱症,現在國際上乃至我們國內越來越多的專家,都傾向於我們把它稱之為圍產期抑鬱症,或者是説孕前或者孕後都是有的。所以我們以前光關注的產後的,當然現在我們也在關注產前的,分娩之前的以及分娩過程當中的這一部分人的心理狀況。
這一出悲劇是一個極端的個案。但是其中折射出的問題卻值得思考。就這起事件來説,如何保障患者和家屬的知情權,如何讓患者和醫生能夠多一份實質化的溝通?這就需要與之相關的法律法規更加的細化、人性化並且充滿温度。用這種温度來消除孕婦對未知的恐懼,來保障醫患雙方的權益,迎接新生兒平安健康地來到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