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舸：特朗普“減税”，中國、美國都藥丸？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強舸】
上週六，經過艱難博弈，特朗普“減税”法案終在參議院通過，預計不久後將正式出台。“減税”法案剛一通過即在中國引起軒然大波，中國輿論場“中國藥丸”聲勢大起。有趣的是，大洋彼岸，美國輿論也是一片“美國藥丸”之聲。那麼，特朗普“減税”，中國、美國到底誰“藥丸”？還是一起都“藥丸”？
實際上，從參選起，“減税”就一直是特朗普的核心主張和執政方略，在美國一直爭論不休，但在國內從來乏人關注，只在今年4月28日特朗普提出初步方案的時候，略微引起一波熱潮，但很快就無人問津了。本次法案通過前也並不引人注意，但通過後在中國引起的反應真是莫名其妙。
作為老牌“川粉”，我算是一直跟蹤特朗普“減税”並且對其成效始終持持樂觀態度的了，至少三篇學術論文和網絡文章《富人為什麼反對給富人減税的特朗普》、《特朗普對內經濟政策的政治學分析》、《特朗普減税與失敗的堪薩斯實驗》比較系統地分析並且是挺特朗普的。但是，特朗普“減税”、中國“藥丸”，這其中的邏輯我還真沒想明白。“減税”要這麼見奇效，奧巴馬八年豈非禍國殃民？難道真的是我黨同志？遙想當年TPP，奧巴馬還是上輪“中國藥丸”聲浪的主要彈藥提供者。
而且，從美國的角度來説，減税本身效果只能説是謹慎樂觀。美國經濟學界主流則對此更加悲觀。第三次總統辯論時，希拉里就嘲笑特朗普説“你這套涓滴經濟學”壓根行不通。大選前一週，作為對希拉里的聲援，包括多位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在內的數百名美國經濟學家，就聯名寫信反對以“減税”為核心的特朗普經濟學，直斥“神皇陛下”“不懂經濟，若是當選，必然禍國殃民”。羅伯特·席勒還有希拉里鐵桿保羅·克魯格曼等部分中國人對其言論奉為圭臬的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更是赤膊上陣怒噴特朗普減税。
雖然上述言論話裏話外的政治動機很強，但是不少分析還是有道理的，是很值得看的。如果要真正瞭解特朗普減税，就得了解他的對手和批評者怎麼説。有趣的是，過去天天捧着諾獎得主言論當聖旨、張口閉口都是美國經濟學界如何説、站在希拉里一隊抹黑“神皇陛下”的國內某些人，今天居然對諾獎得主和美國經濟學屆視而不見，又跑來讚頌川普“大帝”。遙想“大帝龍隱”之時、遭宵小圍攻之時，我就在大洋彼岸為之搖旗吶喊。哪想到現在出來這麼多搶生意的，可恥可恨！
因此，為了體現我等老牌“川粉”才是更懂他的人，綜合以往的分析，特作此文，看看“減税”到底會讓誰“藥丸”？
一、“減税”的問題
從美國經濟學界的分析出發，特朗普“減税”至少面臨着兩個方面的問題，一是“減税”會引起利益再分配導致的政治鬥爭；二是“減税”政策本身的實施效果。
1、“減税”背後的階級鬥爭
人們常常把“減税”等同於“藏富於民”，似乎只要是“減税”對民眾來説就是好事。從美國現狀來看，大量的民眾不但不領特朗普政府的“情”，反而堅決反對“減税”。因為“民”並非是一個整體，有些階層或階級會受益，會被藏富，有些階層或階級則會因為減税利益受損。根據減税的不同影響，美國社會大體可以被分為3個階層：
第一，減税計劃的受益者是中小企業和中產階層，他們沒有搬出國外和全球避税的能力，減税會直接減少他們的支出，並可能通過刺激經濟增長等方式進一步增加他們的收入。他們是特朗普贏得大選的核心力量，也是特朗普推行減税計劃的社會基礎。
第二，“高税收，高福利”，“低税收，低福利”，兩者總是相互伴生，除了有資源型國家（例如沙特等中東國家），從來不存在某國很少收税，但是福利非常高（教育、醫療統統免費）、公共設施非常好（鐵路、公路修得特別好，電費、水費低得和不要錢一樣）。所以，對處於最低收入階層的低端服務業從業者和無業者（非洲裔和拉美裔居多）來説，特朗普“減税”首先損害他們的利益（遠處經濟增長可能會彌補他們的損失，但是這一收益並不確定，並且過於遙遠）。
對他們來説，其一，由於收入較低，減税對他們支出的減少微乎其微；其二，較低的教育水平也使他們較難勝任減税可能創造的製造業崗位；其三，減税必定伴隨着削減福利，這反而會嚴重損害他們的利益。例如，特朗普為“減税”配套推行的就是廢除“奧巴馬醫保”，民主黨估計最高會使2600萬人喪失醫保，雖然對手的數據可能誇大其詞，但是大體上共和黨也認可上千萬人估計將失去醫保。
第三，跨國公司和大富豪反而可能因“減税”遭受損失。表面上看，20%的税率會降低企業負擔，吸引企業迴流。問題是，現在美國的大企業本來就很少在美國“繳税”，並且因為全球避税，它們的税率遠低於20%。例如，蘋果國際銷售公司的實際税率只有2~3%，谷歌、Facebook等企業莫不如此。現在特朗普“減税”到20%，希望它們回來。它們要真回來了，那是大幅加税。
蘋果公司CEO庫克資料圖（圖/東方IC）
同樣，就大富豪來説，巴菲特曾經指出“我的秘書繳的税比我還多”，奧巴馬執政期間，他一直支持增税計劃，反對共和黨的減税倡議。然而，8年過去了，巴菲特繳的税還是比他的秘書少。為什麼？不是奧巴馬沒增税，也不是美國税務局不想收，而是因為巴菲特避税避得好。換言之，奧巴馬的增税計劃只能提高名義税率，富人的實際納税率依然很低。
當然，大富豪中也有少許特例。2017年3月，特朗普2005年的税單曝光，曝光前各路媒體摩拳擦掌，認為即將抓住特朗普的避税醜聞。然而，最終税單顯示，特朗普2005年的納税比例達到了25.3%，這令媒體異常失望，因為納税比例超過20%的情況在富豪中極為罕見（雖然這依然低於中產階層的實際税率）。換言之，特朗普的減税計劃有利於這樣不善於全球避税（因為他的產業主要是在美國的地產行業）的少數富人，但並不利於多數和他一樣富的人。
所以，我們看到，從大選到現在，眾多美國知名富豪，眾多美國大公司輪番單獨或者聯名信反對特朗普“減税”，高呼“我要把錢交給國家，我要支援國家建設、幫助窮人”。如此高尚的“道德血液”，有少數富豪和少數大公司流淌着，我是相信的。但要説所有都是如此，那就只能説是坑害股東權益了。
因此，從大選到現在，美國的大富豪和大公司幾乎是一邊倒地反對特朗普，索羅斯更是赤膊上陣涉嫌支持多起反特朗普的暴力活動。而在“減税”這個時間點，“通俄門”調查又突然有了重大進展，弗林承認對FBI撒謊，背後矛頭直指庫什納和小特朗普，美國媒體還藉此聯手炮製了“特朗普在大選期間指示弗林聯絡俄羅斯”的假新聞（實際是特朗普當選後指示弗林聯絡俄羅斯，這對當選總統來説是正常行為）。
雖然NBC後來自己做了闢謠。但是，只需稍微向FBI核實一下就能證明的新聞，過往非常“嚴謹”的美國媒體卻都不去核實，而是原封轉載，NBC對於這個引起美股和國際金融市場重大波動的假新聞製造者只給出了“停薪四周”的處罰，其中意味就很耐人尋味了。畢竟，奪人錢財勝過殺人父母。
特朗普此前曾因假新聞怒懟NBC
接下來，可以預見，低收入者的街頭政治和大富豪、大公司的幕後鬥爭都會很精彩。美國政治一個很大特點就是，大多數人都能做到“屁股決定腦袋”，不要覺得“屁股決定腦袋”是個貶義詞。美國政治之所在全世界是領先的，就在於大家能做到“屁股決定腦袋”，知道自己的利益所在，按自己的利益去謀劃。而絕大多數國家國民連“屁股決定腦袋”都不做到，經常幹“幫人搖旗吶喊”“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的事。
2、“減税”本身的不足
“減税”政策本身也有較大不確定性。我們可以通過一個已經發生的實際案例來看這一問題。2012年，“茶黨”執政的堪薩斯州在全美率先實施“減税”政策。然而，5年的實踐顯示，“減税”並未帶來預期的“涓滴效應”，堪薩斯州的經濟形勢和財政狀況反而急劇惡化。6月，“茶黨”控制的堪薩斯州議會以絕對優勢推翻了他們曾經大力推進的“減税”政策，重新增税。堪薩斯州歷時5年的“減税”實驗宣告失敗。
雖然在國際上乏人關注，但是堪薩斯州的轉向在美國國內產生了巨大影響，是用來論證特朗普“減税”不可行的重要依據。具體來説，堪薩斯實驗折射除了減税的兩個隱憂：
第一，“減税”並未為堪薩斯州吸引到企業投資，也就未能創造更多就業。2013年至2016年的四年間，在經濟復甦的大背景下，全美平均就業率增長超過7%，而堪薩斯州的就業率只增長了3%，位列各州榜尾。
事實上，國內資本流動的難度還要遠低於跨國資本難度。因為，其一，一國國內沒有外匯管制，資本流動不受政治限制；其二，在企業經營上，人工成本、產業配套、基礎設施都很重要，在這些條件下，美國各州的差別要比不同國家的差別小很多，也就是説可以最大限度地體現“減税”的優勢。然而，在有這兩個條件的前提下，堪薩斯州都未能做到把資本和企業從隔壁州吸引過來，跨國吸引恐怕就更難了。
第二，“減税”造成政府收入下降，進而導致支出減少，反過來影響了經濟復甦。一方面，為了節省開支，堪薩斯州削減了大量必要的公共崗位（例如警察、清潔工等），既影響了就業率，也給居民生活造成了負面影響。另一方面，堪薩斯州在教育和基礎設施上的投入大幅減少，不利於提升勞動者的人力資本，增強他們在就業市場上的競爭力。加之因為赤字使得政府頻繁陷入“關門”危機，更進一步惡化了投資環境，反而嚇退了潛在投資者。
而上述問題在全國層面更加嚴重，一來美國債務已經超過20萬億美元；二來為了維持財政平衡，特朗普“減税”也確實配套了削減教育、科研等投入的舉措。
二、特朗普“減税”不只是“減税”
不過，我始終對特朗普“減税”持樂觀態度，並不認為這會導致美國藥丸。關鍵原因在於，在特朗普的計劃中，不僅僅有“減税”的經濟吸引，還有一系列帶有強制性的政治手段作為配套。把特朗普的經濟政策僅僅理解為“少收錢，吸引企業來”，簡直是對“大帝”雄才大略的嚴重矮化。
1、打擊避税，強化徵税，把以前沒收到的税收上來
“減税”會造成的財政赤字是顯然的。但是，如何減少赤字？特朗普不僅僅指望的是遠期經濟增長帶來的蛋糕做大，也在於近期的重分蛋糕。“減税”歸“減税”，但該繳的税必須繳。
特朗普政府一直着力打擊跨國公司和大富豪的避税行為。例如，2017年7月，《華爾街日報》披露，美國國税局將堵上一項令華爾街最富有投資者長期受益的税收漏洞。2018年初，多位基金經理因此將補繳高額税款，税款總額可能高達250~1000億美元。所以，索羅斯要和特朗普拼命啊。
2、“胡蘿蔔+大棒”驅使大企業在美建廠
針對大企業，在“減税”這一不太具有吸引力的經濟誘惑之外，特朗普還準備諸多帶有強制性的政治手段。他一直強調，要通過關税、行政限制等多種舉措對搬到國外的美國企業和主要在美國銷售產品卻不在美國建廠的外國企業施加懲罰。
他的“推特治國”也已經收穫不錯效果（表面上看，“推特治國”似乎是個笑話。但從實際效果看，每次特朗普發推抨擊某個企業，該企業股價會立刻發生斷崖式下跌，然後企業管理層就會服軟）。通用、福特、豐田乃至富士康等企業均已因此宣佈在美建廠計劃。
圖為2017年7月26日，廣東深圳富士康工廠（圖/東方IC）
3、拉外國投資計劃
特朗普提出了超過5500億美元的基礎設施建設計劃，希望以此優化美國的投資環境，打好經濟發展基礎。在大幅“減税”前提下，特朗普希望通過運用政治手段，拉來外國資金為美國投資。例如，在特朗普半是邀請半是威逼的外交手腕下，日本、沙特、韓國等國政府均已做出了千億美元級別的投資美國基建計劃承諾。
同樣，11月訪華期間，中美2500億美元大單的重要部分是中國國有投資集團投資美國能源產業，這事對中國來説也是好事。但這件事在政治上需要特朗普擺平的是，能源產業一向是美國不對外開放的產業，現在特朗普要對一直被美國視為威脅的中國開放，項目落地過程中難保不被又扣上個“勾結國外反動勢力”的帽子。不過，有“通俄門”在前，多個“通中門”，也算是債多了不愁。
4、“減税”經濟計劃的關鍵在政治運作
特朗普與“茶黨”主張關鍵不同在於，他將採取一系列政治手段來配合“減税”的經濟計劃。需要注意的是，這些政治手段只能在國家層面實施，任何一個州都不可能單獨推行類似計劃。這是因為聯邦（國家/中央政府）擁有州（地方政府）所不具備的權力，聯邦擁有關税權，能夠全國乃至全球查税徵税（富人可以隨時搬到另一個州，但沒法輕易離開美國。而且，退出美國國籍也未必能高枕無憂，因為美國早就在收退籍税了），甚至可以找外國政府買單。簡而言之，特朗普“減税”計劃能否成功主要並不在於其經濟設計，而是取決於配套的政治手段能在多大程度上付諸實踐以及發揮多大效用。
特朗普想要成功的關鍵不在於“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而是“充分運用美國政治實力的重大優勢”。
三、中國該擔心什麼？
作為世界頭號大國，特朗普“減税”當然會對中國造成影響，但是中國並不用太擔心“減税”會導致大量跨國企業流出中國。因為，在目前的國際產業鏈和全球避税鏈下，產品主要是在中國生產的各國跨國企業本來也沒在中國交多少税，例如，中國是蘋果的最大產地，但是中國從蘋果公司收到的税還未必有愛爾蘭多。特朗普“減税”給跨國企業出的選擇題不是“在中國繳税還是在美國繳税”，而是“在美國繳税還是在各類羣島繳税”。中國真正需要擔心的是“減税”配套的各類政治手段。
1、被政治手段拉走的外國投資
在這方面，首當其衝的是墨西哥，遠在減税計劃出台前，眾多跨國公司取消或者至少是推遲了在墨西哥建廠的計劃。相比墨西哥，中國面臨的影響要小不少，畢竟墨西哥本地市場不大，跨國公司在墨西哥建廠的主要目的是就近在美國銷售。但是，中國的市場很大，而且即使是外銷的產品也不只是面向美國。但是，當墨西哥的油水被榨乾後，也就該傳導到中國了。
同時，日本、韓國等國政府承諾的在美數千億美元投資，也會影響到中國，畢竟各國可用來投資的總盤子也就那麼大，中國又一直是日、韓的主要投資所在國，現在要增加這麼大一塊的對美投資，對華投資自然會收到影響。
2、各種招商引資手段
招商引資本來是中國政府的特長，現在特朗普上台後，美國多個共和黨執政的州也開始學習這一招。最典型的是富士康在威斯康辛州的100億美元投資。為了吸引這一投資，在聯邦政府支持下，沃克主導威斯康辛州政府為富士康提供了包拆遷、包徵地、包基建、包配套、包招工等等一系列優惠條件，甚至還把十八大以來中國中央政府已經禁止地方政府再搞的“兩免三減半”學去了。
對此，威斯康辛州民主黨的批評還是很到位的，大意是，富士康投資100億美元，聯邦政府和州政府的各類中短期補貼加起來就有30多億美元，對比富士康解決的就業人口，相當於州政府自己出錢僱工人去給富士康免費打工。
不過，即使如此，還是值得的，政府讓人幹了活後再發錢，總比政府直接發錢給人（不需要幹活）然後錢被拿去了買毒品強。而且，從選舉政治需要來説，這對共和黨的好處是，將在富士康就業的主要是白人藍領，他們會給特朗普投票，而直接從政府領福利的往往是民主黨選民。
所以，相比“減税”對企業的吸引力，美國學會了“服務型”政府（對企業）這一套的威脅還更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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