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永定:中國尤其不能通過提高利息率的辦法,來應對美國税改壓力
12月16日,中國社科院學部委員、前央行貨幣政策委員會委員餘永定在2017亞洲產業與資本峯會上談到特朗普税改時表示,“總體而言,中國不能按美國的調子‘跳舞’,要儘量堅持貨幣政策的獨立性。特別是,不能通過提高利息率之類的辦法,來應對美國税改對中國形成的壓力。”

以下為餘永定在此次活動上的演講全文:
大家早上好,非常高興有機會到這裏,和大家交流我對美國減税問題的一些看法。美國的減税是美國30多年來在税收政策上的一項重大的調整。12月1日眾議院通過他們的方案,14號我看到報道,參、眾兩院已達成妥協,年底特朗普很快就會公佈美國的減税方案。
美國減税政策的理論基礎是什麼?就是所謂的Laffer曲線,這個曲線的含義是什麼?橫軸是税率,縱軸是政府的財政收入,當税率為0的時候,政府的財政收入肯定是0,當税率為100%的時候,政府的財政收入也為0,因為那個時候全部收入交政府,就沒人幹活了,在0和100的税率之間,必然有一點,這一點政府的税收最高,是多少?是50%?不知道,它可能是30%、20%、80%,這裏沒有結論。不管怎麼説,這是美國里根政府減税政策的理論基礎。

美國經濟學家對這條曲線給出什麼樣的評價?我同美國不少經濟學家還是很熟的,他們對這條曲線大都不以為然。
一個非常著名的美國經濟學家對我説,不明白為什麼這條曲線在中國這麼有影響,他覺得很奇怪。2012年芝加哥大學學者曾經作過一次調研,請經濟學家為曲線給出自己的評價,結果支持Laffer理論的人為0,71%的人表示反對。
可見,Laffer曲線在美國學界並沒有很大影響,Laffer本人已經被邊緣化了,經常發出一些憤世嫉俗的言論。
那麼歷史經驗是否支持Laffer理論?結論應該是不清楚的,在很大程度上是不支持的。
舉個例子,從肯尼迪、里根、老布什、小布什、奧巴馬時期都存在着提高税收,提高税率和減少税率的做法,大部分的情況下,減税並未導致經濟增長速度上升。這兩者之間沒有一個非常明確的相關關係。具體來看:
60年代肯尼迪總統和約翰遜總統減税。65-66年經濟增速上升,但是後來經濟增速未上升;
80年代,里根總統先後兩次減税,最高邊際税率由70%降低到31%,前期經濟增速大幅上升,後期經濟增速未上升;老布什1990年增税,經濟增速未上升;克林頓任總統期間增税,經濟增速上升;小布什2001年和2003年減税,經濟增速未上升;奧巴馬時代減税,經濟增速未上升……
總之,我想説的是,減税和經濟增長以及其他經濟變量的關係是非常複雜的,它們的關係是不確定的。
我稍微説一下此次美國減税的內容,這個非常重要,我們對美國減税到底是什麼回事實際上並不太瞭解。這點可以從自媒體上的各類文章、甚至“誤譯”中看出來。當然,我也差不多。華爾街見聞有一個很簡潔的表格説明,我就利用這個表格就幾個問題談談我的理解。到目前,我們看到的是參、眾兩院的不同版本。

第一個是税收等級劃分問題。
參、眾兩個版本劃分的税級不同,前者4級,後者7級。其他沒有很大不同,兩個版本的各級税率同現行税制的有關規定略有不同,但變化不大。
第二個是標準抵扣問題。
抵扣額的基本含義就是免税額。過去,如果你是單身、你的收入是6350美元,根據標準抵扣,你實際是不用納税的;比如你的收入是1萬美元,抵扣之後剩下的3650美元就要交税。在標準抵扣之外,還有非標準抵扣,這裏就不多説了。
税改之後,標準抵扣額上升了近一倍,單身者的標準抵扣額上升到1.2萬美元,已婚之家的標準抵扣而上升到2.4萬美元。提高納税門檻對窮人當然是有好處的,但也應該看到,在2015年美國三口之家的貧困線是兩萬美元。換言之,即便生活在貧困線以下,美國人可能還是要繳税的。
第三個是替代性最低税(alternative minimum tax, AMT)問題。
AMT是什麼意思?alternative minimum tax這個短語和短語的中譯容易產生誤導,我們沒有在美國納過税,不太瞭解。在美國你需要填兩個税表,一個是標準税的,一個是所謂的“替代性最低税”,你要根據這兩個表的要求,填寫應該繳納的税額。按兩個表算出的税額是不一樣的,你要按照税額高的表去繳税。
現在要廢除替代性最低税,就是説你填一個標準税表就可以了。廢除替代性最低税會產生什麼結果呢?據説是對富人有好處。原來填寫兩個表時,富人往往要按“替代性最低税”表的要求交税。這個表廢除了,富人、窮人都填標準税表,富人要繳納的税額就少了。
第四個是企業所得税問題。
無疑,在這次税改中,最重要的是企業税的税率大程度下降,由原來的35%,降到20%。
現在,參、眾兩院已經達成妥協,到底是什麼樣的妥協,不大清楚,但是一般認為,最終的方案可能會更接近參議院提出的方案。
參、眾兩院要解決幾個分歧:一個是企業税減税的時間表,一個是個人所得税税階和最高所得税税率如何確定,以及是否廢除“替代性最低税率”。這三點兩院觀點有所不同,但這些分歧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需要注意的是,儘管參、眾兩院拿出妥協方案不難,但兩院內部的分歧是極為嚴重的。民主黨的議員都對税改方案投了反對票。共和黨只不過是依仗在兩院的微弱多數,強行通過了各自的税改法案。

當地時間12月20日,特朗普税改法案終獲參眾兩院通過(圖片來源:華爾街見聞)
需要大家注意的是,不論税改到底能減多數税,美國國會有法案,規定10年之內美國政府的新增債務不能超過1.5萬億。美國共和黨人對增加財政赤字和政府債務是非常反感的。如果政府花費超過這個數額,他們大概就要讓政府關門了。你在減税的同時,不壓縮政府支出,就會導致財政赤字增加,導致債務增加。政府每年的債務都是有個“天花板”的,碰到天花板就必須減少開支,哪怕政府停擺也在所不惜。所以美國政府並不是胡來的,它也是很理性的,現在減税,但政府的債務是也要控制在一定的範圍之內。
減税對美國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經濟學家有各種各樣的説法,廣泛接受的説法是會增加總需求,這個大家比較容易想象,減税會使企業增加投資,增加投資自然會推動經濟的增長。減税對於勞動力的供給會起到一定的刺激作用。但美國經濟學家普遍認為,減税在短期內的效益是比較大的,但是在長期效益就遞減,超過一定時候就沒有效益了,所以減税並不是靈丹妙藥。
美國智庫TPC(税收政策中心,Tax Policy Center)對減税的影響做了預測。根據它的預測,税改法案將令2018年美國GDP增長0.7%,2025年後,法案對產出的提振效應將迅速減弱,對2027年的GDP幾乎沒有影響,令2037年的GDP增長0.1%。據TPC測算,在考慮利息支出、但不考慮宏觀效應的前提下,税改法案將使2027年聯邦債務增加1.7萬億美元,約佔GDP的6%;2037年增加2.1萬億美元,約佔GDP的5.1%
TPC還預測,在考慮利息支出、但不考慮宏觀效應的前提下,税改法案將使2027年聯邦債務增加1.7萬億美元,約佔GDP的6%;2037年增加2.1萬億美元,約佔GDP的5.1%。考慮宏觀效應後,相應的債務增幅分別為1.5萬億美元和1.8萬億美元,分別佔GDP的5.3%和4.3%。
美國經濟學家對税改的評價是很有分歧的,有一些不是特別有名的經濟學家聯名寫信表示支持這個税改,但我感覺美國大部分的經濟學家,特別是著名經濟學家對於美國的税改是持反對態度的。
他們普遍認為,減税對於美國經濟增長有點作用,但是作用不大;短期有點作用,但是以後的作用不大。減税最終會增加美國的財政赤字,會增加美國的債務負擔,對於經濟的增長會起到反作用。此外,還有不少人從減税擴大貧富不均的角度批評特朗普的税改。
減税有什麼國際影響呢?我認為它對國際經濟的影響在短期,特別是在心理上,確實是有比較大的。美國企業税從35%降到20%,這個肯定會促使一些美國企業把美國的資金留在美國,把流出美國的資金匯回,而外國投資者則會把資金更多地轉到美國。但實際影響如何還有待觀察,影響資金流向的因素很多,絕對不僅僅是税收這個因素。
特朗普為把資金吸引到美國確實下了很大功夫。為了把跨國企業為避税在海外囤積了數萬億美元利潤,吸引回國,跨國公司只需一次性繳納15.5%的税就可把利潤匯回國內了。為了使跨國公司不再出於避税目的把利潤留在國外,税改還將對美國跨國公司留在海外的非生產性收入增加了20%的附加税。
這是怎麼回事呢?比如説蘋果公司,在愛爾蘭沒有任何生產,但卻可能建一個皮包公司把如1億美元的收入以版權收入(royalties)的名義存放在税率非常低的愛爾蘭。税改後,美國將對這1億美元的50%徵收20%的附加税。在繳納了各種税負之後,蘋果公司把利潤存在愛爾蘭同存在美國的税率就沒有什麼區別了。這樣,蘋果公司就沒有動機把利潤留在愛爾蘭了。
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是,美國將目前世界範圍(worldwide)徵税體制轉為屬地(territorial)徵税體制。前者要求對總部設在美國的公司的所有收入徵税,而不管收入是在哪個國家獲得的,是否在東道國已經納過税。後者則只對公司在美國的收入徵税。這種改變將增強美國公司的競爭力,並對全球貿易、投資、生產網絡、價值鏈會產生影響。我不是專家,希望有人詳細研究這些問題。
中國怎麼辦?國內的一致反應似乎是:美國都改了,中國不改更待何時?減税的呼聲日漸高漲。中國應不應該減税?減什麼税?如何減?
美國減税主要是減税個人所得税和企業所得税,中國企業所得税税率25%。個人所得税的税目分為十一小類。工資、薪金所得、適用9級超額累進税率, 月工薪收入8萬元以上適用最高税率45%。8萬元以上呢?80萬呢?中國的高收入人羣數目不小,對這些人羣,税率是否應該提高些?這些是應該考慮的問題。
在微信圈裏,為了證明中國企業是世界上税負負擔最重的,不少作者都引用了世界銀行的“2017年全球企業綜合税率排行榜“。在榜單上的190個國家,中國排名是第12位。但引用這個表的經濟學家應該仔細看一看,這個”企業綜合税率“的分母是什麼?税負負擔應該是納税額除以企業所得,這個”企業綜合税率“的分母是企業商業利潤,這個概念和我們所理解的税務負擔不是一個概念,不是講中國企業的税負負擔不重,而是説,僅僅根據這個榜單並不能説明中國企業税負負擔在全球高居第12位。
美國的税改可能會引起全球競爭減税,最終結果怎麼樣我們不知道,但不少國家已經在做出反應,英國、日本和印度等等。我覺得中國的反應還是比較理性。例如,中國財政科學研究院院長劉尚希表示,中國的税制跟美國的税制不一樣,美國是以直接税為主,而我國以間接税為主。因此,美國降低企業所得税,我們則應在間接税上作預案。下一步,我國的税改肯定是一個減税的改革,是為了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促進全國統一市場的形成,形成公平的競爭環境。對此我完全贊成。

從長期看,不管美國是否減税,中國都應根據自己的日程表推進税制改革。中國企業,特別是中小民營企業的税費負擔依然較重。此外,中國應該儘快開徵房地產税、遺產税、調整個人所得税結構和税率。我非常擁護儘快推出房地產税的主張。
在近期,美國減税可能導致美國資金迴流,包括原來囤積的利潤的迴流。同時吸引中國資金流向美國,從而對中國匯率產生貶值壓力。對於美國這種減税的衝擊,怎麼應對?是不是我們也跟着減税,或者是提高利息率?我以為,中國有足夠的應對特朗普税改衝擊的手段。
第一是增長匯率的靈活性,這個是非常重要的,現在匯率的波動已經比較大了,但央行沒有進行干預。希望央行能夠堅持退出常態化干預。第二是加強跨境資產的管理。第三是要加速減負、增效的結構性改革。
總而言之,中國要堅持貨幣政策的獨立性,堅持原來的一系列穩定經濟增長、方法系統性金融風險的方針政策。我們不必跟着特朗普和美聯儲的政策走。我相信,我們一定可以很好地應對特朗普税改衝擊,把這種衝擊轉化成推動我們進一步改革,完善我們宏觀經濟調控能力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