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羅傑斯破解市場迷霧的經驗之談
【吉姆·羅傑斯是金融大鱷索羅斯的前基金合夥人,1980年和索羅斯分道揚鑣,出來單幹,至今已被譽為“全世界最偉大的投資家之一”。
上個月,他的女兒、14歲的快樂·羅傑斯在央視採訪中朗誦古詩,秀了把中文。小孩子説中文時的自信與歡快,讓陳平老師想起十來年前和其父吉姆·羅傑斯在北大的一次對話。
對話中,吉姆·羅傑斯分享的一些經歷、觀察讓陳平老師印象深刻,因此口述記錄,同讀者分享,望能“幫助中國讀者破除西方金融理論的迷信,幫助中國出一個健康的金融市場”。本文由陳平老師口述,李泠整理,陳平老師已校對審定。】
觀察者網先前報道一位講中文的美國小網紅,她的父親,是三十年來一直看好中國市場的金融家吉姆·羅傑斯(JimRogers)。他曾是金融大鱷索羅斯1970年代創立量子基金的合夥人。
羅傑斯不僅是國際投資家,還是國際旅行家。他兩次創造吉尼斯記錄,一次開摩托車,一次開汽車環遊世界,同時觀察跨國投資的機會。羅傑斯60歲後才有兩個女兒。羅傑斯要女兒從小學中文。一晃眼,羅傑斯的女兒長大了,還做客央視。中國三十年的發展有高有低,羅傑斯卻一直看好中國。他觀察世界的方法,值得我們借鑑。

快樂·羅傑斯做客央視(圖/央視新聞)
我先認識索羅斯,後遇羅傑斯。我和索羅斯結交,源於我們兩人都不相信西方主流經濟學的均衡理論。羅傑斯則從市場操作的角度,讓我明白金融市場的信息為何誤導投資者。我給大家分享一下當年和羅傑斯的談話,目的在幫助中國讀者破除西方金融理論的迷信,幫助中國出一個健康的金融市場。
芝加哥學派的弗裏德曼是有效市場理論的鼻祖,他的邏輯很簡單。那就是成功的金融家不可能持續存在,因為模仿者可以迅速瓜分他的收益。羅傑斯的故事説明市場信息錯綜複雜,媒體報道又有從眾趨勢,所以成功的投資行為難以模仿。索羅斯和羅傑斯合作的十年間,量子基金管理的資產翻了42倍,而標準-普爾股市指數同期只增加了不到50%。他們兩個人,羅傑斯負責分析信息,索羅斯善於決策拍板。金融成敗關鍵在人才和戰略,制度和資本不是決定性因素。我感興趣的是,他兩人都不是經濟學的科班出身,但分別對哲學和歷史有興趣。

喬治·索羅斯(圖/@視覺中國)

吉姆·羅傑斯(圖/@視覺中國)
羅傑斯的特點是歷史感極強。他大學本科在耶魯讀的歷史,又去牛津學了哲學、政治和經濟學,在美國人中有難得的世界史觀和歷史潮流的第一手觀察。他曾三次開車穿越整個中國大陸,從1980年代起就看衰美國,看好中國。他説:“假如你是聰明人,那麼1807年應該移居倫敦,1907年應當移居紐約,而2007年應當移居亞洲。”他2007年把全家從紐約搬到新加坡,他關注的經濟中心在中國,但上海和香港的環境不如新加坡。這正是中國發展要關注的新目標。
十多年前,羅傑斯曾經來北大中國經濟研究中心訪問。我時任中心管科研的副主任,負責接待。講演前我們有過深入的對話,下面是依據會議整理的紀要。
一、羅傑斯發現西方殖民主義的起源是北歐而非西歐
索羅斯和羅傑斯都是金融“行伍”出身的人,沒有受過西方經濟學的正規訓練,卻從實踐經驗中成為否定西方金融理論最深刻的批判者。
我接待羅傑斯之前,就已經讀過他的兩本英文遊記。羅傑斯第一次來中國在1988年,他駕駛日本的本田摩托一路開到印度和巴基斯坦,那時中國的公路遠比今天粗糙和冷清,在新疆哈密附近的無人煙荒野一天開車十七小時。但是他發現中國遠比蘇聯開放。第二次是1990到1992年,他和女友開着兩輛德國造的BMW摩托車環遊世界,跨越六大洲十幾個國家,寫了《羅傑斯環球投資旅行(Investment Biker,1994)》。1999到2002年,他又和女友開汽車環遊世界,途經116國,穿越二十多個戰亂地區,再次創造吉尼斯紀錄,寫下《玩賺地球(Adventure Capitalist,2004)》。兩本都成暢銷書。

我在英國碰見一個物理學家。他告訴我説英國走上資本主義道路的起點,不是光榮革命或大憲章,而是北歐海盜打破英國閉關自守的鄉村生活。羅傑斯給我進一步的人種學的線索。
羅傑斯新千年環遊世界的起點選在冰島。他在旅行中意外發現,冰島並不是純粹白人的國家。30萬人口的冰島,卻是500萬人口的丹麥的半殖民地。北歐國家是最典型的白種人、藍眼睛、金頭髮、高個子,而羅傑斯發現,冰島許多人是深色皮膚。詢問之下才知道這些人是約一千年前北歐海盜從非洲買來的黑人奴隸的後裔。北歐殖民主義才是西歐殖民主義的祖師。非洲奴隸貿易又是阿拉伯商人最豐厚的利潤來源。基督教和伊斯蘭教都是重商主義的宗教。比韋伯宣傳的資本主義源於新教精神的歷史早得多。
冰島最早施行議會制,誕生在公元九世紀,比十三世紀的英國議會早得多。但是議會制並沒有阻止冰島先後成為挪威和丹麥的殖民地。至今,丹麥還強迫冰島把丹麥語作為第二語言。羅傑斯在書中直率地議論説,世界上講丹麥語的人口不到7百萬。冰島年青人要在世界上找工作,不如學英文、中文、西班牙文,或廣東話。在西方觀察家中,羅傑斯這樣沒有西方優越感的大實話實在少見。
二、羅傑斯的觀察破解了主流經濟學的教條
我在北大接待過多位諾獎經濟學家,但是羅傑斯的談話和他們大不相同。我們談話的議題十分有趣,寫下來和讀者一一分享。
1.為何羅傑斯開奔馳車環遊危險世界?
我1980年出國後,也訪問過五大洲三十來個國家,深知安全是國際旅行的頭號難題。我開門見山就問羅傑斯一個問題:“你怎麼敢開着奔馳車環遊世界?不怕顯富吸引壞人來搶你嗎?”
羅傑斯一笑透露了玄機。他告訴我,全世界的獨裁者和黑手黨大佬都開奔馳車,所以奔馳有全球最好的維修網。任何地方遇到困境,只要問當地人找到最近的奔馳汽車維修點,多半能轉危為安。他又補充説:美援和西方的國際援助,到達窮人手裏的不多。西方外援在發展中國家的終點,多流到奔馳車連鎖店。

《教父》中,Michael Corleone的座駕之一,梅賽斯·奔馳W123
説完我們倆都大笑起來。這是我聽到的對西方經濟外交或軟實力最幽默的批判。國際金融的情報來源一定是黑白兩道兼顧,如果只根據官方消息做交易,肯定輸慘。烏托邦的有效市場不存在的原因之一,是美國和發展中國家一樣有龐大的灰色經濟。灰色金融也是中國股市監管的困難所在。
2.為何不能全信財經媒體的報道?
我問他:“現在全球化信息爆炸,財經分析報道每天讀新聞都來不及,為什麼你還要花那麼多時間冒險旅行,而不利用公開的財經分析?”
羅傑斯答:“公開發表的財經分析大都過時或落伍,沒有多少指導投資的價值。敢獨立發言的財經分析師太少,原因是媒體要給財經分析師打分,導致分析師患得患失。保住自己名譽的簡單辦法就是跟投機的羣眾一樣跟風預測。多數的財經分析不能輕信,最好自己親身調查和驗證。”
羅傑斯的這一回答加深我認識市場信息的侷限。有效市場理論的前提是假設市場有完全信息,我從信息論的角度分析是不可能的。因為獲得完全信息,需要消耗無窮能量,這種信息永動機不可能存在。羅傑斯進一步從制度經濟學和行為經濟學的角度,分析市場信息產生扭曲的具體機制。真實市場運作的激勵機制,使市場參與者難以客觀分析市場信息。自利原則下“看不見的手”,不能保障有獨立信息的糾錯能力。
以我的觀察,中國股市年輕不成熟,股民的跟風行為比西方專業投機者更強,造成中國股市的動盪幅度動搖了投資者對中國實體經濟的信心。

中國股市(圖/@視覺中國)
3.如何觀察一國經濟的穩定程度?
羅傑斯認為經濟發展的前提是國家穩定。我問羅傑斯怎麼觀察?羅傑斯開車穿越國境時,觀察老百姓怎麼換錢。如果邊境上的官方匯率和黑市匯率差別很大,就可以判斷這國家的經濟有問題——官方匯率沒有反映真實的經濟情況,國家的宏觀調控有問題。該國家的經濟可能動盪,在這種地方投資就沒有安全感。
4.觀察國家腐敗的方法
羅傑斯把政治是否清明也視作經濟發展的重要條件,所以他在旅行中注意觀察各國腐敗的程度。我問他,你有什麼辦法觀察這個國家腐不腐敗?他反問我,最知道政府官員是否腐敗的,你知道是誰嗎?我答不好説,因為議會民主制約不了腐敗。反貪局、FBI等偵查機構或非政府組織更能蒐集腐敗信息。我斷言羅傑斯不是體制內的人,肯定有別的辦法。
他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最知道這些官員是否腐敗的是妓女。她們給你的信息超過政府部長給你的信息。也許各國的間諜戰也是同樣道理。
5.兩個大國的統一是假象
我問他,周游下來,覺得哪些國家最有希望,哪些國家最有問題。他給我的答案和西方主流媒體的預測背道而馳。羅傑斯説他開車經過的兩個大國,印度和俄羅斯,不是真正的統一國家,地方割據甚至內戰,民族矛盾非常尖鋭。他認為印度將來分裂大有可能。歷史也許能檢驗羅傑斯的預言。
6.如何發現新興市場的投資潛力?
我問羅傑斯怎麼觀察哪個國家有發展潛力。他告訴我,西方金融市場經常落後於經濟發展,因為多數媒體分析師不會重視成長最快的新興國家,但是投資國際金融必須注意地緣政治。他在西歐最成功的投資,就是發現了起飛前夕的奧地利股票市場。
他在1984年訪問奧地利時,發現奧地利的經濟非常繁榮,又是東歐和西歐間的交通要道,國內經濟發展的機會很多,然而西方媒體不重視,導致奧地利的股票是被低估的。他發現奧地利的股市非常不發達,只有幾十只股票上市,冷冷清清沒有人買。但是奧地利首都維也納,一戰前是奧匈帝國的首都,當年股市的繁榮堪比如今的紐約和東京。一次大戰後奧匈帝國被肢解,二戰後奧地利被德國經濟邊緣化。羅傑斯立即意識到投資奧地利股市的增長前景。

維也納(圖/@視覺中國)
讓他驚奇的是,即使是奧地利最大的銀行,也不知道如何購買奧地利股市的股票。他立即買下儘可能多的奧地利公司的股票,並在投資雜誌上做宣傳,結果奧地利股市在當年漲了125%,三年後羅傑斯賣掉時,股價漲了400-500%。羅傑斯也因此被稱為“奧地利股市之父”。
有趣的是,1989年柏林牆倒塌和1990年蘇聯瓦解之後,包括索羅斯在內的多數西方金融家和經濟學家幾乎全都看好推行休克療法的東歐和俄國,看低漸進改革的中國,只有羅傑斯例外。因為他預見到舊秩序的瓦解和新秩序的建立之間,有一個很長的過程。索羅斯在俄國的投資賠的不少,羅傑斯卻沒有在東歐斷羽。
7.調查企業的三部曲
我問羅傑斯如何選擇投資的企業,羅傑斯告訴我他調查企業的三部曲。
他先看中新興行業,追蹤業內的前幾名競爭者,下一步是調查他們中間誰可能成為贏家。
羅傑斯的第一步是親自拜訪這些企業的老總,聽他們講各自的發展前景。關鍵是羅傑斯問老總們一個尖鋭問題:你主要的競爭者是誰?
羅傑斯的第二步棋,就是拜訪這家公司的主要競爭對手。聽完他們的介紹之後,再讓他們評論自己的競爭對手。《孫子兵法》説打仗要“知己知彼”,其實觀察市場競爭也是如此。
羅傑斯的第三步是做企業主打產品的市場調查。觀察詢問顧客的感受,看看顧客究竟喜歡哪家產品。
三個問題都調查以後,投資就能胸有成竹。羅傑斯的投資經驗,成功的企業家都不難掌握,經濟學的教科書卻基本不提。有效市場理論只強調相信市場價格,沒有市場競爭的實際知識。國內財經媒體熱心宣傳港台媒體的技術分析,什麼K線之類,美國主流財經媒體都是不講的。因為技術分析不能發現企業價值,只推高投機的從眾風潮。中國如果普及企業調查的經驗,才能幫助中國的股市成長。
8.投資策略和軍事思想
我覺得羅傑斯的投資策略,很像毛澤東的集中兵力打殲滅戰,而非金融理論強調的組合投資,分散風險。我就問他:你的投資策略為什麼不採用金融學提倡的投資組合?
羅傑斯的回答是:如果對這些企業的差異一無所知,分散風險的策略才有意義。比如我看好奧地利股市,但是不知道二十幾只股票哪個好,我就全都買一點。只要國家大盤漲,所有個股都跟着漲。但是,如果我的研究確信,某家企業會勝過其他企業,我當然要集中下注了。換言之,分散風險只是知之甚少的防錯策略,不是胸有成竹的決勝策略。
我聽完羅傑斯的描述,稱讚他顛覆了金融學的基本理論。羅傑斯坦承他的目標只是賺錢,沒有想過理論問題。我發現羅傑斯的投資策略,和《孫子兵法》和毛澤東軍事思想,有共通之處。羅傑斯聽了很高興,説他從未聽見有人這麼議論過。
9.女兒學中文是長期投資
羅傑斯很得意他看好中國的經歷。全世界時不時都在唱衰中國,他雖然一直看好中國,卻不輕易購買中國的股票,他買股票要看時機,低價買進才能賺錢。只有一項投資例外,就是投資女兒的中文教育。
羅傑斯一生是工作狂,近六十歲才有女兒,非常鍾愛。他女兒的第一語言不是英語,而是中文。他請了一箇中國保姆,孩子牙牙學語時就學中文,就是因為他看好21世紀經濟發展的機遇在中國。如今,羅傑斯的女兒已經14歲了,唐詩背得溜溜的,成了網紅。中國若按購買力平價算,已成為世界第一大經濟體,因此羅傑斯投資女兒的遠見已幾近實現。

三、來自羅傑斯的啓迪
我講這故事,不是為了炫耀自己的經歷,而是給大家補一堂經濟學的實踐課。我們從羅傑斯身上可以學到幾樣事情:
第一條,金融界內能打仗的人,很少是經濟系、金融系培養出來的科班生,而是和紅軍的多數將領一樣,出身行伍,在戰爭裏學習戰爭。
美國在金融業招人有一個潛規則。我問過美國最大的諮詢公司麥肯錫為什麼要招學科學或人文,而非經濟和金融系的學生。我認識的日本著名管理學家大前研一,是麻省理工學院學核工程出身的,後來在麥肯錫工作期間成名。我問他麥肯錫和其他諮詢公司來大學招人的標準是什麼?回答是兩條:第一,smart,聰明。不看你有多少知識,而是能否觀察思考,有獨立見解;第二條更絕,hungry,飢餓,喜歡招窮學生,才能吃苦和奮鬥,因為窮則思變。

大前研一(圖/東方IC)
現在中國不少有錢人把自己的小孩早早送到西方留學,希望富二代鍍個金,回來就能掌權。他們自己創業千辛萬苦,卻怕自己的孩子吃苦。其實誤了子弟,也會讓自己的事業受損。
第二條,打戰第一重要的是掌握真實敵情,任何情報都有大量虛假信息,天下哪有什麼完全信息唾手可得?要像毛主席講的那樣,去粗取精,去偽存真。光靠自己腦袋是不行的。市場上誰最知己知彼?競爭對手最知己知彼。
第三條,美國政學商界對流的經驗也值得中國學習。中國有個不利於現代化的傳統,就是專業分工變成“封建割據”,政界、學術界、商界互不來往。各地區之間的官員可以互換,但是企業家和教授、官員不能互換。羅傑斯,也在哥倫比亞大學商學院當過客座教授。我覺得這個辦法中國可以學習。中國目前把離退休幹部放在幹休所養老,浪費很多人才。
給大家分享羅傑斯的故事,是從理論和實踐兩方面,給大家解釋西方經濟學的侷限。要借鑑各國的經驗來探索中國股市成長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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