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伊文:津巴布韋和納米比亞為什麼會同途殊歸?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尹伊文】
津巴布韋和納米比亞是非洲南部的兩個國家,最近頻頻發生引人注目的新聞。津巴布韋是總統穆加貝下台,納米比亞是中企在那裏建立了世界上設施規模最大的鈾礦。
這兩個相距很近的國家,都有豐富的礦產資源,都經歷過白人少數統治,都在1960年代爆發了民族獨立革命戰爭。兩國的革命黨都傾向於社會主義,在革命黨的領導之下,兩國都取得了獨立,革命黨都成為了執政黨。
但是獨立之後,兩國的發展卻很不相同。今天的津巴布韋,政治動盪,經濟衰敗;今天的納米比亞,政治穩定,經濟上已經跨入中高收入國家的行列。為什麼這兩個國家會有如此不同的發展結果呢?這兩個革命黨在向執政黨轉型的過程中,展示了什麼經驗和教訓呢?
2017年5月我去過津巴布韋和納米比亞,看到了西方媒體沒有報道的現實,也感悟到兩個執政黨的巨大差異。
圖中這位白人,從津巴布韋撤資,到納米比亞投資(圖片來源:作者供圖,下同)
津巴布韋的黨爭歷史
2017年11月津巴布韋政局激變,軍人軟禁了總統穆加貝,迫使其辭職,曾被穆加貝革職的副總統姆南加古瓦歸來就任了總統。
這次激變是執政黨黨內的鬥爭。在津巴布韋的政治舞台上,激烈的黨爭是一大特色,有黨內鬥爭,也有黨外鬥爭,此起彼伏,連綿不絕。津巴布韋的政治體制是西方式的多黨民主制,進行多黨競爭,舉行民主選舉,激烈的黨爭就是在這個體制框架中展開的。
津巴布韋的執政黨是“民盟”(津巴布韋非洲民族聯盟——愛國陣線),建立於1960年代反抗殖民主義的革命運動中,是從另一個革命政黨“人盟”(津巴布韋非洲人民聯盟)中因黨爭而分裂出來的。民盟和人盟的分歧,有路線之爭,也有族裔矛盾。津巴布韋有兩大土著民族,紹納族和恩德貝萊族。紹納族占人口的七八成,恩德貝萊族佔不到二成。穆加貝是紹納族,民盟的成員多數是紹納族人;人盟的領導人恩科莫(Nkomo,1917年出生)是恩德貝萊族,人盟的成員多數是恩德貝萊族人。從路線傾向來看,民盟比較激進,人盟比較温和。
1980年津巴布韋舉行了獨立後的第一次議會大選,民盟獲得80個黑人議席中的57個,人盟獲得20個(當時的議會規定,黑人有80個席位,白人有20個席位,這個規定在1987年取消)。在那次競選活動中,拉票主要依靠的是民族身份認同,而不是路線認同,因為打族羣牌、突出身份認同是更有效的拉票方法,大眾選民更容易認同族裔身份而不是理解路線辯論。執政需要團結族裔,而選舉則需要分裂族裔來拉票。在多黨選舉的框架中,為了選票,民盟不去進行團結各族的政黨建設,而是任由極端的族裔主義在黨內氾濫。
在族裔主義氾濫的影響之下,兩黨之爭很快演變為長達五年(1982-1987)的“風雨”清洗運動。這個運動在津巴布韋被稱為“Gukurahundi”,這是紹納語,特指一種早於春天而至的風雨,能把穀物的秕糠清洗掉。這個殘暴的清洗運動造成數萬名恩德貝萊人死亡,無數人遭受監禁和酷刑。我這次訪問了恩德貝萊人聚居的地區,聽到當地人對當年慘劇的回憶。
清洗運動的緣起,是因為一些士兵擅自離開了軍隊,打家劫舍,為非作歹,成為危害社會治安的流寇。政府稱這些流寇為“異己分子”,展開了打擊他們的行動。在族裔主義氾濫的背景下,打擊行動被引導成為殘暴的異黨異族清洗運動。1982年前後穆加貝督導成立了“第五旅”,專門執行打擊異己分子的行動。第五旅由紹納族軍人組成,他們開進恩德貝萊人聚居的地區,展開風雨清洗運動,大量抓捕了恩德貝萊人,稱他們為異己分子或者異己分子同情者,把他們監禁起來,施以酷刑,很多人被殺害。
在津巴布韋西部的鄉鎮,一位恩德貝萊人的氏族首領對我説,他的妻子和她孃家的很多人都在風雨清洗運動中被殺害。我的一位導遊是恩德貝萊人,也告訴了我她的經歷。在她十歲的時候,有一天去鄉下的外婆家和表姐妹們玩耍,晚上忽然聽到軍人進了村子,到處搜捕恩德貝萊人,幸虧她和表姐妹們都會説紹納語,就冒充是紹納人,萬幸地躲過一劫,她外婆家的許多人後來都死於清洗運動。
風雨清洗運動終止於1987年,那是因為恩科莫和穆加貝達成了協議,人盟合併入民盟,人盟放棄了獨立政黨的地位,也就不再成為被清洗的對象。合併之後,民盟黨名加了一個後綴“愛國陣線”,於是執政黨的名稱就成為了現在的“津巴布韋非洲民族聯盟——愛國陣線”。
不少恩德貝萊人抱怨恩科莫的決定,指責他背叛了恩德貝萊人的利益。恩科莫認為,如果不和穆加貝達成這個協議,將會有更多的恩德貝萊人被殺害,這是為了恩德貝萊人的利益而作出的妥協。恩科莫的作風一貫是温和的,在革命時代,他就比較願意作出温和的妥協讓步。
津巴布韋出現的這些軍人流寇化、族裔矛盾惡化、清洗運動殘暴化等現象,都是執政黨內部衍生出來的問題,要解決這些問題需要進行整黨和黨的建設。但是民盟沒有這樣做,他們似乎沒有“整黨”“黨建”的概念。
我在津巴布韋和人交談的時候,無論是支持民盟的,或者是支持其他黨派的,都沒有人談起黨建的概念。他們熟悉的是“多黨制”“競選”的概念,在這樣的概念指導下,如果是執政黨內的人看到黨出現了壞問題,常用的解決辦法就是跳出去組建一個新黨;如果是選民看到執政黨出現了壞問題,就會去支持另外一個黨,希望通過競選使壞黨下台;如果新上台的黨再出現壞問題,就再通過競選使其下台。
在交談中我也聽到有人表露出無奈的困惑,因為很多黨都出現了壞問題,使人在選舉中沒有好黨可投。現在對於新建立的黨,不少人都持有懷疑態度,因為他們覺得新黨會很快腐敗變壞。
民盟和人盟合併之後,族裔矛盾有所緩和,如果民盟有較強的黨建意識,是有可能藉此機會把自己建設成團結各派力量的執政黨,但民盟沒有這樣做。民盟沒有成為團結各派力量的政黨,而是在新的黨內意見分歧出現之後,受“多黨制”“競選”的概念引導,一位與穆加貝意見相左的民盟高級幹部跳出了民盟,組建了一個新黨“民主變革運動”(民動)。
按照多黨競爭的理論,兩黨競選可以形成選民問責機制,兩黨為了爭取選票,都要向選民負責,都要實行對選民有利的政策。但是這個理論在津巴布韋並沒有變成現實,民盟和民動兩黨的競爭給津巴布韋帶來的是一系列暴力競選活動。
民動成立於1999年,在2000年的議會選舉中獲得了很大的勝利。民動在議會中得到了57個席位,民盟獲得了62個席位。雖然民動沒有成為第一大黨,但它使民盟不再擁有三分之二的議席。
在議會選舉勝利的鼓舞下,民動領導人茨萬吉拉伊(Tsvangirai,1952年出生)參加了2002年的總統大選,挑戰穆加貝。民盟在議會選舉中看到了民動的實力,因此在總統選戰中不敢掉以輕心,全力以赴進行爭奪。
全力以赴是以全武行的形式展開的,這種現象在非洲屢見不鮮,不少國家的大選中都出現暴力事件。在2002年的競選活動中,民盟和民動的支持者劍拔弩張,暴力行為此起彼伏,謀殺、暴打、強姦、騷擾……層出不窮。民盟是執政黨,掌握軍隊等國家暴力工具,在暴力活動中處於優勢地位。大選計票的結果是,茨萬吉拉伊42%,穆加貝56%。
在以後的選舉活動中,暴力行為更加猖獗。2008年議會和總統是同年舉行大選的,在議會選舉中,民動獲得了96個席位,民盟只獲得94個席位,民動成為議會第一大黨。在總統選舉中,茨萬吉拉伊獲得了47.9%的選票,穆加貝獲得43.2%的選票。茨萬吉拉伊的選票超過了穆加貝,不過由於沒有達到50%,需要茨萬吉拉伊和穆加貝二人再舉行第二輪競選。
在第二輪的競選中,暴力活動達到頂點。那次民盟競選活動的總負責人是姆南加古瓦(Mnangagwa,1942年出生),就是最近新聞中被革職後又歸來成為總統的人;最近軟禁穆加貝的奇文加將軍(Chiwenga,1956年出生)當時也是競選的干將,他力主採用“軍事風格”來搞競選。這種軍事風格的競選造成很多死傷,猖獗的暴力環境使得茨萬吉拉伊不得不中途退陣。
最終的第二輪選舉結果是:穆加貝得票85.5%,比第一輪增加了一倍;茨萬吉拉伊只得到9.3%的選票,大大少於第一輪。2008年大選的結果使得總統的黨和議會的多數黨不再同一,總統穆加貝屬於民盟,而議會多數黨是民動。
2013年又舉行了一次總統和議會的選舉,仍然是穆加貝與茨萬吉拉伊競爭總統。選舉之前,一些西方觀察家以為這次的暴力活動會更加升級,但結果卻是暴力行為比以前少了很多。雖然民動受到較少的暴力打擊,但民動並沒有因此獲勝,反而是民盟大獲全勝。在總統選舉中穆加貝獲得了61%的選票,在議會選舉中民盟獲得了三分之二的席位。
關於民動失利的原因,我聽到的議論是,選民對茨萬吉拉伊和民動都頗為失望,因為五年來雖然民動是議會中的第一大黨,但並沒有給津巴布韋帶來什麼變化,另外,社會上又有不少關於民動腐敗的傳聞。顯然,這個新成立的黨也沒有把自己建設成為良好的執政黨,因此很多人陷入了無奈,又回頭去投票給老黨。
我在津巴布韋的時候,很多人在議論將要到來的2018年大選,人們關注的中心不是民動,而是民盟中的穆加貝夫人格蕾絲,因為她顯露出要當總統的野心。我聽到的對格蕾絲的評價都是負面的,無論是紹納人,還是恩德貝萊人,無論是支持民盟的,還是支持其他黨派的。
有人很形象地對我説:“格蕾斯的腦子小,野心大,當了總統會把津巴布韋搞得一塌糊塗。”我問他,如果不是格蕾斯,誰當總統更好呢?他説是副總統姆南加古瓦。他對姆南加古瓦的評價也不是很高,只是覺得他比格蕾斯好,不至於搞得一塌糊塗,希望他能夠給津巴布韋帶來一些改變。
2017年11月穆加貝解除了姆南加古瓦的副總統職務,明顯地要讓格蕾斯當總統。這種作法嚴重違背了廣大的民意,因此當軍方軟禁穆加貝、姆南加古瓦就任總統的時候,大眾歡呼雀躍,熱烈遊行。
姆南加古瓦就任了總統,人們期盼他能夠給津巴布韋帶來改變,人們最心切的改變是經濟的改變,因為多年來津巴布韋的經濟遭遇了很多問題。姆南加古瓦在就職典禮時強調要振興經濟,特別提出要對穆加貝時代的土地改革進行糾錯。土改是津巴布韋經濟發展中的一個癥結,引起了很多的經濟問題。津巴布韋的土地改革究竟是如何實行的呢?又引起了哪些問題呢?津巴布韋的經濟究竟有多麼糟糕呢?
津巴布韋小鎮退休工人家中的電器
農民屋裏的破舊傢俱(後文會詳細介紹這兩個家庭的情況)
津巴布韋的土地改革
津巴布韋的土地改革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是1980年代,那時的土改政策相當温和;第二個是1990年代,土改政策變得稍微激進一些;第三個是2000年之後,土改政策變得更加激進。這幾個階段中出現的變化,都是有歷史的、國內的、國際的原因。
要全面理解津巴布韋的土改,需要從殖民地時代的歷史開始。19世紀末葉,大量白人殖民者來到津巴布韋這個地區,他們通過各種手段獲得了原本屬於土著黑人的土地。1923年白人殖民者正式建立了“南羅得西亞”英國殖民政府,並且通過了殖民政府的憲法。
1960年代非洲的民族獨立運動風起雲湧,津巴布韋北面的“北羅得西亞”獲得獨立,成為由占人口多數的黑人統治的贊比亞。南羅得西亞的白人很害怕這種情況也在津巴布韋發生,因此宣佈“單方面獨立”,建立了由白人少數統治的“羅得西亞”獨立國家。這個單方面獨立的行動,遭到英國的反對,因為在當時的西方政治生態中,否定多數黑人權利的少數白人統治已經是“政治不正確”的,英國不承認羅得西亞政府。
羅得西亞的白人則不以為然,他們自稱是以美國獨立為榜樣,當年美國殖民地從英國獨立出來所建立的就是白人少數統治的政府。白人的單方面獨立更遭到津巴布韋黑人的反抗,民盟和人盟都組建了游擊隊,展開武裝鬥爭。津巴布韋周圍的已獲得獨立的國家,積極支持他們,民盟的游擊隊基地建立在東邊的鄰國莫桑比克。
1970年代末,在游擊戰以及國內國際各方面的壓力之下,白人少數政府終於不得不作出讓步,同意結束白人少數統治。英國政府當即表態,如果羅得西亞結束少數統治,實行民主的多數統治,英國就會承認這個政府代表的獨立國家。英國在倫敦的蘭卡斯特大廈召集了津巴布韋的白人黑人幾方會談(穆加貝和恩科莫都參加了會談),簽署了蘭卡斯特協議。
穆加貝原本是不願意參加這個會談的,他希望用武裝鬥爭的方式終結白人少數統治,但是莫桑比克政府的領導人表示,如果他拒絕參加會談,莫桑比克將不再支持民盟的游擊隊基地。
穆加貝在會談中盡了很大的努力,爭取黑人的權益,限制白人的特權。但最終的協議結果,白人還是得到了一些特權,這突出地表現在對白人佔有土地方面的保護。
在殖民地時代,黑人被趕到“保留地”去生活,白人佔有大量的沃土良田。獨立前夕,農村人口的80%是黑人,他們生活在40%的農村土地上,這些土地多數都不肥沃。“奪回白人的土地”“實行有利黑人的土改”,是獨立戰爭的強烈訴求,但蘭卡斯特協議把這種訴求大大地温和化了。協議規定,政府不能沒收或者強制收買白人的土地,只能遵循“自願買賣”的原則從白人手中贖買,這一原則“十年有效”(1980-1990),英國政府承諾對贖買進行援助,設立了一個援助基金,用來付給出賣土地的白人。
在1980年代,土改進行得相當温和緩進,白人除了仍然佔有大量土地,還擁有大量的工業、礦業、金融業等等。由於戰爭的結束,社會穩定了,制裁解除了,經濟復甦了,津巴布韋的經濟在1980年代有不錯的增長。
因為白人是各種產業的擁有者,所以增長的果實也多數由白人獲得。白人雖然得到了很多利益,但有些白人仍然不滿,並且散佈刺激性言論,譬如前白人總理就説,正是白人少數統治的九十年使國家獲得了發展,現在黑人享受到這些利益,應該表示感恩。看到白人獲得的巨大利益,聽到白人的刺激性言論,黑人的不滿情緒在不斷增長。
土改的第二個階段是在1990年代。從80年代的温和變為90年代的稍微激進,主要源於兩個因素。第一個是“十年有效期”的結束,蘭卡斯特協議規定的“自願買賣”原則是十年有效,於1990年失效。第二個是黑人人口的巨量增長,1990年的黑人人口比1980年增加了四成多,狹小的原保留地難以支撐這樣巨量增加的人口。
津巴布韋的議會在1990年通過了土改的修正條款,允許政府徵收白人的土地,只需按照規定的價格付款給被徵地者,而被徵地者無權進行抗辯申訴。這個修正條款遭到英美的強烈批評,英美和世界銀行、國際基金組織都警告津巴布韋,如果這樣搞土改,尤其是剝奪被徵地者的法律申訴權利,他們將停止給津巴布韋援助。津巴布韋不得不取消了不得申訴的條文,但是徵地土改還是進行了下去。
在推展開來的徵地土改中,很多白人的土地被徵收了,不少黑人獲得了土地。由於民盟沒有通過黨建使自己成為優良的執政黨,在這涉及巨大既得利益的土改土地分配中,就不可避免地出現了一些腐敗的問題。
1994年媒體報道説,許多土地沒有分配給無地黑人,而是給了政府的權貴,特別揭露了一個醜聞案,3000英畝的土地廉價租給了一位部長。英國對此醜聞反應迅速,立刻停止了在蘭卡斯特會談中承諾的向土改援助基金的注資。1997年英國工黨取代保守黨上台執政,他們不僅繼續執行保守黨在援助基金方面的停止注資政策,一位部長還公開宣稱,英國沒有道義責任來維持土改援助基金。這種説法不僅激怒了津巴布韋人,很多其它國家的非洲人都深感不滿。
2000年土改進入了更為激進的第三階段,這個階段的土改被稱為“快車道土改”。2000年5月,穆加貝發佈總統令,規定土改不再需要向被沒收土地者付出補償金,他堅定地表示,這是應該由英國買單的。津巴布韋政府成立了“國家土地鑑定委員會”來負責快車道土改,這個土改委員會有四個相關的政府大部參與。這樣的土改委員會從中央到省、到基層都成立了,參與者除了有各級相關的政府部門,還有農村議會的代表、傳統部落的領袖、獨立戰爭老兵協會成員、民盟的地方領導等等。土改委員會的工作是對要被沒收再分配的土地進行鑑定,確定哪些土地應該沒收,被沒收的土地應該分配給哪些農户。
津巴布韋的快車道土改遭到西方強烈的抵制,2002年津巴布韋被踢出英聯邦,美國通過法案對津巴布韋實行信貸凍結,此後各種各樣的制裁接踵而至。西方媒體對快車道土改的報道一片漆黑,批評重點是“貪污腐敗”和“摧毀經濟”。所謂貪污腐敗主要是指窮人沒有得到土地,沃土良田都被政府權貴、與民盟領導關係密切的人佔有了。所謂摧毀經濟是指一系列問題:白人的商業化大農場黑人不會經營,使得產量收益大減;農業減產造成全國大饑荒;資本大量逃離;農業崩潰;經濟倒退;通貨惡性膨脹……
自2000年以來津巴布韋的很多宏觀經濟數據都表現不好,使得摧毀經濟的説法被廣泛地接受,譬如,2002至2008年期間,GDP每年都是負增長;通貨膨脹率在2002至2005年期間,每年都是100%以上,2006年超過1000%,2007年更是超過了20000%。
不過,隨着時間的推移,隨着塵埃落定而顯現出的更為長期、廣泛、深刻的後果,不少人對快車道土改的評價有所改變。快車道土改推出十年之後,一些英國的學者根據十年來的實地調研作出了比較中肯的評論(Scoones等:《Zimbabwe’s Land Reform: Myths and Realities》)。他們指出西方媒體的報道是不準確的,多年來媒體把津巴布韋土改描繪成徹底的失敗:受益者都是政治親信、農業被毀造成長期食品匱乏、農村經濟崩潰……但實際情況並非全面黑暗,而是各地情況不同,有壞有好。
評論特別指出土改使津巴布韋的農業經濟結構發生了變化,一方面是小麥、玉米、煙草、茶葉的產量降低了,但另一方面是其它穀類、豆類、棉花的產量增加了。
這種有增有減的複雜情況給津巴布韋的整體經濟究竟造成了什麼影響呢?從宏觀數據來看,土改在一段時期內的確造成了負面的影響,但經過陣痛之後,情況有所好轉。自2010年之後,GDP已經持續增長,通貨膨脹也在2010年降低到3%。
至於2000至2010年期間的負增長和高通脹也不能完全歸罪於土改,那時的西方經濟制裁起了很壞的作用,另外津巴布韋那時還介入了第二次剛果戰爭(1998-2003),穆加貝派了空軍陸軍去參戰,軍費開支成為政府的沉重負擔。
津巴布韋的市鎮與鄉村
根據我自己在津巴布韋的觀察,現在津巴布韋的經濟狀況雖然不是很好,但也並非如西方媒體描述的那樣糟糕。首先是食品供應並不匱乏,當地人告訴我,2002年是發生過大饑荒,但現在的情況好多了,那時很多人不得不到鄰國贊比亞去買食品,贊比西河是兩國的界河,當中的大橋上湧滿了帶着大包食品的津巴布韋人。
記得在美國我看過相關的電視報道,描述的就是津巴布韋人過橋去大包大包地買食物,橋附近有很多猴子,它們總是來搶人的食物包。這次我也是從贊比亞經過大橋進入津巴布韋的,仍然看到很多猴子,但沒見它們搶食物,因為沒有人攜帶大包食物了。
觀察普通人的居家生活狀況,也可以感受到津巴布韋的經濟水平並不是很糟糕。在一個小鎮,我拜訪了一户人家。男主人已經七十多歲,現在退休了,以前在一傢俬人汽車公司做修理工,他並沒有上過汽車修理的職業學校,而是在工作中跟着師傅學的。
他住在鎮中的一棟平房裏,門前有一個約一二百平米的院子,靠牆的地方有一個雞籠,養着幾隻雞,旁邊還種着瓜菜類的植物。
房子外表看起來很簡陋,但屋裏的傢俱設備卻相當不錯,有雕花大餐桌,有幾套沙發,還有電視、音響等不少電器。廚房中用的是現代化的電爐灶,還有冰箱、微波爐、電攪拌機等等。浴室也是現代化的,有抽水馬桶、熱水浴盆等設備。
老人的妻子去世了,他的兒女都不在身邊,有一個女兒是作導遊工作的,早已出嫁,不住在小鎮中。現在是老人的侄女陪他住,侄女的兒子也住在這裏。
通過這位老人的生活,可以看到非洲傳統和現代經濟的互動,也反映出津巴布韋的經濟狀況。在津巴布韋的非洲傳統中,家族的大家庭是基本的社會經濟單位,不同於現代社會中是以父母子女為核心結構的小家庭作為基本經濟單位。
在津巴布韋的家族大家庭中,兄弟姐妹的子女和自己的子女有同樣的家庭經濟責任和權利,譬如侄子或外甥女沒錢上學,有經濟能力的叔叔舅舅就有責任供養他們;老年人生活有困難,他的侄子或外甥女也有責任撫養他。
在津巴布韋的城市裏,經常可以看到這樣的居家現象,家中有三個卧室,一個是男女主人的卧室,一個是男卧室,一個是女卧室。在男卧室和女卧室中,住着家庭中所有其它的男女成員。這些成員可以是主人的子女、侄甥、親的或堂表的兄弟姐妹、還有叔姑姨舅等等。家族成員有需要時,可以去其它成員的家中居住,這被視為家族成員間的權利與責任。
在津巴布韋經濟向現代化發展的過程中,由於農村人要去城市工作和上學,家族中已在城市立足的人就要照顧新來城裏的成員們,所以這種居家現象在城市中非常明顯。這種大家族家庭的責任權利模式形成了家族式的“社會安全保障”和“福利制度”,在津巴布韋經歷經濟困難的時候,這樣的家族福利使不少人度過難關。
這樣的家族福利會不會“養懶人”呢?會不會有好吃懶做的人到親戚家佔便宜、賴着享受照顧呢?通過那位老人的案例,可以看到微妙的制衡安排。在老人侄女的房間裏,我看到一個電爐,還有一些做飯的食具。我問她為什麼要在卧室裏做飯呢?原來這是為她兒子烹飪食物的,她和老人在大廚房做飯吃,她兒子不吃大廚房的。
老人家裏的廚房一角
老人的侄女在自己的卧室給兒子做飯
這樣的安排是基於下述的原則:(1)她照顧老人,老人有經濟收入,所以她有權利吃老人的大廚房;(2)她有工作(她是醫院的技術人員),有較好的收入,有能力和責任照顧自己的兒子,所以兒子不應該吃老人的大廚房。
在家族家庭的福利制度中,人們形成的共識和習慣是,有能力的人是不應該偷懶享受照顧的,由於家族成員互相都很熟悉,因此容易互相監督,可以有效地制衡好吃懶做、佔便宜的現象。農村孩子到城市去上學,雖然可以住在親戚家,但如果孩子的父母有經濟能力,就應該支付孩子的學費和食宿費,如果收入不太多,城裏的親戚會幫助付學費,父母還是要儘量付飯費。
從津巴布韋人的家族福利習慣中可以看到,他們對於“飯費”還是很計較的,這是因為食物開支在總消費中佔有相當大的比重。根據恩格爾定律,食物開支佔總消費的比重越大,經濟水平越差。從這個角度來看,津巴布韋的經濟狀況還是比較差的。
雖然津巴布韋經濟狀況比較差,但其“汽車擁有率”卻讓我感到驚訝。那位老人家裏擁有汽車,他周圍的鄰居,住房雖簡陋但也擁有汽車。
老人家裏有汽車
老人鄰居家也有汽車
老人的親戚告訴我,鎮裏大約有百分之二十至三十的人家擁有汽車,多數是最近五年左右買的車,因為以前汽車要從港口託運進來,光運費就要三千美金,後來政策變了,汽車可以從鄰國的陸路開進來,省了很多的託運費,而且日本車越來越便宜,買得起車的人家就多了,政府為了在進口税上多賺錢,很鼓勵人買車。以前人們都是先買房再買車,現在有不少人是先買車再買房。
在小鎮的周圍有大片的農村,我去拜訪了一户農民,從農村的角度來看一看津巴布韋的經濟狀況。這户農民仍然生活在原來的保留地中,沒有在土改中分得土地。農民家的房子是圓錐型的茅草頂土房,相當“原始”,這樣的房子在津巴布韋的鄉村隨處可見。房子雖然原始,但那農民可以説流利的英語,對現代的概念也很熟悉,可以用現代的概念來描述自己的生活。
這是津巴布韋一户農民的茅草屋家院,他們沒有在土改中分到土地,仍然住在保留地中。這個院子中住着一家族14口人。
這位農民的知識水平反應了津巴布韋在教育方面的發展成績,穆加貝本人是教師出身,民盟的意識形態傾向於社會主義,獨立後津巴布韋政府提供了大量的免費或廉價的公立教育,使大量的貧窮黑人獲得受教育的機會。
這位農民説他們的土地所有權是屬於部落的,部落首領和長老們負責把土地的使用權分配給部落中的家族家庭,他們的部落有九個村落,共有六百個家族家庭。他的家族家庭現在有14口人,包括他的妻子和孩子,還有他兄弟和兄弟的妻子孩子,他的母親生前也在這裏生活,去年去世了。他們的土地使用權是從父親那裏繼承下來的,如果以後他們的兒子太多、土地不夠用了,可以向部落申請更多的土地使用權。
他的土地幾乎全部用來種玉米,收穫的玉米是家庭的主要口糧。他家有三頭牛、兩隻驢,還養了許多雞。這些雞下的蛋是用來孵化小雞的,而不是食用的。他們用這種蛋和孵化出來的小雞與其他人進行以物易物的交易,換一些生活必需品。當玉米收成好時,他們也會用多餘的玉米和別人交換物品。
木籬笆牆外是他們耕種的土地,我們送他們一些超市的東西,他們很高興
他們生活在自給自足的經濟形態中,較少參與商品市場經濟,手中很少現款。對於需要用現款購買的東西,他們很是渴望,我和同行的朋友們送給他一些從超市買來的東西,譬如肥皂、茶葉、花生醬、麪粉等等,他們全家人都非常高興。
我看到他的地裏有一棵香蕉,問他為什麼不多種些香蕉?在這附近超市裏的香蕉要賣0.99美元一公斤,如果賣香蕉的話可以得到不少現金。他説種香蕉需要很多的水,需要投資搞灌溉,現在沒有地方可以借到錢來投資,解決不了水的問題,所以沒法多種香蕉。
五月是南半球的津巴布韋的冬天,地裏沒有什麼莊稼,左面的地邊可以看到一棵香蕉樹
像他這樣的農民如果想多賺現金,多數是去城市裏找工作,他的兄弟就在城裏找到了工作,現在住在城裏。不過,他兄弟的房子仍然留在農村。他告訴我,最近幾年,不少在城裏工作的人回到農村來蓋房子。這些人説,在城市裏買房和蓋房都太貴了,所以要回來蓋房子。根據部落家族的習慣,去外地工作生活的人仍然可以在自己的村中獲得蓋房子的土地,這種習慣使我聯想到中國農村的“宅基地”概念。
我問他在農村蓋房子要花多少錢,他説如果是蓋像他家住的這種房子,成本幾乎是零,因為房頂是茅草的,牆壁是泥土的,都可以就地取材,不需要錢,需要的是勞動力。由於家族成員都有責任互相幫助,所以勞動力一般不成問題。
看看他的幾個圓錐型茅草土房,的確像是成本為零。這些房子裏面的傢俱也像是成本為零,一個圓錐型房子裏有一個泥土砌成的“沙發”,上面鋪了幾張獸皮,另一個圓錐型房子裏有極其破舊的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還有一個櫥門已經破損得無法關上的衣櫃,這些東西破得像是城裏人扔掉的垃圾。
泥土砌的沙發,上面鋪着獸皮
從居家生活水平來看,這位農民和那位小鎮老人的差距是很大的。這些自給自足經濟中的農民要想達到鎮上居民的生活水平,主要有兩條出路,一是獲得資金建好灌溉設施,以便種植經濟作物,賺取較高的農業回報;二是在城裏找到工作,賺取較好的非農工資。但是,目前這兩條路都很不暢順。農民抱怨無法借到錢來投資農業設施,沒有機構來幫助他們解決問題;到城裏找工作的人抱怨,工作非常難找,因為許多資本撤出了津巴布韋,尤其是大量的白人資本家,關掉了在津巴布韋的公司,把錢投資到其它國家。
白人撤資的確是一個問題,我在納米比亞就碰到一位這樣的撤資白人,他把在津巴布韋的企業搬到了納米比亞。通過和這位撤資者的談話,以及在納米比亞的進一步調研,使我可以看到津巴布韋與納米比亞的許多不同的政策,更為重要的是,可以窺見在政策背後的一個更深刻的因素,正是這個因素牽動了執政黨的成敗,使革命歷史相似的津巴布韋和納米比亞在獨立之後的發展差別如此之大。
納米比亞的穩定成功發展
從贊比西河溯流向西,不很遠就到了納米比亞最東端的領土,那是贊比西河中的因帕里拉島,是很大的內河島嶼,上面有四十幾個村落,沒有城鎮。我遇到的那位津巴布韋撤資白人,就在這個島嶼上投資了兩個酒店。他告訴我,從津巴布韋撤資,是因為那裏的政治不穩定,對白人資本的政策經常變化,而且社會上還時時發生暴力事件。他説,納米比亞的政治和社會很穩定,這讓他對投資的未來比較放心。
納米比亞的穩定,不僅是這位津巴布韋投資者的個人看法,而且是國際商務金融機構的普遍評價。提供權威經濟評論的彭博社把納米比亞評為非洲最佳的新興市場經濟體,在廉潔反貪、商務便利、經濟自由度方面都表現頗佳;世界銀行、國際基金組織對納米比亞的評價也很好。
在納米比亞投資的中國企業對其的評價同樣不錯:國家治理結構比較完善,是“非典型的非洲國家”。中國廣核集團在納米比亞投資建設的湖山鈾礦,是目前中國在非洲投資額最大的項目,這個項目建設得既平穩又快速,本來西方專家認為需要五六年才能建好的水冶廠,只用三年零八個月就基本建成並投入試運營,2016年產出了第一桶鈾,這個公司的僱員95%以上是納米比亞人。
自從1990年獨立以來,納米比亞的經濟一直穩定增長,目前已進入了中高收入國家的行列,這在非洲是很罕見的,是非洲的“非典型”。
獨立之初,納米比亞存在着與津巴布韋類似的土地問題,大量的農業土地集中在少數白人手中,黑人缺少土地,非常貧困。雖然問題相似,但納米比亞採取了與津巴布韋不同的方法來解決這個問題。
納米比亞進行了土地改革,不過,它的土改極為緩進,和津巴布韋“快車道”的激進作法很不相同。為了重新分配土地,納米比亞政府推出了兩種方法第一種是政府購買白人的商業大農場,然後切割成小塊再分配給前弱勢羣體中的成員,前弱勢羣體主要是指黑人,他們在獨立前殖民地時代處於弱勢地位。第二種是通過農業銀行貸款來進行的,政府設立農業銀行,向前弱勢羣體提供低息貸款,有能力的人可以用貸款來直接購買白人的農場土地,不需要經過政府的再分配。這兩種方法都要遵循“自願買賣”的原則,不能強制徵收,更不能強制沒收。
由於土地買賣要遵循自願的原則,土改進行的速度就非常緩慢。有一個報告披露,獨立17年(1990-2007)總共只再分配了商業農場土地的12%,每年再分配的土地還不到1%。
緩慢的土改使得前弱勢羣體中的很多成員無法獲得再分配的土地,他們的收入很低,而前強勢羣體中的擁有商業化大農場的白人則仍然享有非常高的收入,因此社會中的貧富差距很大。要解決這個問題如果只是從土地分配的角度來着手,其結果很可能把大農場分割成一塊塊小農地,從而墮入“商業化大農場衰落消亡”的陷阱,並且也可能導致白人的大量撤資,影響穩定的發展。
面對這個問題,納米比亞政府從其它角度着手,推出了緩解這個問題的政策。其主要的舉措是社會轉移支付,向弱勢羣體發放低保福利。政府在獲得礦業收入和向富人徵税之後,對社會財富進行了再分配,推出了幾項幫助弱勢羣體的福利。
島上的一位黑人告訴我,自從獨立之後,政府給他們逐漸發放了三種低保福利。第一種是老人福利金,是1990年獨立後很快就設立發放的,凡是60歲以上的老人,都可以每月領到大約相當於100美元的老人福利金。第二種是後來給殘障人士發放的殘障福利金。第三種是最近幾年才設立的貧窮補助福利金。這些福利金當然不能使弱勢羣體達到富人那樣的生活水平,但畢竟使他們獲得了基本温飽,使社會能夠在穩定中逐步發展。
我去島上的幾個村落看了看,就地理位置而言,這裏是納米比亞的邊遠地區,距離首都和大城市非常遙遠,用中國作比喻就好像是貴州的貧困山區。村裏的確顯得貧窮,不過也藴含着發展的氣息,可以看到很多人家在蓋新房子,每個村落都有正在建造的新房。
村中沒有津巴布韋那樣的圓錐型茅草土房,這裏的房子都是方形的,建造的質量有好有差。根據材料質量,大致可以分為三個等級。最低等的是泥土作牆的,中等的是石頭壘砌的牆,最上等是磚頭水泥牆。這些房子的門窗多數是預製的鐵框架,房頂極少用茅草,多數是用鐵皮或者水泥預製板,院牆籬笆倒是用茅草,用的是島邊淺水中生長的類似蘆葦的茅草。
島上農家喜歡用河邊的蘆葦茅草做院子的籬笆。
由於各個村落中蓋新房的人家很多,令我有“大興土木”的感覺,在津巴布韋我從沒有看到蓋房子的場景。這種場景使我有機會仔細觀察他們的建築材料、建築方法、建築內部。蓋新房的人家,有的是從低等土房“升級”到中等、上等的石磚房屋,有的是仍然蓋土房。房子內部面積大小不一,小的看來不到一百平米,大的像有二百多平米。
這種水泥結構的房屋是最“上等”的,這房子還沒有完工。(納米比亞)
無論是下等還是上等的房子,看起來還都很“土氣”“落後”,不像發達國家的現代化房屋,不過在這些土氣落後的房子中間,卻也可以看到了一樣很“現代化”的東西——太陽能光伏電池板。我問島上的村民,裝這些光伏電池板需要多少錢?他們告訴我,光伏電池板的售價有高有低,貴的要1000美元,便宜的300美元,中國產的最便宜,所以自從有了中國產的光伏電池板,不少家庭都裝了這種現代化的能源。
太陽能光伏電池板,右邊是正在蓋造的石頭牆新房(中等),左邊是泥土牆的舊房(下等)
島上居民多數是農民,收入來源主要是種植農作物和養殖家禽、家畜,有時還去河裏捕魚,多數是自己食用,少數在當地各村出售。我看到幾個婦女,頭頂大盆的蔬菜水果,到四周的村落去賣。
婦女到附近的村落去賣自己生產的蔬菜水果
島上的婦女在下棋
關於借款投資搞發展的問題,我問過一位島上的黑人,他説政府有相關的機構提供資助,不過個人不能單獨申請,必須聯合五個人共同申請。這五人要共同起草一份申請書,陳述共同要作的具體項目,譬如想搞一個灌溉設施,或者想搞一個養殖場等等,政府機構會審查這份申請,如果覺得合理可行,就會提供資助。他説,不允許個人單獨申請,是不想讓資助集中到一個人手裏,而是希望幾個人共同發展。他還説,對項目的可行性審查是很嚴格的,接水管之類的簡單項目比較容易獲得批准,較複雜的就很慎重。
我和他討論了一些可能的“商機”,譬如捕魚或者生產香蕉出口到鄰國的城市(這個島嶼距離外國的城市要比本國的城市近很多),他説運輸是個大問題,還有關税、市場等問題,需要作複雜的調研。我感覺島上好像還沒有人在這方面作過認真的調研,也許這島上的人口不多,搞這樣的項目潛力不大。
除了農業,旅遊業是這個島嶼的重要產業,因為這裏有獨特的“非洲水鄉風光”,蘆葦奇卉,水禽鱷魚,千年猴麪包樹……那位津巴布韋白人就是看中這些旅遊資源來投資建酒店的。目前在這白人酒店中工作的都是納米比亞黑人,上至總經理,下至清潔工,還有和旅遊相關的導遊、給客人駕船的船工。
我住在這個酒店裏,通過和他們的交談接觸,感覺到他們的專業水平很好,而且有非常嚴謹的工作態度。譬如我房間窗户的一塊玻璃壞了,我下午四點告訴了經理,然後出去辦事,六點回來時窗户已經換了一塊新玻璃。同行的美國朋友很驚歎,如果在美國酒店發生這種情況,多數是要等到第二天才會來安裝新玻璃,因為畢竟已經是下午四點,工人快要下班了,庫房裏也可能沒有合適的玻璃。這些納米比亞人有這樣的工作態度,又積累了專業經驗,他們以後要是自己投資開酒店,可以經營得很好。
在和納米比亞人交談的時候,我感到與津巴布韋最大的不同是他們對執政黨的看法。在津巴布韋,我接觸到的所有當地人對穆加貝的看法都是負面的,對執政黨民盟的看法也不很好,很多人之所以不反對民盟,是因為他們對其它政黨的看法也不好。但在納米比亞,我聽到當地人對執政黨的評價都很正面。納米比亞的執政黨是“西南非洲人民組織”,簡稱“人組黨”。
在酒店擔任經理的一位黑人告訴我他對人組黨的看法。他支持人組黨主要基於三個原因:一是人組黨領導獨立革命鬥爭使納米比亞獲得了獨立,使納米比亞黑人從白人的殖民壓迫下解放出來;二是人組黨領導人遵守任期限制,不是一個領導人長期擔任總統,而是兩屆任期(共十年);三是人組黨的政策很務實、不激進,譬如人組黨在獨立鬥爭中反對白人統治非常堅決,而且經歷很多苦難,但獨立執政後沒有對白人採取激進的報復政策,而是提出了“我們難以忘卻,但是我們必須寬恕”的口號,這樣的政策使得納米比亞能夠平穩地發展。
很多納米比亞人都有類似的看法,我聽到他們從不同的角度,講述了艱苦的獨立鬥爭、領導人的任期限制、務實的發展政策。
最早統治納米比亞的白人是德國人,他們在19世紀的80年代建立了德國殖民政府。由於德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戰敗,它的殖民地被戰勝國瓜分,納米比亞成為英國的託管地,英國讓南非白人政府來管理,納米比亞就成為了南非白人政府的殖民地。人組黨成立於1960年代,建黨之後很快組建了自己的武裝力量,展開反對南非白人殖民統治的游擊戰爭。
南非白人對人組黨的鎮壓非常殘酷,我聽一位黑人説,當年村裏有年輕人蔘加了人組黨游擊隊,南非軍人就把年輕人的家長抓去嚴刑拷打。另一位黑人帶我去看一棵巨大的猴麪包樹,樹上有很多小圓孔,他説這是南非軍人在這裏打靶留下的槍彈孔。
猴麪包樹上留有彈孔
這個島嶼在游擊戰爭年代是一個軍事要地,因為它鄰近北面的安哥拉和贊比亞,那裏有納米比亞游擊隊的根據地,南非在這裏有很多駐軍,島上的人對南非軍人的行為記憶深刻。在納米比亞經常可以聽到人們對南非白人殖民統治的控訴,這是一個“主旋律”,在談話中人們常常會“憶苦思甜”,流露出對人組黨領導獨立戰爭勝利的感激之情。
人組黨的創始人是努喬馬(Nujoma,1929年出生),他也是納米比亞獨立後的第一任總統,連續擔任了三屆(1990-2005)。根據憲法總統是隻能連任兩屆的,但1999年憲法作了改動,允許努喬馬破例競選第三屆,説法是當時建國不太久,需要經驗豐富的總統維持穩定。
2004年第四屆總統競選將要展開的時候,很多人以為憲法將再次修改,努喬馬將再次連任,不過他沒有這樣做,而是主動下台,很平穩地進行了新的選舉。當選的第二任總統也是人組黨的領導人,連任兩屆(2005-2015)後自動下台。
現在的總統是第三任,也是人組黨的領導人。當納米比亞人講起任期限制與平穩選舉的時候,都流露出自豪的神色,他們會對比周邊國家:津巴布韋的穆加貝連任三十多年,不肯主動下台;肯尼亞在選舉總統時打得一團糟,造成混亂和動盪……
島上的人還很自豪地告訴我,他們島上已有人成為了國會議員,不過還沒有人成為內閣部長,因為還沒人能夠進入政治局。最初聽到他們這樣講國會議員、內閣部長、政治局的時候,我有些詫異迷茫,政治局是黨組織,而國會和內閣是政府組織,這兩個系統是怎麼交織在一起的呢?
他們給我作了解釋。人組黨有細密的組織系統,從基層到中央,主要有四層。最基層的是黨支部,上面是黨委會,再上面是中央委員會,最高層是政治局。這四層黨組織和政府的四層組織相對應:政治局和內閣,中央委員會和國會,黨委會和地區政府,黨支部和基層政府機構。由於人組黨在各層的政府選舉中都能贏得大多數選票,所以,在黨的各層組織中當選的人,就成為了各層政府機構的成員,譬如,當選政治局委員的人就成為了內閣部長,當選中央委員的人就成為了國會議員,當選黨委會委員的人就成為了地方政府的成員。
我問他們什麼人能夠當選黨委會委員、中央委員、政治局委員?他們説,這些人都是在人組黨黨內一層一層選上去的。自稱為人組黨的人其實有兩種,一種是“支持者”,他們是在政府選舉中投票支持人組黨的;另一種是“黨員”,他們要正式入黨,要領取黨證,要參加黨的學習活動。支持者是隻能參加政府選舉的投票,黨員才能參加黨內選舉的投票。只有參加了黨內的選舉,才有可能在黨內一層一層選上去。
在談論人組黨的基層活動和層層選舉的時候,他們表現得對人組黨的基層組織很熟悉,很有親切感,而且還表現出對參與政治的信心,相信通過參加基層的人組黨,可以參與黨內層層選舉,有可能進入中央,這和津巴布韋人講民盟是大不相同的。
影響成敗的一個關鍵因素
在聽到納米比亞人講“憶苦思甜”“黨的活動”“黨的機構”時,我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讓我想起中國的類似事情。當時我還以為這相似感只是我頭腦中的自由聯想,直到12月看了中國共產黨與世界政黨高層對話會的相關報道之後,我才恍然大悟,這種相似是源於納米比亞向中國學習的結果。
納米比亞人組黨的副總書記參加了這次大會,他在接受訪問時説,納米比亞一直在向中共學習“黨的建設”。他本人已來過中國很多次,去各級黨校考察過,學習中國的黨建經驗,納米比亞已經根據中國的經驗建立了類似於黨校的機構對黨員進行定期培訓。他説:“我們創建了‘學園’來進行黨員培訓,每個地區都有這樣的‘學園’。納米比亞人口不多,但是我們的黨員仍會參加短期或長期的進修。”
納米比亞強調要學習中國的黨建是“獨具慧眼”的,在中國經濟發展取得巨大成功之後,很多發展中國家都表示要向中國學習,但他們注重的多數是經濟發展經驗,譬如很多非洲國家在學習中國搞經濟特區,或者學習一些中國的經濟政策舉措,還有一些國家會關注反腐,但沒有把反腐提高到全面的政黨建設的高度來認識。
而納米比亞則獨具慧眼地認識到,黨的建設是中國取得發展成功的關鍵。人組黨的領導人説,中國能夠取得巨大的發展成就是因為“中國共產黨沒有停止其自身建設”,因此人組黨希望能夠借鑑中共的黨紀與黨建經驗,“黨的建設與人民的命運緊密相連。黨的成長帶來了人民生活的改變。”
納米比亞的獨具慧眼,使它能夠認識到黨的建設是影響執政黨成敗的關鍵因素,因此着力於加強人組黨的建設。也正是因為重視黨建,納米比亞的人組黨能夠從革命黨轉型為成功的執政黨,這是納米比亞和津巴布韋執政黨的關鍵差別,也是造成這兩個國家發展差異的關鍵性因素。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關注觀察者網微信guanchacn,每日閲讀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