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正綱:日本精英把民族主義深藏心底
作者:孙正纲
不久前的APA酒店事件,引發日本國內外媒體不少議論。有人擔心“日本民族主義再次崛起”,也有人擔心,排外的民族主義將成為日本官方政治主流。事實究竟如何?
進入21世紀,許多日本底層“屌絲”加入“嫌中”“嫌韓”隊伍。2010年前後,中國經濟規模超過日本。此後,對抗中國發展的民族主義在日本悄然形成。日本媒體和書店中的“嫌中”“嫌韓”言論、出版物越來越多。比如,日本媒體在報道TPP時,明確宣稱這是“針對中國構築的包圍網”。日本政府還試圖聯手部分東南亞國家、韓國,甚至俄羅斯來對抗中國,有計劃在全球範圍內,構築圍堵中國的“價值觀同盟”。這些都是日本國家主導的排外民族主義的表現。
去年4月,一項國際組織的調查顯示,日本言論自由程度正大幅度下降,這與日本國內排外民族主義崛起有關。對這一點,許多在日本媒體工作的人,都感受到自由發表的壓力。學者對這種情況感同身受,很多人在電視節目裏一談中國,首先要聲明“我不是親中派”,以求自保。
事實上,每當世界發生重大變化時,日本都試圖利用“外部壓力”調整自己的方向。今天,當亞洲發展中國家的發展速度逐漸超越日本,日本一小部分人希望利用“中國威脅論”來製造子虛烏有的“外壓”,以維持政權穩定。更小一部分人還妄圖借“中國威脅”,把日本改造成為一個隨時準備好打仗的國家。
作為一種政治運動的民族主義,形成於19世紀歐洲。這種民族主義在其發展過程中,既有促進民族國家發展、捍衞民族國家獨立的積極作用,也呈現助長民族國家對外擴張的一面。在亞洲,日本政府最早利用民族主義來推動其擴張政策。甲午戰爭前,日本中央政府面臨地方主義抵抗,以及各地民眾的強烈不滿。感到危機的明治政府,非常想借發動對外戰爭,轉移國內不滿。果不其然,對清戰爭的勝利讓日本民族主義高漲。此後,這種對外擴張的民族主義,把日本國家推向擴張民族主義與對外戰爭擴大的惡性循環。
二戰戰敗後,民族主義從未離開過日本,開始分化為左右兩種意識形態。左派把驅逐美軍作為其鬥爭目標,右派則強調要推翻戰後的“和平憲法”。1955年,自民黨接過右派的旗幟,從成立第一天起,即把制定“自主憲法”作為奮鬥目標。該黨的民族主義綱領,在某種程度上是不滿戰後秩序的日本民族主義情緒的凝聚。
1960年,日本發生聲勢浩大的反安保運動。這場運動表達了日本民眾不願捲入亞洲戰爭的自我防衞心理,從本質上説是一種民族主義運動。在上世紀70年代前,日本左翼運動的心理基礎正是日本民眾的這種反戰、維護戰後和平生活的民族主義。
在二戰後日本經濟的高速增長期,重温明治史的思潮席捲全國,司馬遼太郎等庶民派小説家重塑了一批明治時代果敢、堅毅、英明的民族羣像。這讓日本國民暫時忘記不久前大戰失敗的恥辱。學術界、媒體則大量生產“日本文化優越”的作品。美國學者沃格爾《日本名列第一》在日本暢銷,則證明日本民眾對這種説法十分買賬。
能短時間在戰後的一片廢墟中重新崛起,日本民間、大眾層面普遍存在一種自豪、自尊的民族主義,這本無可厚非。戰後“經濟奇蹟”是日本人這種自信心、自豪感的來源。當這種信心開始受到打壓,日本便湧現出對抗性的民族主義。在這個意義上,上世紀80年代面對美國打壓,石原慎太郎等人喊出“日本可以説‘不’”,其實是在為那些想説卻不敢説的人代言。
日本大眾十分享受經濟發展帶來的消費自由,也享受戰後民主主義的政治利益。對此,日本政府、精英羣體懂得如何把民族主義控制在一個合理範圍內。反觀另一派,儘管在學術界、社會上不算主流,但總喜歡放肆反對憲法,攻擊戰後民主主義,嗓門十分大。他們中的很多人主張“偷襲珍珠港乃是美國的陰謀”,堅決否認東京審判的合法性,否認南京大屠殺的真實存在。讀過APA小冊子的人都會知道,作者最大的攻擊目標是美國。
排外民族主義——尤其是反美民族主義,是否能夠成為日本政治主流?這主要取決於3個因素。
首先是日美關係。保守派知道,戰後日本的繁榮是建立在對東京裁判承認基礎上的。安倍想修憲,但他事先徵得美國同意了嗎?修憲本質上是反對戰後秩序,是反美。長期以來,對於國內的反美民族主義,日本政府主要通過媒體、行政、教育等手段化解。只要美國繼續維持對日關係的優越地位,排外民族主義就只能以曲折的形式發泄,甚至可能轉嫁到中國、韓國頭上。
其次取決於戰後國際政治經濟秩序。日本今天的國際地位是二戰後國際秩序的產物,也是勝利國之間共識的結果。儘管戰後70餘年東亞歷史、敵我關係複雜多變,但在維持二戰後國際秩序方面,基本共識還是存在的。此外,戰後的自由貿易體制為日本提供了國家賴以生存的經濟基礎。這也是日本排外民族主義無法取得主導地位的重要原因。
第三是戰後日本的民主制度、憲法精神、司法制度。上述因素都通過教育,在日本形成一定的社會共識。排外民族主義運動,不論如何大聲喊叫,仍須在這一框架下活動。
日本精英多是非常精緻的民族主義者,尤其是那些日本政府、跨國公司精英。對於世界,他們的思考是複雜的。他們雖是建制派,但表現得更像一些世界主義者,因為他們內心懂得——如何才能把民族主義藏在心底。(作者是旅日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