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報:在記憶和人性深處
多年前,我在一篇綜論性的散文評論中談到雷達的散文《還鄉》,認為這是一篇有自己的“心靈模式與人生體驗”的優秀散文。最近,集中讀了雷達的《雷達散文》和《皋蘭夜語》 兩本散文集,更堅定了當初對雷達散文的判斷。是的,雷達的散文既有人生的體驗和生命的投入,更難得的是,他的散文善於通過性靈激活歷史,激活思想,並使其在記憶和人性的深處自由恣意地燃燒。
雷達是一個典型的西北漢子,他的散文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大西北情結”。《皋蘭夜語》《依奇克里克》《乘沙漠車記》《聽秦腔》等散文,無不打上大西北的烙印。然而,給我印象更深的是《新陽鎮》《多年以前》《費家營》《黃河遠上》《夢迴祁連》等一組最新的作品。《新陽鎮》寫家鄉渭河流域的農耕、灌溉、紡織、習俗、文化,特別是刻畫了一位大嫂的形象,讓人讀後久久難忘。《費家營》是作者高中生活的實錄,也可以説是一部少年成長史,但它不僅是個人的成長史,它與西部特有的社會史、風俗史和心靈史緊緊連在一起。《黃河遠上》既寫了蘭州戰役、作者童年和少年的生活,還寫了一個少年愛情心理的萌動。這一組作品中最精彩的是《夢迴祁連》。作品隔着歷史的煙塵,抒寫家鄉親友的親切面影和各種傳奇故事,寫極端環境下“人性的淳樸與異常,殘酷與美麗”,以及河西走廊特有的風土人情。
雷達以“西北往事”為題的這些作品,既是在久遠年代裏打撈記憶,更是在記憶的深處尋找魂靈,在真實的生活和風俗人情中還原人生的淳厚。因此,不但有温情、有失落、有苦澀、有痛感,而且有歷史的蒼涼感,可謂五味雜陳,讓人心驚,讓人苦笑,也讓人沉思。雷達的可貴,在於他在“自傳”與“有限虛構”之間找到一種平衡,並藉助這種平衡,把散文的敍事、抒情和哲理元素糅合成一種新的審美形態。
不過,這只是雷達散文的一個方面,雷達散文的另一個方面是強烈的現實感和生存感。這方面,《還鄉》可説是代表作。作者先寫西去火車上的遭遇和感受:塞滿火車車廂的農民工,以及煙味兒、汗酸味和憋尿的尷尬與狼狽,這樣的生活場景和人生感受,的確只有身臨其境才寫得出來。到了家鄉,那記憶中熟悉的秫秸、洋芋、漿水面的氣味,那鄉情、親情,很快便被隔膜、麻木、陌生感和不適感所代替。《還鄉》一方面以十足真實的筆觸,敍寫“我”跌落到“真實生存中的感覺”,並由此引發對以往的人生、城市生活以及幸福感的反思;一方面又寫出了故鄉農民的生存狀況和精神困境。其間的感情是複雜的,又是難以言喻的。也許正是這種説不清、道不明的失望感和疏離感,才使某些遠去的情感備感可貴。雷達的許多散文都具有這樣一些特點:一是它們的感情是複雜的、矛盾的,這不僅為他的作品帶來了深度,也為讀者的解讀留下了空間。二是他注重對題材進行人性和思想的開掘,尤其是寫人的生存狀態和精神困境。這樣,他的散文也就不同於時下大量“空心化”的散文。
雷達的散文在追尋記憶、撫摸歷史、直面現實、開拓人生的同時,十分注重心靈化的抒寫和個體生命的體驗。《冬泳》就是這樣的散文。雷達從生命體驗的角度,將冬泳的強烈刺激與自己喜歡冒險的性格,以及超功利的生活和精神狀態聯繫起來,並從中感悟到“生命的形式多種多樣,生命活力的表現也千姿百態”,因此,“每一個精神個體都該顯露他的風格”。這樣,具象的生活經驗便擁有了精神的維度。
《足球與人生感悟》並不是新題材,但雷達卻從喀麥隆人黝黑的皮膚、勁健的四肢,聯想到非洲的農田、沙地、農業文明的剛健清新和原始強力,以及古羅馬大競技場和老莊的無為哲學,同時批判商業化和精美化了的功利足球。的確,這是一篇帶着大歡喜、大悲哀、大隱痛的作品,他的“每一個揪心的回憶都可能溝通人生的意藴;每一個出人意表的瞬間,都會提供某種神秘的暗示”。所以,與其説雷達在寫足球,不如説他是在寫人生,是用生命和心靈去感受美、自由和大自然的原力,以及對於弱者的同情與禮讚。唯其如此,《足球與人生感悟》才如此受到讀者的歡迎,併成為雷達散文甚至同類散文中的佼佼者。
雷達曾在《我的散文觀》中説過,他心目中的好散文“首先必須是活文”。我深感他的散文就是名副其實的“活文”。他的散文之所以“活”,一是他的散文不是寫出來,而是從內心深處流出來的。他的每篇散文都有着作者人格的投影,是他的主體率真坦蕩的律動與呈現。二是他的散文有精神的維度和生命活力的亮色。他不做無聊文章和無病呻吟,拒絕綺靡華麗和矯飾之文。三是他的散文既有激情,也有性靈。激情是他的底色,性靈則是激活他思想的調合劑。激情、性靈再加上詩性的文字和想象,形成雷達散文自由恣意的燃燒,不但有感人的光澤,而且能夠在思想的天空盡情飛翔。
雷達以文學評論著稱,他的散文似乎尚未獲得廣泛的關注和深入的研究。不過我相信,憑着雷達散文的風骨、氣度、品格和質地,未來的當代散文史應有他的一席之地。
《 人民日報 》( 2017年02月21日 1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