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亞文:“多元包容”,美國社會還能扛多久
作者:程亚文
在“禁穆令”遭封殺後,美國土安全部長日前稱,特朗普將很快推出新版“入境限制令”。這份行政指令旨在解決禁令國名單中的美國綠卡持有者是否可以入境,和已經在飛機上的這部分人羣入境的“時間差”問題。這是否會引發新一輪爭議和混亂?很多美國人對此頗為擔心。
推動迴歸“美國特性”
“從今天起,一個新的願景將領導這片土地……每一個貿易、税收、移民和外交的決定都將以美國勞工和美國家庭的福祉為第一考慮。”從現在看,特朗普在就職演説中的這些話確實説到做到,剛剛坐進白宮,就兑現競選和就任諾言。而上任初始就在移民問題上開刀,這在很大程度上暴露了在特朗普心目中,什麼才是當前美國面臨的最大挑戰,什麼才是美國的未來出路。
再來看2月2日,特朗普在參加2017年全國禱告早餐會上的演講,他説,“宗教自由是一項神聖的權利,可是它在美國各地都受到威脅”,而對宗教自由的主要威脅,是“有些人試圖進入我們的國家推廣暴力活動或者因別人的信仰或生活方式而壓迫他們”。而他所要護持的,乃是“我們的特性,我們永久的特性,也是我們的民眾所希望的:一個上帝之下的美麗國家”。
特朗普從移民問題入手開始施政,所打響的乃是一場強化美國特性的保衞戰。那麼,在特朗普心目中,什麼才是美國特性呢?特朗普的諸多演講和正在施行的政策,已經給出答案,而它的思想支持,又是20世紀後期以來,美國內部對越來越多的“政治正確”的反動和反思。對此最有代表的,不外是已故哈佛大學政治學家塞繆爾·亨廷頓,他在冷戰結束以後關注的核心問題,是美國社會的多元文化主義和美國人口中白人所佔比重的下降,將使美國失去自己的特性,“一個多種族的美國不是美國,而是聯合國”。
亨廷頓的悲傷之鳴,並非空谷足音,同樣已故的文化評論家、《時代》週刊編輯威廉·A·亨利,近20年前出版的《為精英主義辯護》一書,與亨廷頓的關懷同出一轍。在亨利眼裏,美國特性主要體現於兩方面:一是在種族上,美國人口長期以來白色人種佔據着多數,美國社會因此一直是一個以白人為主體的社會;二是在文化上,美國文化的創造主體是從歐洲移居到美洲來的白人,白人文化傳統上在美國社會佔據統治地位,所有的精英主義價值觀,都是白人文化的反映。
亨利故而對“由眾而一”還是“抑一揚眾”的問題耿耿於懷,對白人人口比重下降及白人在種族和文化上中心地位的可能喪失深懷恐懼,他借歷史學家小阿瑟·施萊辛格之口説:“美國不再是一個在變動中始終保持自己特性的國家,而是越來越把自己看做是種種舊特徵的維護者。美國不再認為自己是一個由進行自由選擇的個人組成的國家,而是越來越把自己看做是一個由種族特性近乎不可磨滅的不同種族組成的整體。”
“美國特性”正在蜕變
亨廷頓、亨利等對美國未來的愁緒,並非杞人憂天,而是反映了美國作為一個政治共同體的天然侷限。
在建國以來的較長時間內,美國作為一個政治共同體能夠有效運行,很重要的一點是形成“美利堅民族”的政治契約,其運用是在一定政治邊界內,是以一定的人口範圍和文化認同為前提。坐在“五月號”上來到北美的那些人,具有相同的族羣、宗教和文化背景,這種同質性是政治契約能夠建立的重要條件。美國首任總統華盛頓在告別演説中也強調了這一點:“美國人這個名稱來自你們的國民身份,它是屬於你們的;這個名號,一定會經常提高你們愛國的光榮感,遠勝任何地方性的名稱。在你們之間,除了極細微的差別外,有相同的宗教、禮儀、習俗與政治原則。”
人口和文化的限制,在今天的世界同樣扎眼。美國如今共同面臨的情況是:大量外來移民所帶來的人口結構改變,使人口的種族和文化構成發生巨大改變,顛覆了政治共同體賴以形成的往日基礎。
美國是個移民國家,特朗普亦説“我們國家有世界上最慷慨大方的移民體系”,較長時間內,它一直在吸收世界各地來的移民,不斷突破政治共同體的原有邊界,為何卻沒有出現大的危機?原因在於:其一,長久以來,美國的財富一直在增長,能夠為契約在更多人羣中的擴展提供良好的經濟支持;其二,美國的主流人口和文化,一直未受大的挑戰。
現在的問題是,今天來到美國的新人羣,説的不再是英語,不再以融入美國主流文化體系為圭臬,與傳統的“美國人”的共同情感也日益淡薄。人口結構及其文化信仰上的變化,已經明顯越出了美國作為一個政治共同體形成時的邊界。換句話説,美國的初始政治制度設計,只不過是輛承載量為一兩噸的牛車,後來修修補補,勉強可以裝載3噸甚至5噸,但再往上加貨,達到10噸、20噸後,這就遠遠超出了其承載量,而讓牛車嘎嘎作響、不堪重負了。
兩種選擇,誰主沉浮?
特朗普在高喊着“美國優先”的口號聲中競選成功和就任總統,使美國正出現“兩種前途、兩種命運”的紛爭和撕裂:一種是迴歸美國特性,“合眾為一”;另一種是多元包容,“抑一揚眾”。特朗普的選擇是前一種。迴歸和捍衞“美國特性”,是對美國人口和社會結構的一次重新塑造,將造成的內部衝突可以想見,可能造成的外部爭端也可以想見。
然而,如果認為繼續多元包容之路還可以“再次讓美國偉大”,恐怕也有點想當然,這意味着要放棄傳統的美國特性,不再堅持歐洲裔白人和猶太基督教文化的主體性,但隨着穆斯林、拉丁裔也即信仰伊斯蘭教、説西班牙語的人羣,在不久將來佔據美國社會的半壁江山後,這些不同族羣能夠和睦相處嗎?以往的美國曆史沒有這種經歷,有過類似經歷的國家所看到的,多是內部動盪甚至國家瓦解。
特朗普以顛倒三觀的方式給世界所提出了一個問題,我們真的可以建立起一個無限多元包容的世界嗎?或者説,一個多元包容的世界,會不會實際上還是有其不可承受之重、因此有難以逾越的限制呢?(作者是上海外國語大學國際關係與公共事務學院教授、盤古智庫學術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