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晨:在非洲,下場雨引發集體狂歡
作者:卿晨
終於又到了雨季。其實第一場雨是雷聲大,風更大,雨點也大,可是十分地稀疏,倒砸起地上的土來。而吾們仍然紛紛跑出去,美其名曰淋雨,其實被沙吹迷了眼,不過在所不惜。兒子恰來探親,驚詫道,一場雨,簡直引發了你們的集體狂歡。
他是沒有領教什麼叫旱。第一次到非洲,倘是雨季,滿目鬱鬱葱葱綠樹紅花,會禁不住地各式讚美,倘是旱季,觸目所及一片枯焦,難免不翻出一個“什麼鬼地方”的白眼。兩種截然不同的第一印象,會長久地影響着觀者對此地的態度。吾屬後者,故在很長時間內,每次親朋們對着非洲的風景照片嘖嘖豔羨之時,總忍不住冷冷甩出一句,一年有七個月不下雨。每次也都沒有任何回應。在工業文明裏呆慣的,對下不下雨產生的影響,根本沒有概念。只有舅父,做了一輩子房地產業,至今研究人居環境,搖頭道,那可是缺水,看看好,不宜人居。不禁呼出一口長氣:總算碰到個明白人。
水是生命之源。來非洲之前,這句真理只在本本上。到了非洲,對該句真理的體驗,如切膚之痛。沒有雨的日子,草木焦黃是小事,上千米的河道都能幹得裂縫。到了村裏,不用説根本種不了地,人吃水成了問題,動物也成問題。於是只要村外有一個水坑,人便和羚羊斑馬一起搶。倘來了野牛大象之類,還有奪命之虞。
本地其實算得得天獨厚。擁有南部非洲40%的地下水資源,按説不怕不下雨。然而水既然在地下,非打井不會出來。打井要錢,不是誰都打得起,條件好的村子,才有資本打一口井公用,每天固定時間供水。非洲人從不準時,唯獨取水,還會提前排起長隊。盛水器具更顯神通,堪稱洋洋大觀。更多地方自己負擔不起打井的費用,故而在對非洲的援助中,打井是各國、各機構的重點項目。每逢完工儀式,水湧出的那一霎那的歡呼雀躍,“喜大普奔”,是援助方人員最為感慨的深刻印象。
地下水肉眼不得見,找水是最大的事。這不限於打井,凡有關民生的工程,皆有需要。少數定居在此的印度裔中,就有專職從業者。手裏捧個椰子,嘴裏唸唸有詞地低頭轉着圈,轉着轉着,椰子突然一歪,於是篤定地指向地面:這下面有水!自稱此係祖傳秘方,不示外人。公推很靈。據中方某建築企業小友稱,伊們某次工程,用盡科學勘測手段,就是無法確定水源準確位置,無奈請來找水巫師,椰子一歪,果然下面就有水。夫不以為然:定是有水的地面有特殊的泥土,或植物,或幾相組合,而旁人不知。巫師眼明手快,看到了順手把椰子弄歪。倒是迄今最科學的解釋。秘方應該就秘在地上的幾樣東西。況且開礦是有類似方法的,某種草已經被稱為“銅草”,因其地下便有銅,也算得旁證。
水是如此珍貴,有了水卻絕非萬事大吉。雨只要一來,便不會有半點貴如油的矜持。大雨如注,如傾盆,總之全看老天爺高興,是想拎一個大盆往下倒呢,還是抄一根高壓水管往下噴。地面上自然是迅速的泛濫,雨只要下一刻鐘以上,即使是大馬路兩邊一米寬一米深的排水溝即刻滿溢,路面上可以開船。而在沒有排水設施的城市普通居民區內,不用説是龍鬚溝的景象,遑論村子裏。倘地裏長着菜苗,必是連根浮起,前功盡棄。村裏泥壘的房屋根基不牢,被雨沖塌的不在少數。故而雨下過幾場,就鬧上了洪災。就連首都,去年第一場大雨,路邊在建的一堵圍牆即刻垮塌,正巧路過的行人和牆根下玩耍的孩童,共計六人,悉數砸在磚石堆裏,無一生還。
季節性河流是極常見的。一眼望不到頭的沙棘地,一夜之間就還原成上千寬的河,頗有些浩浩蕩蕩。一切都隱沒在水中不得見。鱷魚河馬就那麼慵懶地一躲,於人,卻是大威脅。本地歷史上第一位女副總統,少時去河邊汲水,失足掉進去遭了鱷魚,虧得身手敏捷逃上了岸。要是當初沒躲過,這歷史都得改寫。據説碰到鱷魚還算得僥倖,鱷魚咬到哪兒算哪兒,斷胳膊斷腿的多,活命的機率還是大的。要是碰上河馬,專挑最軟的地方下嘴,大多數時候是肚子,只一口人就成了兩截,斷無生路。
年輕時的一位朋友,在遊歷多國名城之後,慨嘆北京缺一條河,丟了不少靈氣--護城河畢竟不是隨處可見,算不得數。初到非洲,易生類似感想。非洲的大城市,除非臨海,鮮有依水而建的。譬如本地,國名本身來自境內最大河流,且明明離着首都只40公里,又有一條大河,首都卻偏偏建在旱地上,乾巴巴的,年年瞪着眼睛等雨。假以時日才瞭解,河邊建城,不確定性引出的風險太大。河馬鱷魚竄上岸來到城裏遛達還真不算大事,要命的是河本身變數太多。河道的寬窄不定,水量不定。故而最近首都的那條河邊是國家公園,佔地以數百平方公里計,水少時草都幹成刺,水大時一片澤國。何況水邊易生蚊蠅,而蚊子是多種著名惡性傳染病的載體,其中包括最膾炙人口的瘧疾。
水,在非洲,足以演繹成對立統一的哲學命題。(卿晨,職業外交官,業餘寫作,現居非洲。穿越南北半球,歷經50攝氏度以上的温差,開過專欄,換過筆名,寫作卻始終是最愛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