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青報:尼爾·波茲曼論“少兒不宜”
在未成年人性教育上,對兒童要不要保守性的秘密,在“千夫諾諾”的當世,聽聽波茲曼的“一家之言”恐怕也不是沒有益處的。
前一陣子,杭州蕭山一位二年級孩子的媽媽吐槽學校發放的《小學生性健康教育讀本》尺度太大,還曬出含有“男女生殖器相關介紹”的圖片,引發網友熱議。出版該讀本的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相關負責人回應稱,不同於一般少兒讀物,作為教材,它肯定有嚴格的審查流程,也符合教材編寫的初衷,會把握教材教學的規律。
對於展開“未成年人性教育”,恐怕沒人敢反對,它在今天已成為某種“政治正確”,但教育什麼、教育到什麼程度、如何教育恐怕還得細加掂量。當我們理直氣壯地將成人世界認為“沒有問題”的“性知識”坦露無遺地教給兒童時,我們不再質疑這有沒有問題,我們沒有看到“公共知識和隱秘知識之間的區別”,以及“隱秘的性知識”對於“兒童羞恥心”乃至道德、倫理、規範、禮儀等的重要作用。從兒童發展的本質和意義的角度出發,以《娛樂至死》《童年的消逝》廣為中國讀者熟知的媒介生態專家尼爾·波茲曼提供了不一樣的答案,那就是:“控制兒童對那些事情的瞭解是必須的。”
首先,尼爾·波茲曼強調成人有責任對未成年人掩藏性的秘密,這就是我們常説的“少兒不宜”。他説,“當然,主張一個健康的社會需要把死亡、精神病和同性戀當作陰暗和神秘的秘密,這是沒有多少道理的。要求成人只能在很侷限的情況下討論這些話題,更沒有道理。但是,把這些話題公之於眾,完全沒有約束,便構成了危險,特別是對兒童的未來造成問題。人們必須勇敢地面對這樣的現實。因為,如果成人沒有陰暗和捉摸不定的謎需要瞞住兒童,然後以他們認為必須的、安全的和合適的方式向他們揭示,那麼成人和兒童之間的界線一定變得很危險地淡薄。”為了避免引起無謂的誤解和口舌,他再三強調所説的性秘密僅是針對兒童而並非成人,“我們在此討論的問題是公共知識和隱秘知識之間的區別,以及由於媒體全方位的大暴露而消除了隱秘知識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説人類性行為下流和醜惡是一回事,儘管依我之見這又是一個危險的想法;説公開展示剝奪了它的神秘感和敬畏感,從而改變了性行為以及兒童發展的本質和意義,又是另外一回事。”
波茲曼還引用了兩個説法來説明“少兒不宜”的原則。古羅馬修辭學家昆體良一篇探討教育的文章中就譴責同輩們在羅馬貴族兒童面前所表現的無恥行為:“每一個晚宴都喧鬧非凡,充斥着令人噁心的曲調,一些我們本應羞於提及的事物被呈現在他們眼前。”諾伯特·伊萊亞斯在其《論文明之進程》中亦宣稱我們開明文化的一個特徵就是:“性慾要受到嚴格的控制,成人須承受巨大的壓力把他們的各種衝動私密化(尤其是性衝動),並且在兒童和未成年人面前,對成人的性慾望和衝動三緘其口,維護‘保持緘默的密約’。”
可是,為什麼要向兒童保守性的秘密呢?為什麼要恪守“少兒不宜”的原則呢?波茲曼認為,“如果對各種衝動沒有控制,尤其是對意在侵犯和即時滿足的衝動的控制,文明是不可能存在的。我們經常處在被原始的衝動所控制的危險中,包括被暴力、本能和自我。羞恥是野蠻行為得以控制的機制”,而“羞恥心是克服衝動的心理機制”。隱秘的性知識對於兒童羞恥心的形成至關重要,而此後成人世界的一系列社會禮儀、道德規範正是由羞恥心在其成長的過程中逐步轉化而來的,“生活在一起需要一定的準則,需要控制情感,一個人沒有羞恥感就會不守規則,是靠不住的。”因此,“控制兒童對那些事情的瞭解是必須的。”
當然,為少兒保守性的秘密,並不意味着對成人來説同樣需加以保守。然而,有人會説向兒童隱瞞性的知識(在一定程度上這一知識是“正確的”),這無異於“虛偽”。波茲曼説,“如果説向兒童隱瞞成人暴力和道德無能的各種事實是虛偽,那麼,這麼做仍然是明智的。當然,為了增進兒童成長的虛偽並不是罪惡。”相反,“坦率和真誠的代價究竟是什麼?”
今天,性教育學家積極推行的“賦權式教育”,是不是要將“少兒不宜”的性秘密變得“老少咸宜”,推銷給學生並口口聲聲稱這對你有好處?
“沒有高度發展的羞恥心,童年便不可能存在。” 波茲曼稱羞恥心是兒童與成人得以區分的三個重要因素之一(另外兩個因素為 “人的讀寫能力”和“教育”)讓他慨嘆的正是電子媒體,特別是無年齡、無文化程度限制的電視媒體的出現,使得這一隱秘知識不復神秘,羞恥心淡化。
波茲曼所説的保守性秘密的對象是“兒童”,這裏的“兒童”可不要以為只是“幼童”,而是包括十來歲的未成年人,在他的論述中,兒童與成人是一對概念,兒童是一個未成年人概念。他的論述促使我們認識到性秘密之於一個人的道德、規範、人格的形成的作用,為我們提供了一定的參考,並促使我們對未成年人性教育的分寸和尺度加以深思。
19世紀的著名學者韋伯曾不無憂慮地説到將來的時代,“因為完全可以,而且是不無道理地,這樣來評説這個文化的發展的最後階段:‘專家沒有靈魂,縱慾者沒有心肝;這個廢物還幻想着它自己已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文明程度。’”在未成年人性教育上,對兒童要不要保守性的秘密,在“千夫諾諾”的當世,聽聽波茲曼的“一家之言”恐怕也不是沒有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