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十個親歷故事透析“一帶一路”
作者:王文
“一帶一路”三年多來到底取得怎樣的進展,已成為國內外輿論極度關注的焦點議題。大量媒體報道與學術研究習慣用宏大形容詞與不同數據概括,卻往往忽視那些有血有肉“一帶一路”故事背後的多面性。筆者與所在機構同事曾去過40多個國家宣講、對話與參會,寫了一些理論闡述與綜合文章,這次想用十段簡短的親歷故事透析“一帶一路”進程中的複雜與不易。
親歷故事一:在某區域大國的雙邊《共建備忘錄》談判桌,筆者作為中方三位文本談判代表一度如坐針氈。文本中原則性的問題,談得相當快,但僵局陷在具體重大項目的囊括上。對方急切借“一帶一路”重大契機發展本國經濟,把國內許多重大項目都往《共建備忘錄》裏塞,甚至還説,“中國在巴基斯坦怎麼做的,也可在我國那麼做”。但那些項目大大超出了原本預設的雙方項目初稿。中方談判人員不得不就每個新增項目臨時打電話回京,尋求相關機構幫助。結果發現,至少相當一部分新增項目是不宜於加入“一帶一路”共建協議的。
這次談判提醒我們,不僅要為“一帶一路”目前得到全球多數國家的支持而喜悦,也要防範一些國家的過高期待以及項目合作中的“大包大攬”。前三年,“一帶一路”為了更快地推進與國外的合作,與40多個國家簽署相關合作備忘錄,贏得了100多個國家與國際組織的公開支持,做大做強“一帶一路”的全球影響力,進而推進中國下一輪開放勢頭,這是無可厚非的。
下一步中國需要防範“貪多嚼不爛”,雖然還要努力做大項目、籤大協議、尋求大國支持,但也要從小處着手,完善小細節,嚴防小紕漏,注重小條款。畢竟,“一帶一路”已經取得階段性重大進展,接下來要進入“精耕細作”期。
親歷故事二:在肯尼亞,筆者調研該國100年來第一條鐵路:從最大港口蒙巴薩到首都內羅畢的“蒙內鐵路”。這條鐵路完全由中國企業承建。所接觸到的當地官員、民眾都對中國感激不盡,也對中國系統的運營前景充滿信心,給了中國企業未來多年的運營權,希望中國能夠“轉幫帶”肯尼亞人的鐵路運營經驗,以便實現肯尼亞經濟的可持續性自主發展。但令人詫異的是,日本某公司在鐵路沿線投資了公路及相關基礎設施,意在對“蒙內鐵路”展開營運競爭。
這個項目警示我們,在經歷千辛萬苦而取得“一帶一路”許多重大項目突破性進展之後,更要繼續戒驕戒躁。過去一二十年,中國企業走出去,實際上是在還債,即兩三百年前,歐美企業就已走向世界,已有無數的企業發展與國家戰略佈局。中國企業以物美價廉、合作共贏等方法與西方企業在全球市場分蛋糕、做蛋糕,體現了不斷提升的中國式軟實力,但同樣引起了西方企業的警覺、競爭甚至是市場的反撲。
走到一個新的國家,拿下一些大項目,如同“打天下”,但“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難”。中國崛起之路註定是不平坦的,中國企業在全球崛起之路同樣不容易,而“一帶一路”的推進進程則必將是不平坦之路的集中折射。對此,無論是中國企業,還是中國國內輿論、學者、政府都需要持有長期的平常心。
親歷故事三:義烏是“一帶一路”貿易領域的重要支點城市。這些年義烏對外貿易連續多年以兩位數增長,2015年更是實現了進出口總額增長41.5%,這在全球貿易多年平均增長僅3%左右的大背景下,無疑是巨大的亮點。當地官員與商户告訴筆者,義烏批發的小商品物美價廉,不同於歐美奢侈品牌,很對“一帶一路”絕大多數發展中國家的胃口。兩年前,“義新歐”班列開通,目前已來回數百趟,在義烏小商品城專門開設了“進口館”,足不出户就能一手購買到數十個國家的商品,義烏實實在在受益於“一帶一路”。
這個案例典型反映了“一帶一路”的務實性。不可否認,在義烏數次調研,筆者也看到了一些中小企業在信息化時代轉型升級不力、陷入窘境甚至破產的現象,但那不是普遍現象。
諸多地方企業尤其是數以千萬計的中小企業主,主流想法都是想圖變,希望在未來能借“一帶一路”,審時度勢,實現企業的“鳳凰涅磐”,此時,各級政府如何全面深化改革,提供優惠政策,創造條件,幫助諸多中小企業順利轉型升級,是不得不面對的重大責任。
親歷故事四:2015年筆者在波蘭某重要智庫調研。剛落座,對方就調侃,“您是本週我們接待的第四批中國代表團了,相信也是來談一帶一路的。我們已知曉,但就想問一個問題:中國到底能給波蘭什麼實際利益?”此後的談話中,對方還反覆問及中國帶來的務實利益。當時筆者回應:“如果波蘭不給中國一些利益,恐怕一帶一路難以推進”,讓對方真正知道互利互惠的重要性,也讓波蘭智庫學者知道如何多更長遠的角度看待兩國合作。
這段回憶至今如鯁在喉。當下,“一帶一路”研究與對外交往多是強調給對方帶來利益,生怕對方不願合作,這代表着中國走向世界進程的誠意與善意。但必須注意,類似的善意、誠意有時也會助長一些區域大國的傲慢,甚至是偏見,誤以為中國主動送上門的合作意願,意味着中國有求於他們。事實往往相反,中國走出去是相互需求的結果,不是誰求誰,更多時候,中國是合作的“甲方”。
“一帶一路”追求合作不是中國無償讓利,而是共贏。對方要贏,但中國也要贏。全球面臨着經濟增長長期低迷、貿易增長萎靡不振、各國基礎設施落後,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成功發展經驗有助於世界的未來,越來越多國家主動尋求對華合作。因此,對外合作,也需要自信。這應是未來“一帶一路”進程的重要規則。
親歷故事五:在某拉美大國調研,與一位國企老總交談。問及最大的競爭對手是誰?他沒有指涉美國、日本或歐洲公司,而是談到同行業的某一些中國公司,還列述了一些項目競標過程中國公司競相壓價的難堪與尷尬,末了感嘆“全是中國一帶一路品牌在埋單”。他的另一句話更加令我瞪目,“中國企業不怕與任何發達國家在海外競爭,但很害怕與國內企業在競爭。”他暗示,國內企業有時會出現競相壓價、不守規則的現象。
這類競爭狀況當然是中國企業“走出去”的市場化表現,但也折射了“一帶一路”大背景下一些企業蜂擁而出,以“佔領市場份額”為唯一戰略目標的盲目擴張性。完善現代企業管理制度,強化企業“走出去”進程的行業管理與規則制訂,提升中國企業的品牌,打造“百年老店”式的企業,目前看來越來越變成了“一帶一路”當務之急。
親歷故事六:在奧地利薩爾茨堡,筆者曾給來自中歐各國上百位企業家、商會負責人與政府官員宣講“一帶一路”。課後,副州長感嘆道,沒想到近兩小時的課程,下面竟如此鴉雀無聲地聽講,他們太渴求知道“一帶一路”的真實故事與實際情況了。一些企業家的問題顯得非常基礎,比如,“一帶一路”倡議提出的過程?“一帶一路”倡議中到底有哪些內容?中國“一帶一路”倡議到底會持續多久?等等。這些問題都反映了中國的思想供給還遠遠未跟上。
類似感嘆許多出國調研的學者都曾遇到過,致使中國的對外傳播工作壓力倍增。筆者在數十個國家宣講“一帶一路”,遇到更多的問題不是聽眾的刁難,而是一些“一帶一路”的基礎知識。這些年,國內已有數百萬篇的一帶一路新聞報道,但外語傳播的有效性、廣泛性仍不夠,如何藉助新媒體、新技術更多深入人心的傳播中國信息,藉助電影、文學等膾炙人口的方式講好“一帶一路”故事,傳播好中國故事,涉及到話語體系、傳播機制、運營人才等對外傳播方面更深化的供給側改革,可謂任重道遠。
親歷故事七:在阿斯塔納,幾位哈薩克斯坦學者當面感嘆道:一帶一路令中哈兩國走近,但許多哈薩克斯坦人在社會心理上仍覺得與歐洲國家更近。的確,在許多中國人眼裏,與西方的心理距離也是更近的。事實上,恐怕很多中國人不知道,北京飛到新疆自治區省會烏魯木齊需四個小時,而哈薩克斯坦最大城市阿拉木圖飛到烏魯木齊卻僅需一個小時。筆者曾問過一個研究生班的學生,有誰能説出“中亞五國”的首都?結果沒有任何一位同學能立刻背出。
這種反差是對中國社會心理的重大告誡。對於多數中國人而言,國外通常指的是歐美日韓等發達國家,卻忽視了多數鄰國尤其是中亞國家的存在。“一帶一路”國家在中國社會的心理中是一個巨大的盲區,是中國人的全球觀失衡的重要表現。目前,越來越多國家對華簽證採取免籤、落地籤的方式,這是調適民族心理的重要基礎。中國輿論不妨多建議普通民眾,多加強與鄰國的互動,多到“一帶一路”國家走走看看,完善中國人心理的地緣觀。這也是一項“一帶一路”民心相通領域的重大工作。
親歷故事八:這些年,筆者在泰國、馬來西亞等個別城市商場、景點能直接花人民幣,有的商家甚至還用人民幣標價。在春節期間,曼谷與北京的航班數量竟超過了“中國航班最忙碌”的京滬線。“一帶一路”民心相通在東南亞有極大的優勢,使得資金融通領域也水漲船高。不只是在東南亞國家,筆者在埃及、埃塞俄比亞等國的一些著名景點,發現幾乎所有當地人都會用“你好”、“謝謝”與中國人打招呼,而人民幣對於一些小攤點上,也呈現出了非常強勁的適用性。
這種交易僅僅是開始。中國雖已與23個國家實現了貨幣的直接交易,但僅有8個來自“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以“資金融通”為目標的金融合作,是“一帶一路”倡議核心內容“五通”中必不可少的部分,發揮着人體血液般的作用,保證一帶一路的經濟運行穩定,促進區域可持續投融資機制的構建,防範系統性經濟風險的爆發。
不過,相比於政策溝通、設施聯通、貿易暢通、民心相通,目前看來,資金融通在“一帶一路”的“五通”中剛剛開始發力,推進人民幣國際化,便利貿易和投資,讓金融合作成為“一帶一路”新引擎,這應是可預見的期待。
親歷故事九:2016年夏天,孟買曾舉行規模盛大的全球智庫會議,全球治理是討論重點,提及基礎設施建設時,一些印度學者都推崇中國的貢獻。在與印度民眾對話時,也很容易感受到對方近年來快速升騰的民族自豪感、國家自信心以及對中國的羨慕。一位出租車司機告訴筆者,“很想去中國。中國比印度富,但印度未來也會越來越好。”另一位貧民窟裏的印度教徒説,莫迪總理讓我們看到的希望,我們也有夢想,就像電影《貧民窟裏的百萬富翁》那樣。不過,一旦談起“一帶一路”,他們就顯得有些拘謹。對於中巴經濟走廊、孟中印緬經濟走廊,多數印度智庫都有各自的想法,使得“一帶一路”南亞段的進程變得複雜。
這種糾結是一些區域大國的典型體現,包括德國、土耳其等區域大國也有部分學者存在類似糾結。一方面他們希望與中國合作,搭中國的經濟增長便車,學習中國的發展經驗,向中國取經,與此同時,他們也焦慮於中國在地緣政治上的影響力日益增強,怕中國過於壓制本國在本區域的影響力。事實上,“一帶一路”不是零和博弈,共贏價值觀,共商共建共享的原則,如何深入全球人心,在區域大國尤其顯得迫切。
親歷故事十:2016年4月18日,筆者所在機構與美國著名智庫CSIS共同舉辦了“中美一帶一路智庫對話”,據説這是在華盛頓第一次舉行的一帶一路主題中美對話,上百位官員、學者與相關人士聽取了對話會的新聞發佈。一位官員説,為何會有這次對話,因為美國開始嚴肅地思考“一帶一路”。一年多來,筆者還曾兩次去美國國務院宣講一帶一路,都有數位執行層面的中層官員問詢“一帶一路”的邏輯。他們不是完全排斥“一帶一路”,而是想急切瞭解“一帶一路”的真實情況。
這些反饋在近期中美交往中得到了更多應證。從近年來數十份美國公開智庫報告上看出,美國政府尤其是特朗普總統執政以來,在“一帶一路”的看法有鬆動。2017年4月初“習特會”上,習近平主席表示歡迎美國加入一帶一路。這是第一次中國主動向美國伸出“一帶一路”橄欖枝,獲得了美國的積極回應。可以預見,中美在“一帶一路”展開重大合作的可能性更是越來越大,而這將進一步推進“一帶一路”的全球新進程。
以上十個故事並非是最典型的,卻是筆者親歷的。當然,親歷遠不只這些,而這篇文章用故事的方式講述,是希望引起更多的社會共鳴與學術思考。“一帶一路”是顯學,也是新學,它不是從理論到理論,而是從實踐到實踐,是“需要腳底板走出的學問”,需要調研出來的研究結論。
誠如筆者此前曾説,“一帶一路”的框架性、戰略意義式的研究已終結,下一步關鍵是要推進案例式的研究。“一帶一路”不能只有乾巴的數據、生硬的道理,更要有活生生的、豐滿的一個個故事。講好“一帶一路”故事,不只是對外交、外宣、智庫、學術、媒體等機構層面有重大意義,對文學、電影、哲學、旅遊等個人層面同樣意義重大。(作者是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執行院長、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