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為:告別福山,加入建構中國話語的大潮
作者:张维为
多年來,西方話語對中國人文社會科學的浸透非常之深,導致我們國內不少學者在一些重要觀點的論述上喜歡引述西方知名學者的話語,有些甚至是不考慮前後條件和背景的“生搬硬套”,彷彿引述西方學者的話語能獲得更強的權威性和説服力,心甘情願當西方話語的“打工仔”。
在中國學者“偏愛”引述的外國學者中,美籍日裔學者、“歷史終結論”的作者福山先生可説是頻率最高的之一。六年前,他與我在上海進行了一場很有意義的辯論。在那之前,福山先生已多次來過中國,我們的一些學者與他的對話給人感覺像是“彙報工作”,他們關心的是中國哪一天才能達到美國的民主和法治水平。
回望六年前我與福山的辯論
我對中國和西方的研究還算深入,也沒有向西方學者“彙報工作”的習慣,於是就有了這場針鋒相對而又剋制禮貌的辯論。這場辯論是中、西方話語正面交鋒的一個案例。辯論涉及了一系列最尖鋭的政治問題,如民主還是專制、法治還是人治、中美政治模式的比較等,涉及五個政治預測。六年後回望一下,可能有助於我們一些學者打破對西方知名學者的迷思。
首先是關於“阿拉伯之春”與中國。2011年上半年,“阿拉伯之春”席捲整個中東北非,福山認為中國也可能經歷“阿拉伯之春”,因為中產階級的崛起,必然尋求自由民主。我認為中國不但不會出現“阿拉伯之春”,反而“阿拉伯之春”很快就會變成阿拉伯之冬。從現在看,孰對孰錯早已分明。
第二個預測涉及美國的政治制度。他認為美國民主制度雖然出現了很多問題,但還是一個非常成熟的制度,可以糾正自己的問題,而我則認為美國的民主制度是前工業革命時期的產物,如果美國不進行實質性的政治改革,今後選出的總統可能還不如當時的小布什。今天隨着政治素人特朗普上台帶來的種種亂象,可能多數美國人都會同意我的預測。
第三個預測涉及民粹主義在西方的興起。我看衰西方民主制度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它難以解決“低智商的民粹主義”問題,福山引用美國林肯總統的一句名言回答我的預測:“‘一個人可以在部分時間欺騙部分人,但不可能在所有時間欺騙所有的人。’對於一個非常成熟的民主制度,人們有自由的言論權、評論權。從長期角度來説,人們最終還是會做出正確的抉擇。”我當時的回應是,“您可能太樂觀了,認為美國不會被民粹主義左右”。我也闡述了自己的根據:隨着新社交媒體的出現,民粹主義會越來越嚴重,這是一個大趨勢。一個國家也好,一個社會也好,垮起來可能是很快的事情。
*今天,隨着西方黑天鵝現象的不斷出現,民粹主義愈演愈烈,金錢的捲入,新媒體的捲入,這種“低智商民粹主義”最終可能會毀掉西方的未來。*至於林肯的表述在哲學層面無疑是對的,但現實很骨感,政治是個有時空維度和成本維度的東西。就像你今天丟了手機,別人寬慰你:沒關係,你的手機還在地球上。這種寬慰的意義是極其有限的。
第四個預測是關於全球化和現代化是否會導致文化趨同。福山與西方主流政治學者一樣認為隨着全球化、自由化,世界各國的文化都會走向趨同,從生活習慣到對自由民主的追求都是這樣。而我認為全球化和現代化將更多地使不同的民族更為感受到自己文化的獨特之處。我當時是這樣説的:“現代化導致文化趨同,這是西方政治學的一個觀點。但從經驗角度來分析的話不一定靠得住。以中國為例,比如大家都以為中國人都在忙着現代化,忙着賺錢,突然前兩年一首歌叫《常回家看看》,大家都在裏面找到了感覺,這是非常具有中國文化傳統的歌,美國人不會唱的。中國人傳統的核心是家的概念,中國人為家庭會付出不知道比美國人大多少倍的犧牲。換句話説不管現代化發展到什麼程度,一個民族的文化精髓,核心的東西是不會改變的,也不應該改變,否則世界就變得非常枯燥了,特別像中國這樣一種強勢文化,怎麼改變得了?一個是麥當勞文化,一個是八大菜系文化,兩者是完全不一樣的。他不可能征服你,而是你要想辦法收編他,這是我的一個基本的看法”。
第五個預測是一個更為宏觀的政治預測。福山是“歷史終結論”的作者,我曾當面對他説:“我認為不是歷史的終結,而可能是歷史終結論的終結”。從人類大歷史的角度來看,西方這個制度在人類歷史上可能只是曇花一現。因為往前推2500年左右,當時在雅典有一些很小的城邦民主制度,最後被斯巴達打敗了,之後兩千多年“民主”這個詞在西方基本上是一個貶義詞,大致等同於“暴民政治”。
近代西方國家在完成現代化之後,開始引入“一人一票”這種民主制度。發展到今天,這種民主制度有幾個大問題實在是解決不了:第一,基本沒有“人才”的觀念,治國誰都可以,只要是選上來的。但像美國這樣的國家也承擔不起,小布什一弄就是八年,這樣的損失造成很大的問題。第二,福利永遠只能往上走,下不來。第三,社會越來越難以整合,過去西方發達國家還可以整合,大家用票決制,你51%票,我49%票,51%票就贏。但美國社會現在是一個分裂的社會,投票輸的一方不認輸,繼續為難作梗。第四,低智商的民粹主義,即不能為自己國家和社會的長遠利益進行考慮,連美國今天都面臨這樣一種危險。
中國崛起已超出西方話語詮釋能力
作為一個學者,福山的優點和不足都很明顯。他的優點在於,在自由派學者中,他的心態更為開放,更能聽取不同的意見和修正自己的觀點。他也在努力突破西方政治學過於專業化的侷限,推進跨學科的政治研究。他還有相當的政治判斷力,原是美國新保守主義陣營一位大將的他反對伊拉克戰爭並因此而與新保守主義陣營分道揚鑣。
福山的不足主要在於他還是無法擺脱西方中心論的束縛,以至於他至今還難以理解中國這種文明型國家的崛起。他長於理論思考,但政治研究要如中國古訓所説:“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沒有大量的實地調研往往會犯常識性的錯誤。
*中國學者應該自信,因為中國的崛起早就超出了西方理論和話語的詮釋能力,過去30多年,西方對中國政治的預測幾乎都是錯的。*這些誤判除了有意識形態的偏見之外,還有西方哲學社會科學本身存在的許多深層次缺陷。中國已經崛起到今天這個程度,我們完全可以以中國人的眼光和話語來觀察和評述自己的國家及外部世界,而無需用西方學者的話語作為佐證。希望有越來越多的中國學者加入解構西方話語、建構中國話語的歷史大潮。(作者是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院長、國家高端智庫理事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