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亞文:美國“大熔爐”已出現一道道裂紋
作者:程亚文
美國近期發生了一系列要求清理紀念南北戰爭中南方將領雕像的事件,甚至為此發生激烈的暴力衝突。就在幾天前的伯克利,一百多名左翼示威者將幾名右翼示威者圍住,對他們喊叫和推擠,一度出現緊張但短暫的衝突。警方表示,他們至少逮捕了13人。
曾為多位美國前總統擔任過高級顧問的CNN節目主持人帕特·布坎南,近日驚呼美國正在經歷第二次內戰。情況真有這麼嚴重嗎?
WASP被迎頭狙擊
在當前美國的思想紛爭和拆除南北戰爭紀念物運動中,公然展示納粹標誌的“白人至上主義者”令人側目,而在光譜的另一端,一種在中國語境中被稱作為“白左”的思想和政治羣體,也備受關注。
一般來説,左翼的理想是平等。20世紀下半葉以來,美國的左翼理想主要體現在“平權運動”中,它響應了上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的黑人民權運動,以1961年時任美國總統肯尼迪簽署《第10925號行政令》(即“平權法案”)為標誌,致力於推動政府和社會採取“肯定性行動”,來確保求職者和僱員以能力而非種族、信仰、膚色或原國籍被區別對待,這對消除美國社會長久以來的種族歧視發揮了重大作用。
然而,左派的平等理想,在平權運動之後又有了新的發展變化,不再僅僅滿足於經濟平等和消除歧視,而逐漸擴充到了社會和政治的各種領域,其思想形態,主要表現為多元文化主義。
美國社會歷來是多元的,但“多”中有“一”,即WASP(白人盎格魯-撒克遜新教徒)。自美國建國以來,WASP一直是美國社會的主流,這即是“美國特性”所在。多元文化主義反對這一傳統,它要求政府部門、社會機構和企業等,對移民、少數族裔、單親家庭、女性、同性戀者等“下層階級”和不同社會文化羣體予以“政治承認”,希望藉助議會立法和政府行政命令,擴大和完善社會福利計劃,增加教育資助基金,讓少數族裔和弱勢羣體在就業、晉升、銀行貸款、獲取合同等方面享有優先權利。
在多元文化主義的推動下,原本志於機會均等和反對種族歧視的平權政策,在相當多美國人眼中已經演變成“歧視”強勢羣體的種族優待。比如在特別關係公平、最容易引起關注的教育領域,不少美國大學曾出台措施,對少數族裔和婦女給予特殊優惠,結果是任何一個白人孩子都可能在考試分數高於黑人孩子時遭到投考大學的拒絕,而考分相對較低的黑人孩子可能被錄取。
多元文化主義還使“政治正確”成為流行時尚,這使一個標榜“言論自由”的國家,出現了大量言論禁區,而犯禁者將受到有形無形的懲罰。“DNA之父”、諾貝爾獎獲得者詹姆斯·D·沃森,就曾因發表關於“黑人智商不如白人”的言論而遭到黑人社羣的譴責和美國科學界的抵制,結果因此喪失收入來源,乃至在2014年不得不靠出售自己的諾貝爾獎牌化解生活困難。
2016年的美國總統大選,可以説是多元文化主義與美國傳統價值觀打了一場正面遭遇戰。民主黨候選人希拉里在少數族裔、女性權利、同性戀等問題上偏向多元文化主義的立場,使其支持者在中國網絡輿論場被貼上了“白左”標籤。
建國契約尚能持否?
當前美國關於南北戰爭紀念物的爭議,是多元文化主義和“政治正確”鬥爭的最新一章。美國黑人在聲討被不公正對待的歷史,文化左派為他們提供了思想支持,從抽象的道德倫理來説,這些要求和想法沒有什麼不對,然而,當它面對美國的建國曆史時,卻撞上了一道銅牆鐵壁。
美國的建國敍事,乃是歐洲來的白人羣體,在一塊新地方建立起一個新國家的歷史故事。當年組成“美國人”的那些人,有着相近的種族、宗教和文化背景,而黑人和印第安人曾長期沒有公民身份。這決定了美國的建國動因及其初始,就是有政治邊界的,那就是體現在WASP中的美國特性,這是美國作為一個國家的實然和政治契約的關鍵。
美國作為一個後來所稱的“大熔爐”,是要“合眾而一”,把其他多元異質都融進美國特性所主導的歷史敍事中,而不是多元文化的平行敍事。換句話説,無論黑人、印第安人還是其他有色人種,在美國建國初期並不享有美國公民權,也即並不是“美國人”,美國所謂的“大熔爐”,是以歐洲裔白人的領導權和主導地位為前提的,這個前提如果被損壞,建國契約也就崩潰瓦解。
華盛頓、傑弗遜、傑克遜、羅伯特·李等自獨立戰爭起,經由南北戰爭延及至今的各種美國“英雄人物”的雕像及其他紀念物品,是美國建國敍事的具體化和美國國家符號的表徵。尤其是羅伯特·李,作為一位曾經為南部聯邦而戰、製造國家分裂的“罪人”,他在黑人眼中是維護奴隸制的非正義標誌,而在傳統白人眼中,他在南北戰爭後放下武器、又參與國家重建的經歷,卻象徵了白人內部的和解與國家的重新“合眾為一”。
20世紀的民主普及和平權運動,實際上是對“大熔爐”的補充,是作為治理手段而進入美國政治體系的。然而,當民主真的普遍化、權利真的不再有明顯差別、少數羣體顛覆了傳統社會結構時,美國的建國契約如今已陷於瓦解。美國社會和政治中近些年來的一個重要變化,是創建政治共同體時的族羣、宗教和文化邊界已被突破,它給傳統主流人口所帶來的心理不適應,可以想見。
一個不再是以歐洲裔白人為人口主體和新教信仰為主流價值觀的美國,還是美國嗎?建國兩百多年來,美國碰到前所未有新的尖鋭挑戰,是普遍的道德價值與具體的建國理念間的衝突。美國當前的社會和政治亂象,不是在説明美國以往的制度體系是優越還是糟糕,而是反映了現代民族國家的制度體系所難以克服的侷限。當美國精英們一再説美國的制度具有強大的包容性時,其實,它的包容仍然是在一定刻度下的包容,美國的建國道統,天然已經設定了限制,決定了它不可能對所有人都能做到完全平等和實現“正義”,而當完全平等的理想成為大音並轉變為實踐時,必然會在國家政治生活中激起滔天駭浪。(作者是上海外國語大學國際關係與公共事務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