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度並非老工業基地衰退的根本原因

老工業基地問題是一個普遍現象，並非中國所獨有。發達國家無不存在老工業基地(有多種稱謂，如老工業中心、老工業城市或蕭條區域等)，將老工業基地問題的根本成因歸咎於制度，既是一個學術錯誤，也與現實不符。

城市與區域也像人等生命有機體一樣，人總有人老珠黃的一天，區域也難免老化。從這個意義上説，老工業基地問題的出現具有一定的必然性。試問，你如何防止得了人老去呢?從生到死，老是其中的一個過程，除了不幸夭折或英年早逝者外，任何人都終究會進入遲暮之年。用案例分析十分容易説清楚，老工業基地老化的根本原因不是制度。英國、法國、比利時、荷蘭以及德國等老牌資本主義國家也存在老工業基地，這些國家根本就不存在計劃經濟制度，你能用制度解釋這些國家出現的蕭條問題嗎?另外，中國各地區的基本制度都是一樣的，也就是説，各個地區面對的制度變量基本上是一致的，一樣的制度為何偏偏只導致老工業基地老化?顯然，用制度解釋老工業基地的根本成因在邏輯上是站不住腳的。

尋找老工業基地的根本成因，還得聚焦於“老”字。人老的根本原因何在?因為年齡大了，答案太簡單吧?上了年紀的人必然會生理機能衰退，在社會上的競爭力也會隨之退化。你可以説老當益壯，童顏鶴髮，甚至是廉頗老矣尚能飯否，但肯定也聽説過日落西山和龍鍾潦倒。人老後必然會出現生理與心理問題，也不可能上擂台上與青壯年去比試力氣。老工業基地的老化同人的老化是類似的。老的突出表現，或者説老工業基地與非老工業基地的最大區別在於兩個方面，即區域內部表現為發展優勢喪失、區域外部表現為競爭力下降。因此，進一步探究老工業基地的根本成因，需要從區域內部優勢喪失與外部競爭壓力和衝擊增大兩個方面去分析。演化經濟地理學中的“路徑依賴”或“鎖定”框架可用來分析內部原因，競爭優勢理論中的鑽石模型(又稱菱形模型)可用作分析外部原因的框架。

誠然，否定製度是老工業基地老化的根本原因，並不表明制度不對老化發生作用。那麼制度的作用是什麼性質的呢?這裏還是用人打比方。一般而言，人老總是有一個生理年齡界線，但現實中有許多人未老先衰，其原因有許多種，如突如其來的致命打擊、中毒、營養不良等。依此類推，不合理的制度安排只不過是老化的催化劑。也就是説，即便制度不存在問題，也很難阻止老化，制度問題的出現只不過是加快了老化的進程或加劇了老化問題。你總不能用制度原因解釋英國與法國等國的老工業基地問題產生原因吧?世上不可能有長生不老藥，更無長生不老人;老工業基地的老化也很難避免，即便是自認為或公認為制度最先進的國家也難免出現老化的區域。

下面回到中國的老工業基地。嚴格意義上説，我們所説的東北地區等老工業基地這個概念是存在問題的，東北地區並不全是老工業基地。長白山地區屬於東北地區吧?那裏可是沒有工業，你能説這個地區是老工業基地嗎?即便是東北的城市地區，也並非全是老工業基地。而且很多正兒八經的老工業基地也並不是整體衰退，其老化只表現在城市的局部地區。我曾經向有關決策部門提出過一個建議，應該以鄉鎮街道這一級行政區域為識別老工業基地的基本空間單元，原因就在於此。東北地區的老工業基地出現老化問題的根本原因還是應該從內部與外部兩個方面尋找。

東北地區曾經在相當長一段時期內是中國的經濟重心。新中國成立前就是如此。

東北成為中國最發達的地區，1943年東北煤的產量佔全國49%，生鐵產量佔87%左右，鋼材產量佔93%，電力佔78%，鐵路線佔42%;農業也比較發達，1938年大豆產量佔全國的51%。1942年東北城市化水平達到23.8%，而全國城市化水平1986年才達到23.7%。——資料來源於易富賢：《東北經濟困境背後的人口危機》，《東方早報》2015年4月21日。

東北地區是“新中國工業的搖籃”。在中國現代工業史上，東北地區曾經創造過數不勝數的全國第一。即便是在今天，東北的原油、木材、糧食、船舶、汽車、鋼鐵、重型裝備、軍用飛機、導彈等產品仍然在全國佔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制定《東北地區等老工業基地振興規劃》時，曾經列舉了一些數據説明振興老工業基地的意義：東北地區電站成套設備佔全國的1/3，原油加工量佔全國的2/7，乙烯產量佔全國的1/4，鋼產量佔全國的1/8，造船產量佔全國的1/3，汽車產量佔全國的1/4，原油產量佔全國的2/5，木材提供量佔全國的1/2，商品糧佔全國的1/3。

1949年以來，東北地區用自己生產的農產品、原材料與製造品支持了全國各地的工業化和城市化，即便是改革開放以後也是如此。請看遼寧省的典型材料：

以遼寧省為例，從1978年到1993年的16年中，遼寧按國家指令性計劃和價格調出原材料主要有：鋼材約6300萬噸，佔同期省內全部產量的50%以上，平均每年調出400萬噸;調出生鐵3400萬噸，佔省內產量的30%以上，平均每年調出210萬噸;調出鋁約40萬噸，佔同期產量的50%以上;調出鋅130萬噸，佔同期產量的80%以上;調出燒鹼60萬噸、純鹼580萬噸，分別佔同期產量的25%和50%。除了重要原材料大量平價調出外，重大技術裝備，如冶金和礦山設備、起重設備、金屬切削機牀、變壓器、高壓開關等也大量平價調出省外，支援全國。從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在國家逐步放開生產資料價格時，遼寧企業向國家提供的這些重要原材料和重大技術裝備都一直平價調出，僅這一項價差，遼寧每年就向國家多做貢獻30億元以上。此外，1980年到1993年，遼寧上繳中央財政1650.2億元，上解率近50%。直到1997年遼寧的税負仍高於全國平均水平，並大大高於全國大多數經濟發達地區。——資料來源於遼寧省政策研究室內部資料《遼寧老工業基地的歷史沿革》。

可以説，在2003年前的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時期內，中央政府只注意了從東北“抽血”，而沒有足夠重視其逐漸累積的老化問題。上述許多數字與事實説明，東北地區為全國的發展作出了巨大貢獻與犧牲，這隻能説明中央應該對其振興給予大力支持，並不能證明東北地區老化的根源是制度。

東北地區在相當長一段時期內陶醉於全國工業搖籃的美譽之中，沒有及時調整區域發展的思路與模式。與此同時，東北以外的地區特別是南方沿海地區充分抓住了改革開放帶來的機遇，完成了神奇的一躍，許多地方的競爭力相繼超過東北。外部的高速發展改變了整個國家的區域格局，外部的衝擊導致東北地區出現了尷尬的衰退局面。

看到此處，或許有看官會問：你寫了這麼多，為何不回答未來東北地區老工業基地如何走出困境呢?我簡要回答兩點：第一，此問題不是本文討論的重點;第二，我在我的公眾號裏就此問題已經寫過幾篇文章，如果有興趣可加關注後慢慢找，肯定能找到。

另外，我要特別指出，有人提出為了振興老工業基地建議在東北地區設立經濟特區，這是不可行的，因為2001年加入世貿組織後中國就不存在設立特區的基礎了。中央於2010年批准新疆的喀什、霍爾果斯為經濟開發區，雖然有人稱之為經濟特區，但其實這兩個經濟開發區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特區。

世事如棋局局新。內部“缺新”外部“有新”，註定了老工業基地的老化命運在劫難逃。總而言之，內部缺少創新與更新，外部出現新的強勁競爭對手，是東北地區等老工業基地陷入困境的雙重原因。雖然制度在其中發揮了一定的作用，但並不是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