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離再重組的鄉土變革:流轉15畝土地對一個農民的影響
一場“分離”再“重組”的鄉土變革
鄧子學終於從他家裏邁出了這一步。
老舊的傢俱、開裂的牆角、逼仄的空間,大門後是兩年間未曾使用而生鏽的鋤頭。鄧子學置身其間,看着去年家裏流轉出去的15畝土地,隱然發呆。
這片土地曾扛起了鄧子學一家兩代六口人的生計,而如今它能承載的重量被一個簡單的數字衡量——土地以每畝600元的價格流轉,成為貴州省水城縣新街鄉大元村新建生態旅遊園的一部分。
這個和土地曾親密相依的家庭正一點點從土地分離。
1978年出生的鄧子學和中國改革開放的節奏同頻共振。波瀾壯闊的發展浪潮席捲中國大地,街上貼滿機遇與成功的標語,遍地都是一夜暴富的神話。彼時在貴州烏蒙山深處的他,也從咿呀學語的小嬰兒長成了一個熱愛讀書的青年。
在那個物質生活還有所匱乏的年代,父親的15畝土地依然是富足的代名詞,吸引着全村人豔羨的目光。父親毫不懷疑,這15畝土地能夠給這個家庭帶來安穩的生活。
分歧點在初三那年,日益增長的學費讓父親開始對鄧子學繼續讀書產生不滿,父親硬生生地將他從學校拽走,不顧他的懇求。
種了一輩子地的父親邏輯很簡單:“家裏的土地已經能夠讓你有一個安穩富足的生活,為什麼還要浪費那麼多錢呢?”
“可是我喜歡讀書,老師都説我學習好,以後會有出息。”他反駁道。
父親生氣地吼着他:“學習好能當飯吃啊,家裏沒錢給你了!”
這個年輕人妥協了。離開學校時他沒有掉淚,但回家蒙上被子後卻淚流滿面。
輟學後的他開始照料那15畝土地,他能種的東西有很多,玉米、土豆等等,辛勤的勞作兑現了父親的諾言,這家人的生活平穩且富足着。他相信了父親的話。
即使在2000年後村裏年輕人大規模地外出進廠,也沒有影響到他的決定。那時,全村人都處在不安分的狀態中,開往深圳和浙江的火車總是擠滿了人。但他堅定地守着自己的土地。
“分離”來得毫無徵兆。
看起來,15畝廣闊的土地留給農作物的空間越來越少了,他勞作的身影從半山腰一點點被攆到了山頂,到最後,徹底消失。
這個靠天吃飯的農民很清楚,再這樣下去,他的收入會逐年遞減,而在山下的土地種植玉米本就是薄利的做法。生活一步一步緊逼,他經常會在飯後坐在樹下思考良久,急切地想在這座“土地圍城”中找尋一條路突圍。
子女日益增長的學費也給了他壓力,這幾年,收入鋭減的他為了讓兒女讀書,累積打下了5萬元的借條。那幾張輕飄飄的紙張已經成了他心上最重的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當真正離開土地後,這個身材矮小的鄉村能人開始發現四周的鉅變。在他看來,自己這樣的農民被從土地分離後,竟然實現了一種人和土地關係的“重組”。
他發現,流轉的土地投入到村裏生態園,平坦的土地一夜之間冒出四五個大棚。原先守着土地過一生的鄰居在生態園裏面除草施肥,而村裏泥濘不堪的通村馬路漸漸被擴寬的瀝青路取代,乾淨的路面環繞全村。
再一抬頭,路燈亮了,路邊有垃圾箱了,村裏的化糞池也修好了。生態園裏種植着各類水果時蔬,長勢喜人。種植一畝土地收穫六七百元的日子正在遠去,土地正在發揮有史以來最大的效益,農村產業結構調整逐漸開始,“改革”這架大功率的機器正在轟鳴着滾滾向前。
這個中年人竟然在此刻感受到了十多年前的那份激情和衝動。
村裏設施和生態園起步不久,不能全部滿足所有人的用工需要,身負子女升學費用和5萬元債款的他選擇出外打拼兩年。“既是應付當前的經濟壓力,也是找點本錢回來投入新村建設。”已至中年的他有些躍躍欲試。
出門前幾天,鄧子學趕去商議換購村裏路邊的一塊地,嘴裏止不住地念叨着。成交之後,鄧子學古銅色的臉上掩飾不住喜悦的心情。
這個種植極其有手段的中年人重新發現了土地的價值。
烏蒙山深處的大元村呈現出了新的氣象。村民在生態園裏熱火朝天地幹活,村口開始有外出務工的人回來,習慣如候鳥般在家鄉與打工地春秋遷徙的他們,開始着力培養下一代。村幹部集體裏也出現了大學生的身影。
鄧子學感覺,這個小農思想瀰漫的村莊裏經歷了一場看不見的土地革命,人們在被一點一點從土地分離之後,竟然又以另外一種方式漸漸“重組”。
他離開的那天清晨,全家人都到村口送他。這個中年人臉上顯露着笑容,看了村裏一眼後,他踏上了通往村外的道路。
背影漸行漸遠,他又看見那15畝土地。清晨陽光投射到上面,沾着露水的草地在太陽照射下晶瑩剔透,熠熠生輝。
(貴州財經大學 胡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