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錢穀融:坎坷路走到圓滿,留下的遠不止“文學是人學”

這一天,正好是他虛齡99歲的生日。當天上午,他的家人、學生都來到華山醫院病房為先生祝壽、合影留念。好幾張照片中,老人家依然有笑容。到了下午,去探望他的學生、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倪文尖説,錢先生看起來情況不算好,但頭腦很清醒,“還讓我們早點回。沒想到晚上就走了,真的很突然……”
據錢穀融先生的保姆説,當天傍晚,老人讓她把窗簾拉上,表示要休息,然後昏迷,直至安靜去世。
他的學生、文學評論家王雪瑛這樣對記者描述老師的去世:“2017年9月28日11點,我們在錢先生的身邊,一起為他唱生日歌,看着他切好蛋糕,我們一起分享。錢先生的家人、弟子、醫護一起為錢先生慶生。我的心裏是對錢先生誠摯的祝福和祈禱。 9月28日21點之後,這個日子又多了層含義。錢先生,接受了我們深切的祝福之後遠行了……”
“因為江南一帶有男人整壽做虛不做實的説法,今年上半年,華東師範大學已開始籌備為錢先生的百歲賀壽。私下裏的百歲慶賀活動更是差不多每個月都有……説到底,大家是高興,願意有這麼一個名頭,歡聚在一起,表達對自己敬愛老師的一份感情。錢先生興致也很高,樂於參與,並願意將前兩年獲得的上海市終身藝術成就獎的獎金拿出來,與學生和朋友分享。” 錢穀融先生的學生、華東師範大學教授楊揚説。
在此世間所能想像到的“圓滿人生”,著名文藝理論家錢穀融先生應該算上一例。
天生自有靈性與才氣,長大後順利讀“名校”、遇良師,夫妻恩愛,家庭和睦,晚輩孝敬,受業弟子多成名家,活到白壽而一直身體健康,沒有纏綿病榻、生命不能自主自理的苦悲。最後離開,甚至也恰巧選在落世的同一天,像是大笑着將這一世畫成一個圓滿的閉環……
“無能懶散”亦坦然
家有一老,猶有一寶。
90歲以後的錢穀融先生,堪稱上海文化學術界“一寶”。每當他出現在學術會場或是某些儀式中,在他那熟悉的貝雷帽、温和而又留着孩童般率真的笑容面前,所有僵化虛假的套話、程式似乎都會自動潰退。半個多世紀裏,中國文學、中國文化人與中國社會經歷過的風雨波瀾、起伏升沉每逢重見錢老,都會湧上人們的心頭,讓人神思飄遠,有所感悟。
與錢老對談,就像與可敬的鄰家長者閒話,通透、恬和、安靜,有着春風入懷般的暖意,讓人疏離了塵囂。
華東師範大學的這座紅磚老樓,錢穀融先生已居住了40多年。坐在他的舊藤椅上望向窗外,常有時間停滯的錯覺。
“無能懶散”,是他説起一生經歷時最常用的詞。“無能”,大致因為天性淡泊,不願與人爭勝,也不肯跟風;“懶散”則是自認無能之後的自我選擇:“因為無能,所以還是懶散些好,得過且過,不勉強自己做不喜歡的事”。無能懶散,曾護佑他坦然面對各種風雲翻覆,而不去跟風修正,讓他不曾“著作等身”,卻也成了現代文學研究中一個繞不過去的存在。
他是天資聰穎的靈動之人。80多年前的江蘇武進小學堂,新教員第一次批改到錢穀融的作文,認定不可能出自12歲少年而斥為抄襲,不服氣的錢穀融即撰文反駁其“胡批”。考入國立中央大學國文系後,推崇魏晉風度的伍叔讜與這位年輕同道性情相投,時常一起下館子、散步,談天説地,對他影響巨大。遇上不喜歡的課,錢穀融常泡茶館看小説讀詩,考試還能照樣過關;大學才開始學英文,很快就看起了英文小説。
認定了最理想的人生就是“當教授”,錢穀融大學一畢業就進了交通大學任國文教師。在此,他遇到了相伴一生的妻子楊霞華。在交大,因為喜歡蘭姆、王爾德的作品,他一連寫下6篇文章,倡揚唯美主義和“藝術化人生”,頗受好評。1951年高校專業調整,上海交大停了國文課程,他又調入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直到2000年81歲時退休。
錢家書房,很多年輕學者都很熟悉。滿眼皆是書,聊天時總會有各色點心和好茶佐談。如今裝修一新的老房子裏,最顯著的變化是:藏書少了。
“裝修前我讓學生們挑選,喜歡的書就拿走。中文書大都送掉了,只留下些英文原版作品,多是我和老伴當年買的。”錢老這樣解釋,絲毫沒有因為多年聚斂的三四千冊學術集藏散去而痛惜不捨。在他看來,贈予晚輩學人正是藏書的最好去向吧。
“文學是人學”成人間絕響
淡泊功利,不喜爭執的錢穀融其實很固執。
1957年,有感於文學的工具傾向,疏於動筆的錢穀融寫了著名的《論“文學是人學”》,認為文學必然要歸結到作家對人的看法、作品對人的影響上,文學還是要“以人為本”。文章很快就被歸為資產階級“人性論”而遭到批判。這讓他很是委屈,以致幾次胃出血;他也誠懇地自我檢討,但關於文學觀念,卻決不肯認錯和修改。1959年,偶然看到以喊口號方式排演的話劇《雷雨》,已在批鬥漩渦中的他求證於曹禺,忍不住又寫下《〈雷雨〉人物談》。“寫的時候也知道會受到批判”,他還堅持寄給《文學評論》雜誌,迎來的是更大範圍、更暴烈的批鬥。

對錢穀融而言,文學的本質就是詩,關乎心靈和情感。他評價最高的現代作家是魯迅,理由是“魯迅本質上是一個詩人,他的小説、散文作品裏都有一種詩意”。在他眼裏,百年來世界範圍內,雖然作家們的思想和技巧日新月異,但因為“更多用他們的頭腦而不是用他們的整個心靈寫作”,少有豐厚的情致和濃郁的詩意,而不能使人全身心地激動。
“文學是人學”理論對中國的文學研究影響深遠。一直到上世紀90年代的“人文精神大討論”,都能看到其不斷延伸的軌跡。新時期以來,錢老的《論“文學是人學”》、《〈雷雨〉人物談》、《藝術⋅人⋅真誠》等文章一再獲獎,直到2011年,華東師範大學面向全國評選學術原創獎,《論“文學是人學”》還以其學術原創性貢獻,從眾多新成果中脱穎而出,贏得大獎。
他覺得他説的許多觀點,無非是常識。
“知識分子要有底線,要獨立於天地之間,有如陳寅恪所講‘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錢老這樣説。
教書育人是件幸福事
錢穀融一輩子沒離開校園。“我備課講課,把‘我’放了進去,總是很投入、忘情。看到學生的眼睛認真注視着你,是一件幸福的事。”因為文學觀念挨批,他可以忍受,但一個學生在批鬥會上説“上錢穀融的課一直沒學到什麼”時,他卻傷心地流下了眼淚。
講課,錢穀融一樣任情率性。因為愛讀莊子,早年教國文課時,他可以花8周時間分析一篇《秋水》,從文章本身生髮、闡釋出很多內容,學生很愛聽,還稱他“秋水先生”;初到華東師大,他被指定教授一門“現代文學理論文選”,他更是“自由”到“越界”講起了普列漢諾夫的“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
經歷一連串政治運動,錢穀融做了38年講師,自嘲為“中國之最”。1980年,他從講師直接提升為教授,也是上海首位中國現代文學方向的博導。因為培養的碩士、博士生在文學研究界成名成家者眾,國內高校和現代文學研究界漸漸出了一個專有名詞“錢門弟子”,還有人將他與北大教授王瑤並稱“北王南錢”。
錢穀融總是笑説自己是借了學生的光,“我只是來料加工”。報讀他的研究生,要加考作文,且作文成績放在第一位。“作文能看出一個人的興趣才能、有無靈性。”
錢家的客廳和書房,當年就是研究生們的教室。上課看起來也是隨隨便便、自由自在,喝着茶、咖啡,吃着點心,聊天有時有主題,有時扯出去很遠,有時學生的話比老師還多,相互啓發討論,熱熱鬧鬧,卻又全然是研究的氛圍。這正是錢穀融所信仰的教學方式。他只嚴格要求學生做人正直、誠懇,治學必須嚴謹、踏實,而不必和他的學術興趣、觀點一致:“他們應該走自己的路。做老師的任務只是在學術上幫助他們認清自己,揚長避短。”
“我們受惠於先生的學問很多,但更受惠於他的為人”
錢穀融先生桃李滿天下,錢門弟子對他有着如同家人一樣的依戀。
*香港嶺南大學教授、1982屆碩士許子東:*他寫的東西不多,但是很重要,尤其是五十年代中期寫的《論“文學是人學”》。作家和理論家有一點好,人活着或者去世了,你的文章都在……他的文學觀非常重要,它在中國當代文學批評史上的地位大概和《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在中國當代小説史和《茶館》在中國當代戲劇史上的地位差不多。在我的心目中,在很多作家學者心目中,錢先生是大師,他的寬厚散淡只是表象,不論是《論“文學是人學”》還是他的觀念上、理論上都是很有鋒芒的。
*上海報業集團高級編輯、1989屆碩士王雪瑛:*從我20歲那年,成為錢穀融先生的學生,這是我此生之幸!1989年我獲得碩士學位,我是錢穀融先生招收的最後一批碩士生。如果將我們的人生比喻成一部長篇小説,那麼導師錢穀融先生對於我來説就是一部經典。他是讓我可以審美,可以請益,可以親近的導師。他是一個在人生長旅中思索“人學”奧秘的智者,一個在文學研究中體驗人生百味的仁者。錢先生有着現代知識分子的獨立思考,有着新文化運動的精神內核,有着中國傳統美學的現代傳承。
每次打通錢先生的電話,聽到他親切的聲音,就感受到先生的厚愛;“雪瑛,你什麼時候來?我請你吃飯。”我常常會給先生出題,“您知道,我是誰呀?”錢先生十有八九都説對,偶爾説錯了,他會説,“那是你的聲音小,我沒有聽清楚而已。”從2017年9月28日21點以後,這個我親切而熟悉的聲音,我敬愛的導師錢穀融先生的聲音,就在我的記憶中回想了。
*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1993屆博士楊揚:*與他年齡相仿或比他年齡更輕的學人,可能學術研究上有自己的一套,但為人的風度和學術氣象上遠遠無法達到錢先生這一代學人的境地。究其原因,很重要的一點,是缺乏閒心,太積極太忙碌,也太熱衷於人際事務。錢先生不相信這一套積極的人生,他總是説:不要太相信人緣關係,要靠自己真才實學,人際關係是靠不住的。對自己的學生,他是本着愛護關切的心態,作一些善意的提醒。年輕人事業成就還沒有建立時,激烈、誇張的舉動有時難免,熱衷於名利也可以理解,但到了一定的年齡,學識修養到了一定火候,就應該拿出自己的貨色。所謂自己的貨色,就是經得起時間檢驗的學術成果。要拿出真正的貨色,保養生氣,維持一定張弛力度的散淡生活是必須的。錢先生的閒心,其實是一種思想的孵養,也就是全心全意完成一件有意義的工作。
*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副教授、1996屆博士倪文尖:*有人説“錢先生是性情中人”,我卻記得先生不止一次地感慨道:“做人要有分寸感,不是可以由着性子來”,難怪有一位師兄讚歎先生處理事情,“總能明察秋毫、審時度勢、指揮若定,那種駕馭局勢的能力,決不是一般人可以效仿的。”
*清華大學教授、作家,2000屆博士格非:*我要去北京工作前,錢老約我到家裏,有一點傷感。最後走的時候,他説,沒什麼可送的,就送你八個字:逆來順受,隨遇而安。説完這八個字也沒解釋,就把我送出去了。這麼多年了,這八個字一直是我的座右銘。我們受惠於先生的學問很多,但更受惠於他的為人,他的處世,他的思考。文品即人品,文學即人學,他就像他倡導的那樣。

錢穀融先生的確是一個把生死看得很淡的人。在華東師範大學檔案館編著的《麗娃記憶:華東師大口述實錄裏》,則留着錢先生説過的這句話:“生活無所謂起點和終點,它什麼時候都是流動的……”
今年5月1日,他還認認真真地參加了央視的熱門節目《朗讀者》的錄製,選的是他最熱愛的魯迅先生的早年作品《生命的路》:
“
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着跳着,跨過了滅亡的人們向前進。
什麼是路?就是從沒路的地方踐踏出來的,從只有荊棘的地方開闢出來的。
以前早有路了,以後也該永遠有路。
人類總不會寂寞,因為生命是進步的,是樂天的
……”
是的,無論在哪裏,錢先生都不會寂寞的。
“無能懶惰”是學者錢穀融先生分析自己一生經歷時得出的“結論”。
聽到的人總覺得這是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在過度自謙,大多都不會認真去聽錢老跟在後面的那句解釋:“決非謙虛,確是實在話——因為無能,所以覺得還是懶惰一些好,不爭,少計較;因為無能懶惰,所以能夠坦然面對各種潮流、運動,不去跟風;率性而為,自己愛好的才做。” 如果你願意,甚至可以在這話的背後,聽出一點打趣、嘲弄和驕傲來。
錢穀融先生的名字,會讓人想起當年中國一波又一波的文學思潮和社會運動。一篇《論“文學是人學”》,初發表時被贊為“觀點新鮮”,隨即遭到近20年的批判,到上世紀70年代末被文學界重新推崇。華東師範大學有一次評選學術原創獎,儘管近年來各色人文社科“新成果”浩如煙海,“傑出成就”“重大發現”屢見不鮮,專家們淘漉之後勝出的,卻還是這一篇。
因為是連着內心信仰的真正“原創”,也因為是淡泊功利的“無能”而“懶惰”,儘管遭遇與主流觀念相左引來的批鬥和社會壓力,錢穀融先生都不肯跟風修改。待新時期新思潮出現,《論“文學是人學”》又獲盛譽,成了極少數不需要重新修改就能拿出手的好文章。
今天正當年富力強的許多知識分子,如果也能夠如錢老一般敢於自認“無能懶惰”,恐怕會於科研、於自己的人生、於社會都大有裨益,讓浮躁、功利的風氣大大縮減它的勢力。“無能”,是對個人有限精力、認知範圍和浩瀚無窮、各有奧妙的世事的理性判斷;“懶惰”是一份獨立而自在的人生態度和人格品性,是對理想的堅守和對誘惑力的抵制,讓人可以真正專注於個人的本分與興趣。
錢穀融:
錢穀融(1919年9月28日——2017年9月28日),原名錢國榮,文藝理論家,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終身教授。江蘇武進人,1942年畢業於國立中央大學(現南京大學)國文系。歷任重慶市立中學教師、上海交通大學講師、華東師範大學講師、教授、博士生導師、文學研究所所長,《文藝理論研究》主編。長期從事文藝理論和中國現代文學的研究和教學。著有《論“文學是人學”》《文學的魅力》《散淡人生》《〈雷雨〉人物談》《錢穀融文集》等多種。1987 年獲華東師範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終身成就獎,2014 年獲第六屆上海文學藝術獎“終身成就獎”。
(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