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歲男生舉報學校補課被勸退 準備去華強北做生意
16歲的劉文展覺得自己已經“老”了。他每天凌晨兩三點鐘入睡,自稱“靠一口仙氣吊着”。
因舉報學校補課和被班主任勸轉學,9月3日,劉文展上網發出自己的“舉報”經歷。事件發酵後,他就讀的江西省贛州市于都實驗中學執行校長和他所在班級的班主任被解聘。短短幾天,他也從一名默默無聞的中學生,成為受爭議的新聞人物,歷經讚賞與支持、孤獨與指責。
“沒有想到,我都已經放棄(舉報)了。”坐在家中客廳的綠色沙發上,劉文展身材單薄、面色蒼白,時而情緒低落,時而激情飛揚。此時他本該坐在高二的教室裏上課。
儘管當地教育局和學校都表示歡迎他返校,他卻拒絕回去。母親張春華為此焦慮不安,認為他被輿論追捧得落不了地,“太驕傲了”。
“你未來有什麼打算?”記者問。
這個16歲的少年想了一下,“對未來很迷茫,準備去華強北做電子生意”。
2001年1月出生的劉文展,身高一米六,體重九十幾斤,看起來有些瘦弱。
9月22日晚上,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記者和他約在一間餐廳見面。期間,劉文展幾乎未動一下筷子。“我不喜歡吃飯,有時一天吃一餐”,聲音渾厚的他,低頭的那一瞬間,有一種少年的羞澀。
劉文展在廣東出生,跟隨在打工的父母。他一歲左右回到老家于都縣,由爺爺奶奶撫養,一直到14歲。
爺爺劉清風(化名)從前是鎮小學的校長,2003年退休後,到于都縣城照顧孫子孫女們,他帶大了四個兒子的七個小孩,劉文展在孫輩中排行倒數第二,小時候“很聽話”。
開始幾年,劉清風住在大兒子租的房子裏,2005年,幾個兒子湊了8萬塊錢在縣裏買了第一套房子,劉清風帶着孫輩們住了進去。再過了幾年,其他幾個兒子陸續買了房子,這套房子便給了最小的兒子,也就是劉文展的父親。
這套一百多平米的房子,空空蕩蕩,幾乎沒有什麼傢俱。劉文展的房間有一個書桌,下面擺了一小排書,有國外的小説和心理學書籍,還有幾本作家韓寒的書。劉文展説,他喜歡韓寒、龍應台和蔣方舟。
桌子上有幾個布娃娃,劉文展稱是自己賺錢買的。“我只熱愛錢,因為從小窮怕了”,這個16歲的少年,一邊把玩一隻黑猩猩布偶一邊説道。
他説,從小父母很少買這些給他,“只要有吃有穿就不錯了,你買本書也覺得你是浪費錢”。
這座縣城有逾百萬人口,劉文展一走出家門,瞬間就淹沒在人羣中。即便因舉報事件,全于都縣中學生都在議論他,但走在路上,除了他的同學和老師,幾乎沒有人認識他。
而在網上,每天都有人贊成他、鼓勵他、質疑他……甚至還有人對他進行捐款。9月24日,劉文展在QQ空間曬出捐款截圖,並回複稱“我舉報的初衷是想減輕同學的經濟負擔,我認為那些讀不起書的孩子比我更需要這筆錢”。他説希望網友把錢捐給希望工程,讓更多的孩子有改變命運的機會。
他本人的命運,似乎也在這個開學季被改變。
“劉文展什麼時候能去讀書?”75歲的劉清風焦急地問記者。他覺得,如果不出這事,孫子一本考不上,肯定可以考上二本,但如今已開學一個月,劉文展還待在家裏,每天看書、看手機、睡覺。
“這個事情,你説該怎麼辦呢?”
舉報事件
事發2017年3月7日,劉文展實名舉報于都實驗中學違規補課並收取費用。
3月16日,于都縣教育局在給劉文展的答覆中稱:你反映我縣實驗中學組織週末補課問題基本屬實,同時上學期末向學生預收了1000元定位費(開學後直接抵新學期學費),因此反映該校收取補課費與事實不符。
劉文展不滿意教育局的答覆,在一次和學校領導的談話中,他認為教育局泄露了舉報人的個人信息。
4月28日,于都縣教育局二度答覆稱,教育局嚴格遵書《信訪舉報保密制度》,對他的姓名、電話、家庭住址等情況進行了嚴格保密。
劉文展對此不滿意,開始以一週一次的頻率舉報學校和教育局。
學校班主任、年級組長、校長,接連找劉文展和家長談話,希望他停止舉報。劉文展的爺爺劉清風稱,有一次他被叫到學校,學校一位領導告訴他:劉文展如果繼續舉報,就要按協議補交此前被免的學費等一萬多塊錢。
劉文展是于都實驗中學的“免費生”。2016年9月,他以580分的中考成績(滿分780),考入這所民辦中學。因成績排在全年級第20名,學校免收了他的學費。
入學之前,2016年8月,學校與劉文展簽訂了一份協議書,上面寫道:“學校同意免收學生高中三年的學費、學期內補課費與資料費;學生在學校期間必須嚴守學校各項規章制度,勤奮學習,不得做有損學校名譽的事情,如果學生嚴重違法違紀,則視為違約,需要補交所免的學費”。

在頻繁的舉報後,2017年8月27日,劉文展母親張春華收到劉文展的班主任微信,“接到學校通知下學期不接受劉文展的報名,請換一個學校!”
劉清風回憶,那幾天,劉文展不吃不喝,也不肯跟任何人説話。
9月3日,劉文展同時在知乎、天涯、微博、百度貼吧和QQ空間發文稱:實驗中學的違規補課以及收費情況是,臨近期末每生需交1000元,但並非1000整為定位費,其中600元為定位費,400元為週六週末的違規補課費(初中未知,高中為400元)。另外,他還投訴教育局涉嫌泄露舉報者個人信息。
回憶這次網絡舉報,劉文展説,沒想到事件影響會這麼大。他原以為這個事會就此沉寂,後來他把QQ空間、微博、百度貼吧的文章都刪除了,手機裏的知乎也卸載了。
但第一家媒體報道後,採訪他的媒體絡繹不絕。事件引發關注,他本人也成了“網紅”,微信好友從一百多人翻了幾番,QQ好友從三四百人增加到現在的1000多人。
很多人在劉文展的空間留言,有支持他的,也有反對他的,“罵我的主要是于都縣人,説我不該斷了他們改變命運的路。”劉文展説,他並不在乎這些。他一天花十幾個小時刷手機,不住地感嘆“噴子太多”。
9月19日,于都縣教育局及於都實驗中學派人到劉文展家中,校方代表向劉文展道歉。次日,校方和教育部門又派代表家訪,勸他回學校繼續學業,一同來的還包括班主任賴晏斌。
劉文展對這次“家訪”進行了視頻直播。在他上傳到QQ空間的一段直播視頻裏,教育局工作人員勸劉文展返回學校,説“只有返回學校,才能實現你的理想”。但劉文展堅持要“校方和教育局承認錯誤”,拒絕返校。
那天晚上,教育部門和校方的人離開時,劉文展對最後走的班主任賴晏斌説:“老師,我恨你,你要害我。”
賴晏斌回答他:“是人總要生活。”
于都縣教育局官方微信公眾號9月19日當天還發布了情況説明,稱2月9日已對實驗中學利用假期時間開展的“學生自願、家長自願、老師自願”為原則的週末違規補課行為給予全縣通報批評並責成立即整改,而“劉文展同學以實名制通過網絡信訪舉報學校違規補課,我局調查人員在調查過程中未向校方泄露信訪人的任何信息,並將調查處理結果按程序向劉文展同學本人進行了答覆”。“叛逆”的高中生
于都實驗中學在2002年創辦,是一所民辦中學,為了吸引優質生源,學校推出免費生政策。
應對高考的備戰從入學那刻就開始了。高一的學生,從早上六點五十左右上課到晚上接近十點。週末補課,只有週六下午和晚上休息。進入高二後,星期六下午也要自習。
劉文展的家距離學校大約三公里。他坦承,自己比較懶散,因為家住的遠,上課經常遲到。他的數學和語文成績很差,加起來只能考幾十分,英語成績比較好,能考一百多分。
劉文展看不慣學校的教育方法,高一下學期,他曾寫了一篇作文——關於“應試教育思考的問題”,在文中他反對“勤能補拙”,認為“真正好的教育不應該通過時間來轉化”。
“從內心講,這個學生(的做法)搞得我很惱火,”被解聘的于都縣實驗中學原執行校長王南昌説,“我們是補課了,但沒有收費……如果我們不補課,很多孩子得外面找培訓機構補課。”
王南昌説,自己是高考恢復後的大學生,對高考有深刻體會,學校也有相當一部分學生和家長主動要求補課。
他稱,劉文展進入高一後,經常上課遲到,僅上個學期,就達190多次,成績迅速下滑,語數外三門總分不到200分(總分450分)。舉報事件後,學校多次勸阻他,但他不聽。學校在9月19日的“情況説明”中則稱,劉文展進入高中學習後“表現自由散漫,無心學習,處於青春叛逆期,且不喜與人交往,個人衞生習慣較差,導致其他同學也不願意跟他交往”。
“情況説明”還稱,“劉文展同學在校的表現,班主任老師曾多次與其父母(其母親原為實驗中學食堂員工)、爺爺一起找其談心,進行心理疏導,但都未見成效;學校安排專職心理輔導老師對其進行心理干預,他也拒絕配合。2017年上半年,班主任向學校彙報該生情況以後,學校領導多次邀請其家長來校共商教育的辦法,但劉文展同學不願與家長和學校溝通,致使工作無法開展。班主任老師於 8月下旬一氣之下借用學校名義用微信告知其母親要求其下學期轉學。但經調查,這純屬班主任個人行為,學校從未對劉文展同學作出要求其退學的處理決定。相反,本學期開學後,學校還多次電話其母親督促小孩來校就讀,並邀請其母親和學生本人一起來校協商解決其返校就讀問題,但劉文展同學拒不配合,至今仍未到校。時至今日,學校仍然未放棄對劉文展思想教育工作,想方設法與其家長共同做好該生的思想轉化工作,盼其早日回到學校學習。”
“按照學生管理條例,我們早就可以開除他了,但我們並沒有這麼做。”王南昌補充稱,班主任賴晏斌和劉文展溝通方式不對,不該私自發勸退劉文展的微信。
王南昌今年59歲。臨近退休,他沒想到以這種方式離開崗位。

劉文展“舉報事件”發酵後,王南昌和賴晏斌都被學校董事會解聘。 澎湃新聞多次試圖聯繫賴晏斌,但他的電話一直處於關機狀態。
賴晏斌教英語,平時和劉文展關係不錯,劉文展説有些心痛班主任,但又覺得他是在給學校“背黑鍋”。
關於未來
劉文展的父親一直在外打工,母親在他七八歲時回了家,但仍是 “每天早出晚歸,沒有時間管他”。爺爺劉清風説,兒媳婦張春華現在一家飯店做事。
在張春華印象中,劉文展小時候很乖,一直成績很好,跟同學也沒有矛盾。不過,在劉文展記憶裏,父母一直都對他不好,“經常對我和我哥‘家暴’”。
劉文展覺得母親很強勢,經常在親戚面前顯示對孩子的權威,父親則喜歡把氣撒在兄弟倆身上,“他回來和我説話,我都不會理他的。”劉文展自稱有幾年沒跟父親説過話了。
因為母親強勢,“小時候觀念不同,我也不會表現出來,從初中開始反對。”他説,初二下學期,因為一次作業沒完成,老師當着全班同學的面打了他,他不服氣,找哥哥查到舉報方法,寫了一封關於老師打人和在校外開輔導班的舉報信。
那是劉文展第一次舉報,但被母親張春華攔住了,她拉劉文展去向老師道歉,並讓他寫了一份説明,稱自己的舉報是偽造的。
這件事讓劉文展耿耿於懷,“有這樣教育孩子的嗎?”説起幾年前的事情,他依舊情緒激動:“這樣給我灌輸錯誤觀念的母親,你説是不是很失敗?還有我祖父祖母也説,那麼多人都容忍得下他們,為什麼你就容忍不下他們?”
劉文展堅持認為,是母親“錯誤的價值觀”讓他走到了今天。
張春華此前接受媒體採訪時稱,初中那次舉報事件之後,劉文展幹什麼都不再跟他們説了,這次舉報于都實驗中學的事,張春華還是接到老師的“勸退”微信後才知道的。
今年9月,張春華知道舉報事件後,拉劉文展去學校道歉,“我説我不去,然後她打了我,我就打了她。”劉文展説,或許從世俗的角度看,他打母親不對,但他並不認為自己錯了。
初三時,劉文展的理想是當一名老師,現在他的理想是當一名作家,“寫出像韓寒一樣的文章,來影響這個社會。”他覺得這個社會需要像他和他哥哥劉洪文(化名)這樣的“憤青”。
但他又認為,那個一直支持他的哥哥,隨着年齡的增長,也變得越來越世故。“小時候桀驁不馴,長大了就覺得低頭理所當然,越來越成為我們曾經討厭的那些人。”
如今,家裏沒有人支持他。教他認識這個社會,教他政治和法律,並告訴他舉報渠道的哥哥劉洪文,這一次也覺得弟弟做錯了,他通過QQ告訴他:“你做的事情對不對,不是看現在,而是看你以後會不會後悔。”
劉文展不服氣,覺得哥哥讀書讀傻了,某些方面還比不上他,“真正能改變命運的是你的能力”,他説自己最近一直在思考自己的未來。
有一家公司在網上找他,想請他去做運營總監,“一萬塊錢一個月”,他覺得對方是蹭熱度。還有留學中介,説要免除中介費,讓他出國留學,劉文展説,“我現在沒有錢啊”。
張春華覺得,兒子現在太驕傲了,等他冷靜下來,就會返回學校讀書。但劉文展説自己一方面擔心返校會遭到報復,另一方面覺得自己沒必要上大學,“不會沒有出路”。
對此,于都縣教育局工作人員和于都實驗中學董事長楊開勝都強調:只要劉文展想返校讀書,學校隨時都歡迎他回去,而且學校保證會關愛他。
補課與補課費
從今年暑假開始,劉文展一直在網上賣二手手機,一個月能賺一兩千塊錢,但他也抱怨賣二手手機是“短命職業”。
每天有很多人發QQ信息給他,他通過所有申請加他為好友的人,常與人聊天到凌晨兩三點。
有人發信息來支持他、鼓勵他,佩服他的勇氣,説他“做了當年我們不敢做的事情”;也有一些人不贊同他的做法,包括他的同學。
“像于都縣這種小城市,不補課怎麼出成績,怎麼比得過其他大城市的學生?”他的一位高中同學説,“劉文展所謂的正義,就是用我們改變自己人生道路換取的”。
今年剛考上大學的哥哥劉洪文,也在QQ上對弟弟劉文展説:一羣不喜歡讀書沒有前途的人捧你,于都人會恨你……。
儘管多次舉報學校違規補課及收費,但劉文展一直強調,他反對的不是補課,而是收取補課費。“很多人説我不想讀書,也不想讓大家讀書,其實我只是想減輕大家的負擔,四百塊錢也是很多的。”
2015年,教育部發布《嚴禁中小學校和在職中小學教師有償補課的規定》,堅決制止有償補課等亂收費行為。
在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儲朝輝看來,很多地方違規收費補課,收費只是附加的,補課才是問題核心。因為學生成績是考核學生和學校的重要依據,所以學校、家長和學生仍選擇補課提高成績,這個問題長期困擾各方。
于都實驗中學董事長楊開勝説,學校補課按規定是錯誤的,但是有的家長也希望孩子補課。“我們作為教育工作者,誰不想自己的學生多考一點?學校的出發點也是為了教育好這些小孩。”
10月26日,《人民日報》就劉文展舉報事件刊發評論稱,“在許多地方,違規補課仍然屢禁不絕,尤其是在教育資源相對匱乏的中小城鎮,更為普遍”。該文分析稱,目前“對升學起決定性作用的仍然是考試分數。違規補課,從根子上來説,還是應試教育的觀念作祟。對學生而言,只有千方百計提高成績才能改變命運;對學校來説,只有提高升學率才能打響招牌。於是學校、老師、家長、學生為了這一‘共同的目標’對課業層層加碼,並且形成了一個怪圈:補課違規,不補吃虧。甚至當一所學校被舉報違規補課後,望子成龍的家長和盼望出人頭地的學子非但不拍手稱快,反倒很是憂心忡忡。”
評論認為,事實上,只要學生有補課的需求,教育部門的“禁補令”就很難落到實處。而這一問題的解決,“歸根到底要靠教育的均衡與優質發展。只有讓評價的體系越來越多元、越來越科學,分數的焦慮、競爭的壓力才能逐漸消退”。

舉報事件過去二十多天後,9月27日,央視新聞報道,于都縣教育局已對實驗中學等4所民辦學校違規補課、收費給予了全縣通報批評,要求學校清退違規收取的相關費用,取消對負有領導責任的有關學校校長師德及年度考核評優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