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歌從未停止嘗試進入中國 - 彭博社
Mark Bergen
插圖:731如果你計劃不久後搬到中國,這裏有一個建議:給自己註冊一個微信賬號。打開中國所稱的“超級應用,”你幾乎可以做任何事情:支付出租車費,從五星級餐廳點餐,從街頭小販那裏買水果,甚至給乞討者施捨——他們通常會在脖子上掛着二維碼。你可以在中國長時間待着而不碰到一張紙幣。
這使得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成為一個互聯網啓用的樂園,儘管有一個重要的警告。許多互聯網內容是無法訪問的。Facebook、Twitter和部分維基百科都被“防火長城”封鎖,這是一個政府審查的程序,阻止任何稍微具有顛覆性的內容在線上。你可以閲讀BBC,但前提是你會説英語。中國封鎖了該廣播公司的普通話新聞服務,以及Bloomberg.com、紐約時報,幾乎所有與共產黨關於西藏、法輪功、台灣或國家經濟放緩的立場相悖的新聞。
而且沒有谷歌。對於許多人來説,與互聯網不可分割的網站自2010年以來就沒有在中國大陸運營,當時創始人謝爾蓋·布林和拉里·佩奇決定,按照北京政府的要求從搜索結果中刪除有爭議的鏈接是不可接受的。“我們不想運營一個被政治審查的服務,”布林在TED上説那一年。他的員工為這一舉動鼓掌,認為這是公司“不要作惡”理念的完美體現。
但在2016年,一個包括桑達爾·皮查伊——谷歌的新首席執行官,該公司已重組為 Alphabet Inc. 的子公司——的小團隊開始着手與中國相關的項目,包括一個名為“龍飛”的計劃,旨在將谷歌的搜索引擎重新引入該國。這些計劃在 一份報告中詳細列出,該報告由 Intercept,一個網絡新聞機構,在八月初發布,內容非常詳細。它們包括審查結果以符合政府喜好的協議,禁止搜索詞如“天安門廣場”並確保尋找空氣質量信息的用户只獲取北京批准的數據。谷歌的原型還要求用户提交身份信息,包括電話號碼,這可能使中國情報機構能夠查找異議人士。
關於“龍飛”的揭露引起了廣泛的反響,公司試圖平息風波的努力只使其持續更久。“你不能通過向獨裁者低頭來使世界的信息變得普遍可獲取和有用,” 推特上寫道,布蘭登·道尼,一位曾在2014年離職前參與將谷歌服務引入中國的搜索工程師。“我只希望這個故事是錯誤的。”
這不是。兩週後,皮查伊承認了這個項目。但在一次每週的全員會議上,他和布林爭辯説,媒體對“龍飛”項目的報道被誇大了。皮查伊説這只是“探索性”的。布林告訴員工:“每年或多或少都會有一個新的項目在中國做某些事情,”根據一份 轉錄 的內容,彭博商業週刊 獲得了這份材料。“我們在實驗它可能是什麼樣子。”
會議室內的氣氛緊張,谷歌的企業留言板瞬間被辯論淹沒。隨着會議的繼續,禮堂裏有人開始將布林和皮查伊的評論泄露給 紐約時報 記者凱特·康格,她在推特上逐字轉述了這些評論,逐字。突然,這些推文被投影在布林身後的屏幕上。有人喊道:“去他的泄密者!”據三位目擊者稱,布林似乎對泄密事件的反應比隨之而來的騷動更為震驚。他説,如果員工要與媒體交談,他們就必須結束會議。皮查伊轉移了話題。
五天後,8月21日,谷歌高級研究員傑克·保爾森提交了辭職信。“我無法在一家不明確其倫理紅線的公司工作,”他寫道。這是會議後幾天內辭職潮的一部分。皮查伊堅持自己的立場,根據熟悉他想法的人士,他仍然對啓動“龍飛”或類似項目感興趣。“這是一個美妙的、創新的市場,”他在十月的一次會議上説,指的是中國的8億互聯網用户。
谷歌在2006年的中國搜索引擎。照片:美聯社硅谷的科技巨頭們往往分享他的熱情。中國的消費者以空前的數量接受了手機、數字支付和流媒體。但許多谷歌員工擔心皮查伊對中國要求公司做出的妥協視而不見。一位谷歌員工表示:“這家搜索巨頭是在‘他們在某種程度上是企業規範的例外’的前提下變得龐大的。”這位員工與許多接受採訪的人一樣,拒絕在討論敏感問題時透露身份。“他們擁有巨大的,某種程度上是前所未有的權力。而對這種權力的制衡目前是稀缺的。”
這些擔憂在道尼於八月底私下傳播的一份備忘錄中得到了表達。他在谷歌內被認為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在愛德華·斯諾登揭露國家安全局攔截谷歌數據後,道尼對該項目進行了抨擊,稱其為政府過度干預的一個例子。“去你們的,”他在一篇廣泛分享的谷歌加帖子中寫道,指的是國家安全局。
在他的新備忘錄中,道尼將谷歌創始人的利他主義抱負與他所呈現的現在以增長和利潤為動力的公司進行了對比。道尼指出,龍捲風(Dragonfly)恰好也是布林的超級遊艇的名字。(谷歌發言人表示這是巧合。)“谷歌已經改變,”道尼寫道。
谷歌拒絕讓布林、皮查伊或其他任何高管接受採訪。該公司還因處理 性騷擾投訴而受到批評,尚未解釋在中國的搜索如何與其長期以來保護用户隱私的承諾相符。私下裏,高管們辯稱,如果谷歌想要繼續在全球增長,就必須與那些不認同其價值觀的政府合作。
與18名現任和前任員工的採訪表明,該公司的困境部分源於未能吸取十年前的教訓,當時它首次面對中國經濟和政治實力的現實。這段歷史在谷歌位於加利福尼亞州山景城的總部為許多人所知,但在外界則大多未知。在九月份的一次採訪中,42歲的道尼詳細闡述了這一點。“有一個烏托邦的想法:技術會進入,人們會利用這些工具,改變他們的政府,獲得自由,”他説。“我們嘗試過這個實驗,但沒有成功。”
道尼,在山景城的家中拍攝。攝影師:塔利亞·赫爾曼,彭博商業週刊道尼在阿拉巴馬州南部的小鎮貝尤拉巴特長大,他愛上了互聯網。“這簡直是純粹的好,”他説,回憶起他在高中時通過割草賺的錢購買的2400波特的調制解調器的第一次體驗。當谷歌在1998年出現時,他將其視為自由的力量和“奇蹟”。然後在2004年,奇蹟發生了:道尼獲得了來自杜蘭大學的學位,成功進入公司為其搜索引擎的後端系統編寫代碼。
當時,谷歌的創始人們正在努力將早期網絡的理想與經營盈利公司的現實相結合。早在2002年,出生於蘇聯的布林就已經開始諮詢有關中國審查制度的專家,他對威權政權的厭惡毫不掩飾。“他給我的印象是,他真的在思考中國和人權的問題,”現居美國的著名中國人權活動家肖強説。肖建議布林,搜索引擎將在那裏成為一種自由化的力量。
經過幾個月的規劃,布林和執行團隊制定了一項應對中國審查員要求的策略。一個當地合作伙伴將過濾結果,而谷歌將在境外服務器上存儲用户數據。在每頁被審查結果的底部,程序員添加了一條小字的免責聲明,告知網絡用户某些網站已被屏蔽,這被視為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種挑釁。“讓我告訴你,”為這一努力貢獻代碼的道尼説,“中國政府對這個免責聲明並不滿意。”
員工們給這個服務起了個綽號叫“龍索引”。當布林在2006年向肖展示計劃時,這位活動家給予了祝福。“這總比不在那兒要好,”他當時説。布林和許多谷歌員工都同意。當時,網絡看起來像是一種民主化的力量。許多人認為,即使谷歌受到限制,仍然可以打開信息的洪水閘。“人們真的相信提供一些信息總比沒有要好,”道尼回憶道。
在一次內部郵件列表的辯論中,一名員工辯稱,Dragon Index “不僅不是邪惡的,而且是我們所做的最好的事情之一。”這條消息上個月由 Vijay Boyapati,一位前谷歌工程師,在推特上發佈。他寫道,回想起來,他發現最“令人不安”的事情之一是“我以前的同事不僅願意遵守審查制度,而且還熱衷於為此辯解。”
幾乎在谷歌啓動該服務後,北京的審查員的要求就開始升級。道尼表示,2006年搜索引擎只需過濾幾百個詞彙;到兩年後的北京奧運會時,這個數字已攀升至10,000。除了在中國的網絡搜索引擎外,谷歌還創建了一個新聞文章搜索服務,該服務受到更嚴格的規則限制。中國官員要求公司將谷歌新聞的結果限制為中國網站,並根據Boyapati的説法,壓制幾個大型部分——世界、國家和商業。政府要求谷歌承諾在15分鐘內刪除任何冒犯審查員的文章。與搜索頁面不同,被列入黑名單的新聞結果不包括免責聲明。“公司裏沒有人知道這一點,”Boyapati説。“這只是從管理層傳下來的。”
然後在2009年12月,谷歌的安全團隊發現了更令人擔憂的事情。黑客以某種方式侵入了公司用於存儲用户密碼的系統。黑客還在北京的員工電腦上注入了惡意代碼。根據公司消息來源和史蒂文·萊維的書中一篇報道,谷歌追蹤到攻擊者來自中國,並迅速發現他們的目的:監視持不同政見者維護的電子郵件賬户。當時的谷歌安全主管馬蒂·萊夫被迫開車前往斯坦福大學,救回一名受害者的筆記本電腦,這名學生曾領導支持西藏的抗議活動。隨後,谷歌得知黑客以某種方式還偶然發現了google.com的源代碼,這是公司版的可口可樂秘密配方。
立即,谷歌在一個絕密的“戰爭大樓”中隔離了一支團隊,一位參與者回憶道。此人表示,團隊被警告他們的工作可能會引發爭議,並且這可能意味着中國將永遠不再給他們簽證。就像谷歌的一切,這棟大樓也有一個代號:霍爾姆深淵,取自J.R.R.托爾金的書中,人類在索倫的全視之眼追逐下,躲避邪惡勢力的堡壘。
在霍爾姆深淵內部,討論轉向如何應對中國明顯的侵略。時任首席執行官的埃裏克·施密特認為,谷歌通過留在中國可以發揮更大的影響力。根據五位參與討論的人士的説法,布林則領導了另一方。這些人回憶起布林是最為激動的,他對源代碼盜竊的憤怒不及對國家追蹤谷歌用户的憤怒。“謝爾蓋非常生氣,”一位前高管説。
布林最終勝出。1月12日,谷歌宣佈將停止在中國的搜索服務。“我們反對的是那些極權主義的力量,”布林告訴《紐約時報》。在北京,人們在谷歌的校園裏獻花,夾雜着對其離開的悲傷和嘲諷。報道稱警方已禁止這一行為,而“非法扔花”這一短語迅速成為中國網絡上的顛覆性笑話。道尼和一些同事製作了印有這一短語的T恤,向政治局又一次豎起了中指。
2010年1月13日,在谷歌宣佈退出中國後不久,位於北京的谷歌中國總部外。攝影師:Vincent Thian/AP儘管有過這樣的經歷,谷歌從未真正放棄中國。該公司多次嘗試,往往徒勞無功,試圖小心翼翼地迴歸。一位前亞洲員工表示,公司總是有一個笑話,稱其距離在中國的某次發佈僅有一個季度的時間。關鍵人物之一是皮查伊,他在2015年被提升為首席執行官之前,花了多年時間負責安卓,即谷歌的免費移動操作系統。
根據一位前產品經理的説法,大約在2013年,皮查伊在一次演示中停止了發言,堅稱安卓的數字不正確,因為當時的慣例是沒有包括中國的安卓使用情況。“這是世界上最大的國家,”皮查伊據説這樣説道。“不考慮這一點是沒有道理的。”
在皮查伊任職期間,谷歌試圖將其安卓應用商店引入中國,就像蘋果在那裏的iPhone用户提供的那樣。包括皮查伊在內的管理層認為,應用商店可以作為進入中國的側門——因此該項目的內部名稱為“側滑者”,根據兩位參與該項目的人士的説法。北京從未明確拒絕該提案,但也從未批准它,這些人表示。
其他路徑也走到了盡頭。一位前經理回憶起一個卡夫卡式的場景,當時谷歌申請創建中國道路的數字地圖許可證。一位政府官員聽取了提案並同意,但有一個條件:谷歌必須避免政治敏感區域。“當然,那些地方在哪裏?”公司代表問。“哦,不,”官員説,“我們不能告訴你。”
如今,中國的互聯網用户只能通過虛擬私人網絡(VPN)搜索谷歌,這種方式通過雲服務器繞過了“長城防火牆”。(中國 在三月禁止了“未經授權”的VPN;一些似乎仍然有效。)而更為温和的谷歌產品已經獲得監管機構的批准。去年,該公司在監管機構的許可下在中國推出了翻譯應用。今年,它推出了Files Go,一個用於安卓手機的文件管理應用,以及一個塗鴉遊戲 猜我的草圖,可在微信上使用。根據一位瞭解兩者的中國科技老兵的説法,皮查伊定期與微信母公司 騰訊控股有限公司的總裁馬化騰進行磋商。
皮查伊對中國的興趣部分源於他對人工智能的關注。谷歌被廣泛認為是該領域的世界領導者,但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已將人工智能作為雄心勃勃的工業政策的一項優先事項。谷歌因此在1月在北京開設了一個人工智能實驗室,以試圖利用中國在該領域的人才庫。而在9月,該公司贊助了一個由政府組織的人工智能會議,會議的主題是:“人人都能享受人工智能。”
中國對人工智能的擁抱最終可能支持該國在網絡上控制言論的努力。2017年的網絡安全法規定,公司必須在國內服務器上託管中國客户的數據,並要求用户使用真實姓名和手機號碼註冊在線服務。這就是為什麼“龍飛”原型將搜索與手機關聯。辭職的研究員保爾森表示,這一情況對谷歌的隱私審查團隊中的一些人是隱瞞的,他將其稱為“災難性的失敗”。(谷歌發言人表示隱私團隊的成員從一開始就參與其中。)“這感覺像是一場對真相的戰爭,”道尼説。
外部專家也提出了類似的擔憂。“噹噹局認為合適時,他們可以訪問用户數據,”谷歌前政策經理洛克曼·崔在香港説。“谷歌在中國運營搜索是不可能的,因為這將違反廣泛認可的人權。”崔現在是香港中文大學的新聞教授,他是8月簽署公開信的人之一,要求公司重申其2010年不審查搜索引擎的承諾。肖也簽署了這封信,他現在表示他會建議谷歌的創始人遠離:“中國在國家與私營公司之間沒有界限。如果你去那裏,你必須成為數字極權主義的一部分。”但這次谷歌沒有人詢問肖的意見;他不記得上次與布林交談是什麼時候。
布林在2018年突破獎頒獎典禮上的發言。攝影師:姚川·曹/Sipa USA/AP照片在8月的爭議性員工會議後,谷歌公開為其中國計劃辯護,部分原因是批評百度,該國的主導搜索引擎。“今天人們要麼接受虛假的癌症治療,要麼獲得有價值的信息,”皮查伊在10月的連線大會上説。這個提法可能對大多數觀眾來説是陌生的,但在中國卻是眾所周知的,百度的一則關於實驗性醫療治療的搜索廣告被指責為向一位年輕癌症患者提供了誤導性信息,導致其後不幸去世。(百度在事件後收緊了醫療廣告的限制。)
為了緩解緊張局勢,谷歌一直在與反對“龍飛”的員工舉行非正式會議,以説服持懷疑態度的人。支持者認為,即使是有限的形式,谷歌也將比中國的搜索引擎有所改善,而公司被要求做出的妥協是其他美國科技巨頭也曾做出的。保爾森表示,在一次員工會議上,布林通過指出沒有人對Sidewinder應用商店項目提出投訴來為“龍飛”辯護。根據與他關係密切的人的説法,布林對中國的態度轉變是因為自2016年以來至少三次前往中國,在此期間他與谷歌員工會面,嘗試中國應用程序,並在一次情況下與一位圍棋冠軍會面。
但谷歌的許多人似乎並不信服。一位參與會議的人表示,C級高管似乎陷入了癱瘓,夾在繼續在中國開展業務可能帶來的後果和忽視這一巨大商業機會的成本之間。
道尼認為沒有道德模糊的餘地。“谷歌沒有任何原則上的藉口來做這件事,”他在八月寫道。他的文章以對一家始終認為自己高於收入和利潤擔憂的公司的最嚴厲批評結束。“谷歌,”道尼寫道,“正在像一家傳統公司一樣行事。” ——與 謝莉·班喬 和 大衞·拉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