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哥華集團”會議，可能是蒂勒森對朝鮮的最後一搏_風聞

1月8日，布魯金斯學會官網頭條是一篇名為《對朝外交的另一個機會》（Another Opportunity for diplomacy on North Korea）的文章，作者為賓夕法尼亞大學佩裏世界之家—布魯金斯學會訪問學者Bonnie Jenkins。由於當時的時間點正是南北朝鮮互動熱絡，“奧運外交”有聲有色的時候，筆者看到這個標題的時候，也一度以為是一篇積極評價近期半島外交進展的文章。在此之前，布魯金斯學會才刊出另一篇由首席研究員羅伯特·埃因霍恩（Robert Einhorn）和資深研究員歐漢龍（Michael E. O’Hanlon）合著的文章，認為奧運議題為局勢帶來的降温確實有助於把朝鮮拉回談判桌。

不過，細讀之後發現，Jenkins的這篇新文章標題所指的“另一個機會”並不是平昌冬奧會，而是一個被稱為“温哥華集團”（Vancouver Group）的團體，劇情好像越發複雜了。

除了要對抗朝鮮之外，不知還能做什麼？

果然，“温哥華集團”很快就搞了大新聞。16日，美國和加拿大召集20個國家在温哥華舉行會議商討朝鮮半島問題。此次會議邀請曾於上世紀50年代參加朝鮮戰爭對朝作戰或援助“聯合國軍”的國家參加，目的是增加外交和經濟壓力，迫使平壤放棄核計劃。路透社15日援引加拿大政府消息人士稱，在温哥華舉行的此次外長會議的重點，將是確保各國充分執行對朝鮮的所有制裁。

在16日例行記者會上被問到中方是否對未被邀請參加温哥華會議感到遺憾時，中國外交部發言人陸慷表示“這個會議從一開始就不具合法性和代表性，中方從一開始就持反對態度，談不上遺憾不遺憾。”

顯然，中國官方立場不可能對這樣一個參會名單傾向明顯的會議表示歡迎，而缺乏中國的參與，朝核問題的和平解決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路透社、CNN等外媒對此也持相對悲觀態度，不少聲音認為一份排除了中俄兩國，尤其是沒有中國在列的與會國名單，無法達成什麼實際成果。

CNN、《洛杉磯時報》等美媒的新聞標題直白地稱“温哥華集團”國家為“美國和盟友們”、“朝鮮戰爭的老盟友們”

而東道主加拿大最具影響力的媒體《環球郵報》（The Globe and Mail）早在會議前一週就刊發評論，作者John Ibbitson認為，該會議不止議程不透明，參與國名單也很奇怪。他説：“人們可能會好奇，把這些曾經和朝鮮打仗的聯盟國家聚集起來，除了要對抗朝鮮之外，不知還能做什麼？”

加拿大《環球郵報》評論截圖

蒂勒森不可能不明白這些道理，一直喊話中國在朝核問題上幫忙的特朗普也不傻，那麼這個“温哥華集團”是怎麼張羅起來的？又真的那麼雞肋嗎？

蒂勒森的最後一搏

要回答這些問題，首先要考慮到會議產生的時空背景，單從目前的局勢切入可能抓錯重點。畢竟，温哥華會議是蒂勒森和加拿大外交部長弗裏蘭（Chrystia Freeland）在去年12月就敲定的，當時還沒“奧運外交”什麼事，局面遠比如今緊張。因而，要説温哥華集團無視近期半島局勢，純心搞破壞，是有點錯怪他們了。倒不如説，緊張限制了蒂勒森和弗裏蘭對金正恩的想象力，沒想到他玩這麼一手，但是開會的事去年就商量好了，他們能怎麼辦？他們也很無奈啊！

其次，應注意到這次會議是由蒂勒森而非特朗普主導。長期以來，美國政府內部對朝核問題的立場並非鐵板一塊，對朝態度搖擺不定。其中國務卿蒂勒森和總統特朗普的意見分歧就是這一矛盾的集中體現。主張談判解決問題的蒂勒森希望讓金正恩相信，美國不尋求推翻他的政權或入侵朝鮮，並且願意“坐下來”談判，但特朗普顯然不是這麼説的。

去年10月，蒂勒森在訪問北京時透露，情況並沒有人們想象中那麼“黑暗”。他説，美國保持着與朝鮮溝通的多條渠道，甚至正在設法判斷平壤是否準備就其核武器計劃進行對話。然而正在與金正恩反覆隔空進行戰爭威脅的特朗普很快在推特上發文説，“我告訴蒂勒森，跟朝鮮談判是浪費時間”。一來一回，國務院和白宮兩位首腦在朝核問題上的分歧公開化。

一直到了去年12月，也就是“温哥華集團”組隊期間，蒂勒森還曾提前表示，如果朝鮮願意，美國同意不設任何先決條件與之會談。但白宮方面很快否認美國對朝政策發生改變。因而，當温哥華會議時間敲定時，外界還紛紛懷疑該會議是否違背了特朗普的意願。

面對質疑，蒂勒森回應稱他正在與白宮建立統一戰線，並表示“白宮並不反對採用外交手段”。

他大概也只能這樣回答了，畢竟，白宮的態度只是“並不反對”。蒂勒森深知，特朗普支持的外交途徑不是無條件的，即不會在朝鮮不願棄核的情況下展開談判。

近期“奧運外交”的進展之所以無法取得美國的信任，乃因其作用尚侷限在營造緩和的氛圍，但未觸及核心的核武問題。如果不能處理真正讓美方擔心的威脅，結果也就僅止於表面和平。而蒂勒森能做的，就是通過將對朝外交手段的施壓力度提到最高級，從而逼迫平壤做出讓步、回到談判桌。

所以，温哥華會議更像是蒂勒森祭出比以往都更強硬的外交方案與特朗普求得妥協，為鴿派爭取到的最後一搏。這可能是得不到總統充分支持的他，在國務卿的位置上能做的極限。而對特朗普來説，姑且讓蒂勒森們試試看也無傷大雅，他不需要自己出面，仍可以維持令人捉摸不定的態度，留有最後決定權。

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教授Brian Job就認為：“温哥華會議是由蒂勒森倡議發起的，他很顯然正在試圖推遲、預先阻止……不管你用什麼詞，總之是想要抑制那些來自白宮的更鷹派的意見，鷹派們一直在設想對朝軍事攻擊的前景。”

武力能解決問題嗎？

美國對朝政策的鷹鴿之爭，背後反映的是兩種對國際關係和美國利益的不同認知。以蒂勒森為代表的談判派立場相對柔軟，期待能更多基於現有國際機制，通過和平手段控制、消除朝鮮對美國的核武威脅，從而恢復東北亞原有的美國主導的國際秩序。他們更多考慮到國際秩序和傳統的“道義責任”，並要求其他利益相關方——尤其是中國，也能基於這種對區域和平穩定的責任來與美國合作實現半島無核化。在和平手段窮盡之前，鴿派對戰爭選項相當謹慎。

特朗普則代表另一種思路：對美國本土安全遭受潛在威脅無法容忍，對和平談判的耐心有限，不排除預防性戰爭（preventive war）的可能性。此外，正如特朗普更看重“美國優先”而非多邊主義，鷹派思路的第一優先是國家安全與利益，為此可以犧牲與他國的關係和國際社會的整體利益。依照鷹派的觀點，正如特朗普曾在推特上説過的那樣，如果中國不願意幫忙，美國就算冒着犧牲中美關係的風險也要自己解決問題。

然而，武力真的能解決問題嗎？布魯金斯學會資深研究員歐漢龍（Michael E. O’Hanlon）對可供美國選擇的幾種軍事行動分別做了場景模擬，結論是能靠得住的選項一個也沒有，而軍事衝突擴大化的風險之大，和美國能獲得的潛在利益不對等。

他一一分析了“攔截朝鮮試射的長程導彈以阻止其進一步測試”、“海上封鎖”、“空襲摧毀已知的朝鮮核設施”甚至“暗殺金正恩”這四個美軍當前可選的軍事方案。發現這些方案存在不同程度的風險，可能使局面完全失控，朝着有損國家利益的方向發展，但卻根本無法保證治本。

歐漢龍在《國家利益》撰文

顯然，如果軍事行動像推特上説得那麼隨便的話，特朗普可能早就幹了。

“温哥華集團”有何意義？

看來在現階段，除非美國真的不惜再來一次朝鮮戰爭，否則外交手段仍比軍事手段可取。從這個角度來看，雖架勢強硬但仍屬外交渠道的“温哥華集團”便有其意義。

首先，該集團雖為美、加牽頭召集，但仍然主張是為了團結各國嚴格落實聯合國通過的對朝制裁方案。因而温哥華會議雖非在聯合國機制下運作，卻也並未公然唱反調，只能説是拉攏一些國家開小灶。因而只要仍以推動聯合國制裁的生效為訴求，便可宣稱一定的正當性。

目前，美國要想在聯合國框架內完全推行其意志的成本太大，中、俄兩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與美國在朝鮮問題上的立場又並非總是一致。這種情況下，先在場外拉起統一戰線，不止有利於貫徹其已取得的外交成果，還能增加其在聯合國內的談判效率。

其次，把中、俄這兩個既需要合作，又是“戰略競爭對手”的國家排除在外，同時把其他重要的利益相關方都團結起來，有利於美國把握戰略主動。

一方面，對於平壤通過緩和與首爾關係以鬆動美韓同盟的擔憂，可以在温哥華集團內尋求化解，避免文在寅疏離美國陣營向北方傾斜。另一方面，即使局勢往最壞的方向發展，美國至少拉了一幫夥伴分擔風險。

如此看來，平昌冬奧帶來的和平紅利不止讓朝鮮得到喘息的機會，其實也為美國爭取了集結隊伍的時間，雖然這可能出乎他們的意料。

留給蒂勒森們的時間不多了

也許巧合，美國外交關係協會（CFR）2016年9月的一篇獨立任務小組（Independent Task Force，ITF）報告早已預見了如今的戰略情境。這篇名為《對朝鮮問題的更果斷抉擇：為了穩定的東北亞而拉攏中國》的報告是CFR歷史上的第74篇ITF報告，該小組由曾任美軍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的海軍上將麥克·馬倫（Mike Mullen）、有24年參議員資歷並擔任參議院軍事委員會主席長達12年的山姆·納恩（Sam Nunn）以及戰略專家亞當·芒特（Adam Mount）聯合主導，參與者多為美國軍、政、智庫界涉及朝鮮問題的資深人士。

ITF是CFR各類研究成果中陣容最強大、共識程度最高、且政策影響力最顯著的報告類型，對美國外交決策有不可忽視的影響

這篇報告的重點有三：一是作者們當時預估朝鮮會在下一任總統任期（即現在的特朗普時期）內獲得對美國核打擊的能力，故這個問題必須在該總統手上解決；二是鑑於北京對平壤有決定性的作用（decisive effect），必須用盡辦法達成與中國的合作；三是如果朝鮮核能力持續發展且談判無法達成的話，保留軍事行動的選項，不排除直接威脅金家政權存續的可能。

以上觀點與目前的半島局勢十分吻合，報告建議美國政府採取最大的外交努力將朝核問題提升到中美雙邊關係的優先位置，希望通過一步步地外交施壓，使中國配合美國共同將朝鮮逼到談判桌上。作者們相信此種辦法最終可能找到和平的休戰辦法，削減朝鮮核能力。

而如果中國拒絕往這方面努力，美國則不止找到理由質疑中國承擔國際責任的意願，還能“名正言順”地強化其與日、韓等盟友的聯合行動力度，甚至為美國提供軍事攻擊的藉口。正如報告中寫到的：“讓中國意識到，如果不和美國及其盟友合作來實現穩定、無核的朝鮮半島，美國及其盟友就會被迫採取額外的手段來達成這個目標。”

簡言之，美方希望迫使中國採取合作立場，以幫助解決朝核問題。同時也早早設想了中國不合作的可能性。中美現階段“亦敵亦友”的雙重屬性決定了雙方很難穩定保持戰略互信，期待兩國和諧地聯手解決朝核問題有點理想主義。

而以此來看“温哥華集團”，其排除中國就顯得合乎邏輯，此舉等於是在暗示中國：要麼更主動地和美國合作，要麼面對一個更強硬的美國主導的同盟。蒂勒森不是不知道朝核問題和平解決需要中國，恰恰是希望藉此逼迫中國進一步採取行動。

然而，倘若這是美國外交手段的極限，朝鮮半島的未來不禁令人擔憂。一旦平昌奧運維繫表面和平的能量耗盡，蒂勒森們還沒抓住機會逼出朝鮮的實質讓步，鷹派的聲音將捲土重來。而誰也不敢保證，在各方重回談判桌之前，特朗普能不能hold住他的“火與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