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黃帝”當祖先是歷史的偶然嗎？——與馬前卒老師商榷_風聞

觀察者網觀天下團隊搞了一期大V馬前卒的“保衞我們的現代生活”，在網絡上引起巨大反響，各個社區討論都很熱烈。尤其是馬前卒對“傳統”概念的釐清，讓人有一種顧頡剛在世的感覺，“馬派的顧頡剛”認為很多傳統都是工業化之後被“發明”的，類層疊加，扣上了傳統的帽子，醍醐灌頂啊。

但其中有這麼一段很值得商榷：

“比如説“炎黃子孫”這個概念，在20世紀之前，並不是中國人的代名詞。炎帝黃帝雖然在三皇五帝的序列裏面是比較重要的角色，但最多也就是一部分帝王和世家大族宣稱自己有炎黃血脈，普通中國人並沒有認這個祖宗的意思。但是，1900年前後，大家都知道清朝要亡了，一部分革命黨要用黃帝子孫的身份激發漢族的民族主義，推翻清朝；還有一部分革命黨和改良派想用炎黃子孫的旗號來打造一箇中華民族，把少數民族定義成黃帝子孫的分支，不止要統一漢族地區，還要繼承清朝和歷代王朝的遺產。這才有了炎黃子孫的概念。1912年，民國建立第一年，孫中山就派人祭祀黃帝陵，開啓了現代國家祭黃帝的先例……這説明，**認誰當祖先，是一個很偶然的事情。如果清末的革命黨選了大禹，選了伏羲當始祖；我們今天也會有另一番説法。**但中國人和中華民族的文化概念也不會因此改變。説明我們今天界定中國人並不是依賴這些20世紀才發明的文化符號。”

馬前卒老師認為認誰當祖先，是一個很偶然的事情，清末革命黨把皇帝抬出來認祖也是偶然的，這個恐怕疏忽了“黃帝”這個詞的特殊含義。

筆者先亮出觀點，黃帝在清末被大幅度抬高，成了“祖”，不是偶然，而是必然，關鍵字是這個：黃。黃在清末是有特指的。

本來黃帝在儒家的道統裏其實本來也沒啥獨特地位，比起堯舜禹差遠了，怎麼在清末突然冒出來抬得好高？先從清初的王夫之開始談，他在1656年寫了一本《黃書》，大談黃帝如何牛逼：

“昔者軒轅之帝也……建萬國，樹侯王，君其國，子其民"，乘其合，稍其離，早為之所，而無誇大同。在王夫之心目中，黃帝一系雖成為天下的共主，講其婚姻，締其盟會……甥舅相若，死喪相聞，水旱相周，兵戎相衞……名系一統，實存四國。”

這個本來是王夫之用來排滿的，表達道統失落的一種情緒，還有以黃帝為共主的烏托邦理想。但是王夫之這個玩法被清末的維新派嫁接去了，歷史就是這麼搞笑。

王夫之反滿，維新派是保皇，本來不是一路人，但是維新派抬出黃帝，獨特的歷史背景是“黃白大混戰”。

這個所謂的黃白大混戰論調在19世紀末大行其道，開始講種族衝突了，一大來源乃是日本的“泛亞主義”。

而泛亞主義的刺激是來自西方的種族優劣論，認為黃種人比白人低等。1897年之後日本國內興起的泛亞主義認為中國人和日本人都是黃種人，可以團結起來，維新派的大批骨幹開始宣揚黃色種族大聯合的調子，康有為、梁啓超等連張之洞都不能免俗，黃種人整天都在熱搜榜中。限於篇幅只摘兩段吧：

梁啓超：彼夫印度之不昌，限於種也。凡黑色、紅色、棕色之種人，其血管中之微生物，與其腦之角度，皆視白人相去懸殊。惟黃之與白，殆不甚遠。故白人所能之事，黃人無不能者。日本之規肖西法，其明效也。日本之種，本出於我國。《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二》，13頁。

章太炎於同年11月説：“嗚呼!天特使日本盛衰興替之際，前於今三四十祀，其亦哀夫黃種之不足以自立，而故留彈丸黑子以存其類也。"《讀日本國誌》，《章太炎政論選集》上冊，49頁。

至於康有為更不用説了，觀察者網左欄曾談到他的《大同書》，他認為人類只有黃種人和白種人是優秀種族。康老師的春秋公羊學是要“合國、合種、合教，一統地球”，黃種人要聯合起來。

當然其中還有更復雜的滿漢問題，比如“皇漢”的鼻祖章太炎一直排滿。這個排滿的調子又被孫中山這批革命黨繼承了，1903年各地之漢民族主義者有樹立黃帝為共祖之運動。革命黨機關報《民報》第一期刊首印有黃帝像，圖下説明“世界第一之民族主義大偉人黃帝”。

於是我們看到歷史上一個比較搞笑而又滑稽的一幕。本來孫中山這類革命黨和康有為不是一路人，但康有為的公羊學嫁接社會達爾文學説，和日本的泛亞主義很契合，認為黃種人要團結起來才能對抗白人。

而且那個時候在西方“黃禍”論甚囂塵上，比如德皇威廉二世大肆宣揚黃種人的威脅，康梁的維新派搞種族概念，是有救世的意圖。

孫中山這批人把黃帝抬出來，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受了日本泛亞主義的影響，拿了泛亞主義者的錢搞革命反滿，再説了，王夫之這種當初反滿的思想正好是這批人的思想資源之一。

1904年創刊的《黃帝魂》改用黃帝紀年，一下子就去掉了滿清黃帝的紀年方式，不再採用光緒宣統什麼的了，“黃統”代替了蠻夷入主中原的那一套“正統學”。

後來又搞五族共和，那麼黃帝自然就成了“中華民族”的祖先了。

最後以梁任公的“黃白大決戰宣言”結束本文：

自此以往，百年之中，實黃種與白種人玄黃血戰之時也。然則吾之所願望者，又豈惟平滿漢之界而已，直當凡我黃種人之界而悉平之……以與白色種人相馳驅於九萬里周徑之戰場，是則二十世紀之所當有事也。——《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一》，83頁。

所以，是歷史選擇了黃帝，無論是保皇的，革命的都認同黃帝，這不是個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