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感下的北京中年(上)_風聞
宇智波姜住-风闻社区老编,很老的那种2018-02-12 15:18
本文轉載自微信公號“可望buffett”。
女兒:“姥爺怎麼這麼長時間還不回來?”
媽媽:“姥爺生病了,在醫院打針。”
女兒:“姥爺是我最好的朋友,姥爺給我吃巧克力。”
“媽媽怎麼哭了?”
本文逐日記錄岳父從流感到肺炎、從門診到ICU,29天陰陽兩隔的經歷。涉及就診、用藥、開銷、求血、插管、人工肺(ECMO)等信息,希望大家用不上!
下列主題,可以搜索標題裏的關鍵字或日期進行查詢:
1. 不隔離流感家人,你就是在害孩子:12月28日-31日
2. 病毒陰性、高燒不退,馬上去大醫院:1月3日-4日
3. 護士不給高熱病人掛號,你應該怎麼辦:1月4日
4. 為何感冒病人要吸氧:1月5日
5. 卧倒、卧倒,別再讓重症感冒病人走路了:1月5日
6. 選擇住院醫院的標準,如果你能選的話:1月5日
7. 從流感到肺炎,不是小病,是生命保衞戰:1月5日
8. 如何買達菲:1月5日
9. 心電監護儀,沒他真不行:1月7日
10. 救護車費用:1月8日
11. ICU開銷:1月8日
12. 人在ICU,你借出的錢能收得回來嗎:1月8日
13. 插管前,説出遺言:1月11日
14. 人工肺(ECMO)費用:1月11日
15. 為親屬上人工肺(ECMO),你的決定遺漏了什麼?:
1月11日,1月18日
16. 醫生不會告訴你的人工肺(ECMO)信息:治癒概率、愈後情況、治療時間:1月13日
17. 人工肺(ECMO)與腦溢血和血栓:1月13日
18. 人工肺(ECMO)與譫(zhan)妄:1月18日
19. 輸血不是花錢就能有,互助獻血操作流程:1月13日
20. 大醫院轉小醫院,為什麼會這樣:1月22日
21. 肺移植:1月22日
22. 遠程重症病人救護車運輸:1月22日
23. 擔架病人搭乘民航班機規定:1月22日
24. 遠程重症病人醫療飛機運輸(實現小目標後入):1月22日
25. 民航關於攜帶骨灰的規定:1月23日
26. 親人過世,通知殯儀館,遠離太平間:1月23日
27. 開具死亡證明,你需要的證件:1月24日
28. 為遺體穿衣,誰會幫你的第一次:1月24日
29. 火化流程: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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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流感
女兒:“姥爺不聽話,光膀子,感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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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7日(星期三)
下午,陽光燦爛,岳母打開主卧窗子通風。岳父忽然來了個念頭,一定要同時打開廚房窗子南北對流通風,並且堅持不穿上衣,吹了半小時。期間岳母兩次要他穿衣服,一次讓他關窗,均被拒絕。
當時我也在家,為了避免矛盾,我沒有徑直去關窗,故意和岳母打了個招呼:“媽,我把窗關了哈!”
岳母還沒説話,岳父説:“不得(dei,三聲)!”
岳父開窗和不穿衣服和他的習慣有關。我們南方人冬天在家都穿羽絨服,我結婚前第一次去黑龍江驚掉了下巴:外面零下20度,屋裏零上30度;家家都開窗,人人小背心。
但北京不是黑龍江,屋裏只有21度。今年又沒有下雪,流感肆虐。岳父表態後,我習慣性沉默,檢查三歲的孩子已經穿上羽絨服後,自己裹上衣服回屋去了。
作為一個能伺候夫人穿襪的南方女婿,和餐桌上動輒罵岳母菜鹹了淡了的東北嶽父,相處只能説是表面上過得去。雙方都是為了孩子,互相忍受。
偶爾和天南海北的朋友吐槽,一美國朋友下決心:“我寧可窮三年,也不讓老人幫我帶孩子。”我心有慼慼焉,但夫人堅決反對:“你去哪裏找那麼放心的人帶孩子?”
* * * * * *
12月28日(星期四)
岳父開始感冒流涕。
他懶得一遍一遍去洗手間,拿了孩子的尿不濕放在牀邊,讓鼻涕淌在尿不濕上。我開始儘量讓岳父和孩子隔離。但岳父是女兒“最好的朋友”+唯一的巧克力提供者,用東北話説叫岳父是女兒的“仗義”。孩子一發現我們要和她“談話”,大喊姥爺,流出兩滴眼淚,就能迅速反敗為勝,綻開勝利的笑容。
岳父東北man式噴嚏,瀑布式流鼻涕都是逗孩子的新手段,完全不能制止他們親密無間。
岳母:“吃點感冒藥吧”。
岳父:“我這身板,沒事”。
岳母:“打噴嚏你擋着點,別噴到孩子”
岳父大怒:“這又沒啥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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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9日(星期五)
岳父開始發燒,願意吃感冒藥了。
孩子繼續跟姥爺粘在一起。我感覺不對了,和夫人商量帶孩子出去住酒店。夫人不同意,因為孩子上幼兒園後一直生病,外出怕有病菌。
又問能不能岳父岳母出去住。夫人還是不同意,説是爸爸發燒了,需要在家照顧。
我問:“感冒會不會傳染?
夫人答:“我也擔心”。
“傳染”這個詞需要定義概念。有人,比如我,認為接近100%會發生。而另一些人,例如我夫人,認為只有20%的概率,而且自己孩子還絕對不在這20%之中。
就像我一貫認為發芽的大蒜有毒,每次扔這種大蒜都會引發矛盾,夫人經常嘲笑:“你家寶都已經吃了好久發芽大蒜做的菜了。”
我大怒。
然後洗洗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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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30日(星期六)
岳父挺不住了,去了通州民營醫院甲。
為啥會到這個醫院呢,因為小孩進幼兒園前到這個小醫院體檢過。老人覺得位置近,不排隊,反正異地醫保也報不了多少。東北老國企,現在的醫保大概只結算到2014年的。即使批下來的報銷額度,也得等幾年才能拿到現金。
醫院驗血後開了3天輸液,消炎藥用的是頭孢。輸液後,岳父有改善。
我當時還和朋友開玩笑:“美國感冒,看個大夫150美金,看完讓你回去喝水。中國感冒,看個大夫5元人民幣,輸液1000人民幣。繼房價之後,醫療價格也在趕超美國。”
後來才發現,這只是個零頭。
當晚,岳母和孩子中招了。
小孩下午開始發燒,晚上嚎了一夜。姥姥晚上帶着孩子也沒睡好,第二天自己也發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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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31日(星期日)
我終於克服了不願引發矛盾的懦弱心理,一早就問孩子:“帶你去動物園好不好?” 準備把小孩和岳父隔離,同時岳母也可以好好休息。
岳母捨不得孩子出去。表示外面冷,傳染源多。
岳父當時感覺不錯,和岳母説説:“我輸完液開車帶你去天津,2小時就到了”。岳母拒絕了,但同意就近入住酒店。老人喜歡游泳,我們給定了有泳池的賓館。
送岳父去輸液時,醫生強調病人和家人要戴口罩,避免交叉感染。這次岳父總算是聽了。
這非常重要!!
不要小看幾分錢一個的醫用口罩,全家人戴好遮住口鼻,堅持戴,對於阻斷流感非常有效。沒有這口罩,我很可能就寫不了這篇文章了。夫人淘寶買了300個,開玩笑説可以用一輩子,結果我們用、親戚用,白天用、晚上用,屋裏用、屋外用,20天用完了。
當晚孩子發燒被控制住,但姥姥繼續發燒。酒店泳池等設施也沒用,就是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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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日(星期一)
姥姥早上決定也去甲醫院輸液,我趕到醫院付款。老人要在家附近的連鎖酒店入住。我覺得酒店條件不行,但老人們認為離家近。房間在酒店一層,老人覺得温度不夠,開啓了空調加熱。當晚岳父就睡的不好,到凌晨才睡着。
孩子不再發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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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日(星期二)
岳父三天的輸液已經結束,但精神狀態明顯沒有12月31日好。
孩子的狀態也很奇怪,早上從9點睡到下午1點半。這是此前從未發生過的。
岳母輸液後有好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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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3日(星期三)
岳父承認病情惡化,不再硬挺了,決定再去甲醫院拍X光片。這個醫院上次沒看好,為什麼又去?因為岳父怕進城堵車,先去拍片看看,嚴重再去大醫院。
這個做法是不對的!!大醫院不僅是設備先進,更重要的是醫生經驗豐富。
(雖然對於岳父這個案例,那時候去大醫院也沒用。)
拍片顯示肺部有小部分感染,驗血白血球低,心電圖基本正常。醫院換用阿奇黴素輸液。
晚上岳父精神略有好轉,但繼續發燒。不願意蓋被子,裹着大衣躺在牀上睡。
孩子那天不知咋搞的,非要打一下姥爺再揉揉,被我好好説了一頓。看着嗷嗷大哭的孩子、憂心忡忡的姥姥、吃不下飯的姥爺,我也感到無奈。
人到中年,早已沒有夢想,只盼着日子簡簡單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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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4日(星期四)
岳父早上自行駕車去醫院輸液。
晚上我見客户回來,岳母對我説:“你帶他去醫院做個CT吧,嚴重就住院。老這樣我不放心他,也擔心他傳染給孩子。”
我們匆匆穿衣下樓。
女兒還在喊:“姥爺,回來別忘了給我買玉米糖!”
回家的路,很短,又很長。
二、急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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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4日(星期四)19點,乙醫院
趕到離家最近的乙醫院做CT。醫院大夫聽診後覺得情況嚴重,化驗的結果讓她更為不安:
1) CT:肺部大面積感染。對比36小時前的X光片,病毒擴散迅猛。
2) 咽拭子:甲流、乙流都是陰性。表明沒有感染甲流或者乙流。
沒有陽性,不一定是好事,病人可能感染了未知的強病毒。
學醫的人一眼就知道這意味着什麼,而我要到半個月後,才知道“未知病毒”的殘酷。
當即要求住院,大夫表示沒有牀位,而且病情嚴重,建議去大醫院治療。當時對乙醫院還有些意見,現在想起來,識別出嚴重情況,不耽擱是對的。
(事後我們仔細看病歷,發現乙醫院寫的是:“病人自願要求轉院。” 這與事實不符。)
於是瘋狂的四處打電話,問任何可能和醫院有關係的朋友。一通電話打下來,才發現醫院不是飯店,出錢也沒有牀位。流感襲擊下,北京呼吸科牀位極度緊張,幾天能排到就算不錯了。一位朋友建議去呼吸科實力很強的朝陽醫院看急診,先把病情穩定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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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4日(星期四)21點,朝陽醫院
21點來趕到北京朝陽醫院。此前,我一直覺得朝陽醫院就是區級醫院,沒想到這麼NB。發熱不能直接掛號,要先去護士站。護士一聽情況嚴重,讓先去問大夫能不能收治。
先到了最靠近心電圖間的1號診室。我們取出CT片,説情況嚴重,希望他能幫忙安排個牀位。
這位大夫屬於推諉聖手,做醫生實在是埋沒人才,當年沒有考上公務員可惜了。連連擺手説:“我不看片子。不看、不看、我不看!你們今天都輸過液了,我也不能給你再輸液。明天早上來化驗,是否有必要住院等化驗結果。”
被推諉後很不爽,病人疼的不行,你號都不讓掛。我連法院都投訴過,但在醫院還是得求着,不能輕舉妄動。但也不能聽這個混蛋的話回家,坐在急診區繼續給各位朋友打電話找牀位。
猛然看到2診室是空的,後一個病人叫號後沒有及時進診室。衝進去又把情況説一遍,2診室的騰大夫人很好,看了看片子,知道病人情況嚴重,説:“你們先掛號做心電圖吧。”
有了騰大夫這句話,鬆了口氣。
掛號 — 去護士站量血壓 — 量心電圖 — 2診室大夫詳細看片問病情 — 開化驗單 — 交費 — 抽血。晚上急診掛號、交費處人之多就不提了。第一次看到抽動脈血,一個細如髮絲的針,摸着抽。抽完後24小時不能見水,不能提重物。
由於化驗結果要2小時候才能取,決定在附近開房睡覺。醫院對門就有個宜必思,20平米的房間400多。500米有個酒店,60平米也是400多。我們有車,自然就去了遠的那個。後來才理解,近500米的小房間能賣這個價是有原因的。對很多病人來説,多走1米都是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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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5日(星期五)凌晨,朝陽醫院
0點,我和岳父回到朝陽醫院。一項檢測結果在ICU取,第一次看到ICU,看到門口目光黯淡的家屬,沒想到隔兩天我就成了他們的一員。
騰大夫看了化驗結果使用莫西沙星、多索茶鹼、甲潑尼龍、阿昔洛韋等藥品輸液,並配合吸氧。
我當時對吸氧很不理解:“感冒為啥要吸氧?”
後面才理解:
1)感冒只是個撬鎖賊,把人體免疫系統的大門打開。
2)肺炎這個強盜緊跟着衝了進來,把肺部撕的面目全非。
3)肺功能被削弱。呼吸正常的空氣,已經不能提供足夠的氧氣。
4)吸入純氧,功能受損的肺才能給人體提供最低限度的氧氣。
原預期3小時輸完,我也和岳父説了不要着急,但岳父已經很疲倦了,着急回酒店躺下休息。他自行調節,1小時就輸完了。凌晨的輸液區還有不少老人孩子在輸液,彷彿魔鬼就在這裏遊蕩,人的精氣神都被吸乾了。
準備回酒店時,護士説離開醫院需要大夫批准。
夜班值班大夫聽了訴求,看了看病歷,又看了看我。
我再看了看大夫,大夫再看了看我,啥也沒説。
我説了聲謝謝,回去和護士説大夫已經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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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5日(星期五)上午,朝陽醫院
在酒店睡了5個小時,早上7點半起牀趕往醫院,等待8點鐘醫生查房並可能安排住院。此時犯了個錯誤,岳父執意要走過去,我們也按慣性順從。但都要吸氧的人了,肺部隨時可能不能提供足夠氧氣,走路是非常危險的。病人不能認為沒事,親人也不應該掉以輕心。吃不準的情況下,越保守越好。
岳父到了輸液區開始吸氧。焦急無奈等到9點,醫生開始巡查病區。我們詢問是否可能安排住院,大夫表示要10:30左右才能知道是否有牀位。
岳父坐在椅子上已經很難堅持了。此時朋友幫我們在丁醫院(朝陽醫院是本文的丙醫院)聯繫上一個牀位,預計有病人下午1點出院。我們決定轉到丁醫院,理由是:
1)丁醫院有朋友,一些小事容易協調。
2)朝陽醫院牀位很緊張,輸液區外面還有幾個白髮蒼蒼的老人躺在移動病牀上等牀位,當天估計排不到。
當時沒有考慮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丁醫院雖然也是三級甲等,但呼吸科並不突出。
我們對岳父的病症估計還是太樂觀了:北京的三甲醫院,還治不好感冒?
告訴朝陽醫院的大夫講了要轉到丁醫院,大夫很盡責的問為什麼,要我們確定好牀位,建議我們使用救護車。我們仍然沒有意識到嚴重性,不但沒使用救護車,岳父還和我再走了500米,10點回到酒店。
在酒店躺在牀上休息,原定休息到12點再去丁醫院。但岳父在11點就哼哼,我問岳父感覺如何,岳父表示“還可以”。一個硬老漢説“還可以”,和女人説“你看着辦”差不多,都不是什麼好消息。
三、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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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5日(星期五)中午
純電動車已經快沒電了,叫了首汽約車前往丁醫院。到院後,前一位病人已經辦完出院手續,但沒有要走的意思,還在和病友聊天。也沒辦法,繼續等待。岳父趴在朋友辦公室休息,勉強喝了點粥。
下午1點,在朋友幫助下如期躺在了病牀上,覺得放心了。呼吸內科心電監護儀全部佔滿了,朋友幫忙從別的科室借了一台儀器用於監測岳父。我心裏還想:“有問題喊一聲護士不就行了?”
手續辦完,護士開始抽血,剛準備抽動脈時,岳父情形激動:“早上剛抽完,化驗結果你們都有,怎麼又抽動脈血?”把小護士嚇傻了,趕忙道歉,説:“我去問問大夫,看是否可以不抽動脈血。”
看來,抽動脈血應該是極疼的。
都住進三甲醫院了,我也安心了,開始繼續籌劃4天后前往拉斯維加斯參觀CES消費電子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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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5日(星期五)下午 14點30分
大夫把我叫出病房面談。
大夫:“從你們的片子來看,肺部病毒擴散很快。如果病情急轉直下,變成‘大白肺’,需要上有創呼吸機支持。我們院ICU(重症監護室)只有6個牀位,我不能保證你們有牀位。”
我心裏琢磨,這是“股市有風險,投資需謹慎”的慣常風險提示嗎?
再請教大夫:“感冒這麼嚴重啊?”
大夫一聽這問題,就知道我是個小白。回答説:“你知道SARS吧,所有人都知道是病毒性肺炎,但沒有針對性藥品,其他抗生素再怎麼加大劑量也無效。現在你岳父也被未知病毒感染了,擴散很快。除了甲流乙流等常見病毒,大部分病毒都沒有特效藥。最終需要病人自己的免疫系統發揮功能,擊敗病毒。現在病毒兇猛,如果在病毒自限之前,肺部不能支持呼吸,就需要上呼吸機。”
問大夫:“您有啥建議嗎?”
大夫説:“你們問問,看能否轉到朝陽醫院或者協和醫院吧。”
我一聽暈倒,早上從朝陽醫院出來就是因為擠不上牀位。昨晚協和醫院也請朋友問過,全國多少政商高層關係在盯着,根本沒法安排。
厚着臉皮再問:“這兩個醫院的牀位都找過人,沒辦法。您的意思是預先聯繫這兩個醫院的ICU嗎?”
這又是一個外行的問題,大夫只好説:“大醫院的ICU牀位比普通牀位緊張得多。我只是説了一種可能的情形,我們大夫和家屬一樣,希望病人迅速好轉。但你們和我們都要做好準備。”
談話結束後,和夫人電話溝通。我們偏向於大夫是按慣例進行風險提示,也沒太在意,但夫人讓我取消美國行程。開始退機票、退酒店、退電話卡、退保險,答應幫朋友辦的一些事情也辦不到了,一一聯繫解釋。
* * * * * *
1月5日(星期五)下午 17點
大夫給了我一張處方,讓我去別的醫院買“達菲”。
我奇怪了:“三甲醫院沒有達菲?”
大夫説:“我這裏沒有。周圍幾個三甲你可以試試,朝陽醫院肯定有。你運氣還算不錯的,北京緊急調了一批貨源。前段時間,要是不夠級別,全北京你都找不到一盒。”
於是先到周邊的A醫院,急診藥房帥哥一聽達菲,説可能開完了。幫我查了急診藥房沒有,還電話問了門診藥房,也沒有了。最後還給我個電話,説下次可以先打電話問。態度真是好!
出來看到一個藥房。小哥回答我説:“沒這藥。我們一直沒賣過,不知銷量如何。”轉頭和另一個人説:“最近問這個藥的人不少啊,我們進點試試?”
下一站直奔朝陽醫院。開藥先要掛號,但我沒發燒,護士不讓我掛號。只能又衝進去找大夫,説早上才從朝陽醫院轉出的,求開一盒。
大夫問:“為啥轉出?”
我答:“朋友聯繫了個牀位。”
大夫説:“喲,這麼快有個牀位。去掛號吧”。
於是掛號,排隊,開藥,繳費,取藥。220一盒達菲,70元掛號費。想多開些,朝陽醫院不同意,自己的病人都不夠用。
晚9點離開丁醫院回家,到通州已近11點。從前一日6點出門,已忙亂了28小時。
家裏岳母眼睛通紅,夫人自己擔心不提,又安慰了會岳母。
我只問了一個問題:“小孩有沒有發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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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6日(星期六)
夫人一早趕往醫院,讓我在家睡覺。10點給我電話,説大量輸液情況下高燒不退,最高39度。另一位大夫再次講述了要做好轉院進ICU準備,並要求24小時陪護。
於是:
1)從老家請兩位親戚過來照顧。
我們下週還要上班,24小時監護肯定扛不住。
定機票時,發現佳木斯飛北京的航班,當天頭等艙都沒剩,後一天餘下2個頭等艙,還好雞西飛北京有經濟艙全價。東北富豪的消費能力和慘不忍睹的羣眾生活形成鮮明對比。
2)聯繫人轉朝陽醫院、協和醫院。
朋友們都很幫忙,但確實沒法操作。
下午6點,趕到丁醫院換班。發現昨晚我整理的東西被動過,充電寶等都從櫃子裏挪到包裏。夫人沒有動過,只能是岳父在呼吸困難、動脈被紮了2針的情況下親自動手了。其難度,相當於在拉薩有高原反應的情況下,用帶傷的手抬石頭。我把包挪到了岳父夠不着的地方,讓他有事叫我。
大夫安排一小時測一次體温,記錄所有“出量”,即大小便量。當晚,岳父的尿量少。一次少只有20ml,多不過50ml,醫生擔心腎部也感染了。
醫生又和我談了一遍。常識認為病毒性肺炎致死率不高,但實際上病毒性肺炎會引起很多併發症,最終死因歸於其他病症,病人和家屬都不能對病毒性肺炎掉以輕心。
21點體温38.5度,醫生説病房沒有鹽水不能輸液了,先用些退燒藥。服藥後,體温降低到37.4度。岳父服藥後出汗,不願意蓋被子,被查房醫生制止後依然不服氣。醫生走後,岳父要求脱掉上衣裸睡,被我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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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7日(星期日)
5點,岳父下牀洗臉,我們拔了監控儀器,很快大夫就衝了進來,説是系統報警沒心跳了。
7點,各種外賣都沒上班。在醫院旁邊買了粥和包子,岳父胃口明顯好轉,體温穩定在37度左右。我們鬆了一口氣。
9點,夫人過來換班。岳父和孩子微信視頻了會,告誡孩子要聽話,多穿衣服不要感冒。孩子問:“姥爺打完吊針就能回家嗎?”老家的親戚也已從東北起飛。我到旁邊酒店開了個房,睡了2個小時。
11點,回到病房。夫人説:“隔壁病房的剛才心臟驟停,送ICU了。”
心頭一驚,問出事前病人是否高聲喊疼?
“沒有,又不是拍電影。病人的幾個家屬一起出去吃飯了。隔壁牀忽然發現監控儀上心跳沒了,以為是儀器壞了,想和病人説,卻發現病人雙目緊閉。隔壁牀大喊,大夫也從監控中發現了,瞬時一羣人衝進病房。昨晚負責岳父病房的大夫,本來9點就可以走,剛準備下班,又進ICU看病人了。”
當時就感嘆:
1)有朋友還是好,能從別的科室借個心電監控儀。沒有監控儀,即使有空牀醫生都不敢收岳父這樣的重病人。
2)不能讓孩子學醫。
二姑二姑父來到達醫院,我們萬般感謝,交代了相關事宜。特別強調他們自己要24小時帶口罩,遮住口鼻,注意輪換休息,吃我們準備的水果和預防性藥品,做好持久戰的準備。
親戚回答:“不當害”。
作為黑龍江女婿,我現在真是怕了東北人説“不當害”。這句話可以翻譯為:“沒事,看大爺我的。”
於是發揮臉皮厚的特長,又説了兩遍。
岳父和二姑父很熟,被照顧時很自然。我在照顧時,小便他都掙扎着要站起來。二姑父照顧時,他願意躺在牀上小便。
把親戚拉進了微信“情況檢測羣”,請他記錄尿量、體温等信息,發到羣裏,例如“22:30,尿20”。我們容易看,醫生問情況也能夠完備的提供。
回到家,根據醫生的要求,人洗澡、所有衣服全洗、包等物品全部用消毒液擦一遍。畢竟是呼吸科重症患者,傳染上孩子可麻煩了。
晚上頭暈無力,吃下一片白加黑,心想現在可不能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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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8日(星期一)上午 丁醫院
睡了一覺,爬起來聯繫了幾個客户。親戚反饋的消息還不錯,一整天沒發燒,早上胃口也很好。
11點夫人來電話,告知早上彩超的結果很不好。一線抗生素都用了,但病毒沒有控制住,繼續擴散,整個肺都已經被病毒佔據。普通的鼻導管供3升氧量已經不能支撐,開始用面罩吸氧,開到10升的氧量,勉強將血氧量維持在90。丁醫院大夫集體討論後,考慮到昨天隔壁病房心臟驟停的案例,正式建議我們轉院,而且要求直接進ICU。
丁醫院呼吸科主任很盡責,親自幫忙問了朝陽醫院等多個機構,但ICU全滿。最後聯繫上全國知名的戊醫院,正好下午能空出2個ICU牀位。主任在聯繫時特別強調了“家屬配合”,看來我們在醫院的表現還可以。
千言萬語道不盡謝!
ICU確定後聯繫120,説明要帶氧氣。120來了4位員工,負責人和開車的小哥都是北京人,特別幽默,一路上氣氛不那麼壓抑。6公里,車費、維護費、器材費等共計800元。
岳父的情緒開始不穩定。早上他可能自認為沒幾天就出院了,現在聽到要轉院,大夫都把家屬叫出病房去説情況,預感不好。他拒絕帶氧氣面罩,要重新換成鼻導管吸氧,好説歹説又給帶回去了。
四、IC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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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8日(星期一)下午 戊醫院
一到戊醫院,直接送進ICU。護士一聲令下脱光,所有衣服都給扒了扔出ICU。岳父當場沒了脾氣,乖乖聽話。
ICU不讓家屬進,每天只有下午半小時探視時間。
我晚上趕到的時候,夫人説ICU條件很好,見過的醫院只有美國治療埃博拉患者時用的埃默裏大學醫學院(Emory University Hospital)能匹敵。每個病人都專門有護士24小時看護,醫護人員數大概是患者人數的4倍。無創呼吸機已經上了,血氧量回到90以上。而且有創呼吸機、人工肺(ECMO)都有,萬一病情惡化,人應該也能搶救回來。
報完喜,自然就該説“但是”了。她簽了一大堆文件,各種治療手段,看了脊柱都發涼。雖然大夫反覆表示非必要不使用,但人肯定要遭不少罪。
此外,ICU的費用大概是每日8000-20000元,我們要努力掙錢。
我馬上表決心:白天投資茅台,晚上槓杆炒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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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8日(星期一)晚上
岳父2年前借給當地“知名土豪”SB哥10萬元,當時説好週轉一下2周還,然而2年也沒見過錢的影子。岳母和我們雖然知道,一直也沒敢當着岳父面提,生怕他一激動出問題。
現在人已經進ICU了,缺的就是錢,趕緊請對方還款。這個SB聽到消息心裏面樂開了花,巴不得岳父早點走。回答很乾脆:“沒錢!”
珍愛生命,遠離土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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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8日(星期一)晚上
從醫院回家後,在下面給車充電折騰了會,進門一看夫人正在和孩子玩,竟然沒有洗澡。忙問洗手洗臉了嗎?答洗手了,沒洗臉,因為回來就換了個口罩(在醫院用的口罩在家不能用)。我馬上要求:先洗澡,才準接觸孩子。嚴格執行!
過了一會,孩子忽然開始咳嗽了。
我無比緊張,萬一傳染上可咋辦。後來夫人和岳母説她們的壓力更大,要是孩子傳染上,不知道我會怎樣發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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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9日(星期二)
早上起來,孩子沒有發燒,白天也沒太咳嗽。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夫人臉色不佳。説一晚沒睡,身體上很困,心裏很焦慮。不知道病啥時候好,不知道要花多少錢,感覺分裂成兩個人。我嘻嘻哈哈安慰了會。
岳母在下午探視時段進了ICU。岳父精神奕奕,向岳母表示:“我這身板沒問題”。岳母表示她代表全家,相信岳父的身體,相信岳父能夠在ICU病友中第一個轉到普通病房,在所有病友中第一個回家。
晚上回到家,岳母問我們:“為啥他現在還那麼得瑟?”
我馬上表態:“得瑟是好事,説明正在全面恢復!”
飯後,夫人講起ICU外面有位大姐,不僅熟悉辦飯卡、為陪護租摺疊牀、隔尿墊品牌等雜務,而且精通北京呼吸科的疑難病例、名醫趣事、治療程序、術後護理等。説是北京知名的呼吸科“明星護工”,肺移植病人常常要等她的檔期,才能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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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0日(星期三)
岳父在ICU的8個病房中,被從較大的病房轉移到最小的病房,體温和血氧指標也相對平穩。探視時,岳父還抱怨醫院的飯菜不好吃。
我晚上很樂觀的給岳母解讀:“最小的ICU病房空間不大大夫在那裏給他做手術很不方便。把他移到那個房間,估計是大夫認為他恢復不錯,沒有手術必要。”
又説了A病房的情況。病人進入ICU時已經插管了,一根管子從嘴裏插到肺部,直接提供氧氣。今天上午大夫建議A病房上人工肺,由於後續開銷大,家屬沒有馬上同意,而是四處打聽,得到的信息不樂觀:
1) 效果不好説。當然有治好的,更多是沒有治好的。
2) ICU有位30多歲的大夫,搶救病人時被傳染上肺炎。最終上了人工肺也沒能救回來。
最終,A病房決定只插管,不上人工肺。
夫人説:“如果爸爸真到那一步。即使知道大概率沒用,只要有1%的希望,我也得上啊。不花這錢,我餘下一輩子都不會心安的。”
五、插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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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1日(星期四) 下午
下午3點,剛和客户微信組羣聊完,夫人急電:“今天拍片結果還是不好。醫生決定插管。插管後會注射鎮靜劑,人就不能説話了,你趕快送姥姥到醫院來,我讓醫生務必等着。”
姥姥正陪着沉睡的女兒,馬上手忙腳亂的穿衣服,問我説:“你昨天不是説有好轉嗎,咋要插管了?”我無言以對,只能説:“我開車帶你和女兒去醫院。到了醫院讓二姑下來在車裏看着女兒。”
姥姥:“不行,孩子不能去醫院。”
於是用首汽約車叫了個車。姥姥跌跌撞撞衝出門時還惦記着孩子:“你給她熬個粥,蒸個雞蛋。”
一進ICU,姥姥哭着對姥爺説:“我沒照顧好你,你不怪我吧。”姥爺告訴了手機、銀行卡、股票賬户的密碼,但也不想增加家人的心裏負擔,沒有當做臨終時刻來對待。
夫人有不好的預感,強忍着悲傷問姥爺:“爸,你還有什麼要説的嗎?”
岳父停了些許,費力的説:“繼續治吧”。
人的一生,誰會知道自己最後一句説的是什麼?
(插管説明病已經很重了,但醫護人員不會、也不適合提示病人留遺言。萬一不幸走到那一步,建議家屬和病人珍惜機會,我們希望這不是最後一次,但誰又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