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記】現實版陪孩子寫作業,比網絡段子殘忍多了_風聞
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武大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2018-02-15 09:31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李永萍】
姐姐的女兒在我們市裏最好的一所私立學校上小學六年級,在春節回家之前,我就經常收到姐姐的“求助”微信,全是關於侄女學習方面的。年底,姐姐發給我一個“寒假作業清單”,裏面密密麻麻列了很多要求和內容,這是正在上小學六年級的侄女在寒假期間需要完成的任務,其中有很多部分是需要家長和孩子一起完成,並且還要拍照發給老師,以證明家長確實是和孩子一起完成的。
與我們小時候的寒假作業不同,侄女所在的私立學校寒假作業類型多樣,不僅包括基本的習題練習,還包括課外閲讀、手工、詩歌、英語、音樂、繞口令等等,並且很多內容都需要家長一起參與。實際上,在當前的中小學教育中,除了寒暑假作業需要家長參與和輔導之外,學生的日常學習生活也需要家長的深度參與。家長深度參與學校教育這一現象在城市的學校比農村學校更普遍,在私立學校比公立學校更普遍。



家長在教育上的深度參與,不僅需要付出極高的經濟成本和時間成本,而且對於家長本身的知識素質也有很高的要求。如果説,城市的家長因為有相對優越的經濟條件和較高的受教育程度,能夠更為自如地參與和介入子女的教育過程,那麼,農民家庭因為家庭稟賦的侷限,在介入學校教育的過程中會感受到更大的壓力。總體而言,現代教育對家庭因素的看重,使得家長陷入普遍的“教育焦慮”之中。
家長的教育焦慮與家長需要深度參與學校教育直接相關。當前中小學生家長在教育上的深度參與,首先體現在需要付出大量的時間。現在很多中小學校都實行“家校聯合”,家長需要對學生的學習過程全程參與和監督。如今學習不僅僅是學生個人的事情,更需要家庭的全員參與,家長不僅要監督小孩做作業,還要在很多方面參與學生教育。然而,中小學生的父母一般都剛好處於青壯年階段,正處於事業的奮鬥期和上升期,因此如何在子代教育和個人事業之間尋求平衡是他們的最大困擾。
其次,家庭在子代教育上需要付出更高的經濟成本。各種市場化教育方式的興起,如培訓班、補習班、私立教育等,將家長裹挾在其中。我姐姐的女兒小學一年級到五年級都是在公立學校上學,經濟成本很低,從六年級開始,為了讓她接受更好的教育,姐姐決定將她送到市裏最好的私立學校,每年學費和生活費至少要三萬元。對於農村家庭而言,這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此外,農村家長的教育焦慮還在於,他們自身的文化水平有限,在學校給家長佈置的各種各樣的任務面前,他們很難對學生的學習有實質性的指導,這也是姐姐經常向我“求助”的原因。
以我侄女今年寒假的英語作業為例,老師要求每個學生在寒假期間要學會十首英文兒歌、十首英文詩歌、十段繞口令以及十段幼兒趣配音,但老師沒有給任何素材,從尋找素材到最終的學習都需要家長的配合和參與。姐姐和姐夫都只上過初中,幾乎不懂英語,而六年級的侄女也還沒有達到能夠自學英語的水平,因此姐姐只有向我求助。這還只是英語一個學科的作業,其他每個學科都還有很多任務需要家長和學生一起完成,我每年寒暑假回家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輔導侄女完成各種各樣的“作業”。
家長的教育焦慮來源於家庭越來越深地捲入子代的教育問題。那麼,問題在於,家長為何要深度參與到學校教育中?

首先,中國父母素來具有“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人生理想。這樣一種理想,在鄉村社會轉型和社會分化加劇的過程中,轉化為對子女教育的高度敏感性和過度投入。在農村調研時,我們也發現,越來越多的年輕父母,為了讓子代接受更好的教育,選擇從打工地回到家鄉“陪讀”。此外,社會分化和社會競爭的白熱化,使得父母選擇投入更多的精力到子女教育中,從而不斷提前教育的時間起點。例如,現在的“早教”越來越火。早教市場往往打着“上早教不一定有用、但不上早教肯定就沒用”的旗號,刺激家長不想輸在起跑線上的心態,利用所謂的國外心理學理論,實際上違背了兒童的自然成長規律。
其次,家長深度介入子代教育的根源在於學校教育的公共性弱化。過去的教育主要依託公立學校的教育體系,體現了教育資源的公共性配置,學校在很大程度上承擔和剝離了家庭的教育功能。個體家庭在教育上需要付出的時間成本和經濟成本相對較少。然而,當前在素質教育、課業減負等話語之下,公立學校配置教育資源的能力被壓縮。例如,學校放學時間更早、給學生的課後作業更少,但學生依然要面臨中考和高考的難關,在此情況下,家庭對學生教育更加深度介入。
家庭並非專業化的教育機構,尤其是很多農村的父母也不懂教育,他們只是認為城市的教育肯定比農村好,因此只要有條件都想把子女送到城裏接受教育。而城裏的家長則寄希望於通過給子女報各種各樣的補習班、培訓班的方式來提高子女的競爭力。此時,教育不再單純地取決於個體的努力程度,而是與家庭經濟能力息息相關。因此,家庭在子女教育上介入越多,家庭的差異,必然放大教育市場化的分化效應,城鄉之間、不同階層之間在教育上的差距也就越來越大。教育從一種公共資源轉化為私人資源之間的比拼。當教育作為一種公共資源時,它是實現階層流動的重要方式。但現在教育中越來越強調個體及其家庭的先賦性因素,這極可能導致由於家庭在子代教育投入上的差異帶來社會分層。
因此,在公立學校的教育資源配置能力不斷弱化的背景下,教育的成本和責任必然更多由家庭來承接。這樣一來,教育市場化和家庭參與教育這兩個維度就相互塑造、相互纏繞,一方面,教育市場化越激烈,家庭參與教育的程度就越深;另一方面,家庭介入教育越深,教育市場化的現象就越可能出現。
然而,市場化的教育往往需要花費巨大的經濟成本,因此也是有門檻的,只有那些經濟條件好的家庭才能通過市場化的方式為子女選擇更好的教育資源和教學環境。市場化教育體系的興起,給當前的教育帶來很多問題,其中最致命的一點是導致在教育上的分化和分層越來越嚴重。在家庭和市場化沒有深度介入學校教育之前,教育更多是由學校主導的,是一種公共資源的配置。公共資源對所有學生都是平等開放的,因此,學生成績的好壞,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學生個人的努力程度和師資力量配置的強弱。家庭能力的差異並不會轉化為教育機會和教育水平的巨大差異。
因此,當前基礎教育亟待找回公共性。教育的公共性,不僅體現在教育的公共資源,而且體現為教育的公共責任。教育的公共性,在很大程度上減輕了家庭的負擔,是家庭凝聚功能和實現向上流動的重要機制。在這個意義上,教育本應是家庭參與社會競爭的資源,而非社會競爭的體現和表達。如今的趨勢是,當父母越來越直接而具體地捲入子代當下的教育過程時,教育之於社會流動的意義逐漸弱化,成為家庭當下能力的展演和表達。其後果是,家庭可能深陷於教育的重負之中,從而弱化了教育藴含的促進家庭向上流動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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