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朝核問題，還是應該“萬變不離其宗”_風聞

從平昌冬奧會以來，由號稱“冷戰活化石”的朝鮮半島問題衍生出來的朝鮮半島核問題，經歷了一輪堪稱亂花迷眼的發展變化，朝鮮、韓國、美國三方以充滿戲劇性和不確定性的方式，推動了這一輪的發展。朝鮮領導人據説通過韓國特使發出了“棄核”的願望，以及美國領導人表示願意與朝鮮領導人會談，成為這一輪發展中最吸引媒體的焦點，也引發了各方的密集關注。

在認識和理解這一輪發展，並對其展開分析的時候，有興趣的不妨去回看下廣受好評的電視連續劇《琅琊榜》開篇第一集的片段：譽王為搞清楚誰是麒麟才子，親上琅琊閣去求取錦囊，豪邁地説要問一個盒子裏裝不下的大問題，然後很快拿到了答案，以及一句回應，“天下大事，萬變不離其宗，多思無益”。

這段對答，在某種程度上，或許可以成為理解朝鮮半島核問題最新進展的某種指南：鑑於直接推進事件發展的美朝雙方領導人都具有顯著的不確定性，以及常人難以模擬的偏好和反射弧，所以要精準模擬並預測其在戰術層面的每一個動作，是具有相當難度的。所以，我們能夠做的是回到問題本身，從那些無法通過領導人個人因素改變的結構性因素入手，分析其已經、正在或者可能出現的變化，來做出某種趨勢或者概率性的判斷。這説白了，就是在面對具有顯著的複雜性和系統的事物時，識別並抓住主要矛盾，以及矛盾的主要方面進行分析。

從20世紀90年代朝鮮半島核問題爆發開始到現在，關於這個問題的本質，基本上是非常清楚的：

就體系層面而言，半島核問題是朝鮮半島問題衍生出來的次級問題，朝鮮希望通過擁核實現安全保障，包括獲得美國外交承認，消除面臨的來自美韓軍事同盟以及美國半島駐軍的直接軍事威脅，以及獲得長期發展所需要的良性外部環境；美國試圖在不觸及朝鮮半島問題的情況下依照美國不擴散的需求，壓制朝鮮核計劃，同時拒絕在外交上承認朝鮮，堅持以壓促變，或者更直白地説，就是堅持符合某種政治正確/意識形態需求的等待朝鮮政權崩潰；以朝鮮、伊朗等為榜樣，確保美國主導下建立、健全和完善的不擴散機制，是美方在體系層面的一個重大需求。

就國內政治而言，朝鮮面臨的問題，是最高領導人世代交替的過程中，政治權威呈現從超凡魅力權威向傳統權威的轉型，有直系親屬關係的年輕繼承人遵循的發展軌跡，是首先獲取某種可以比肩先輩的超凡魅力，比如確立自己能夠成功對抗外部壓力的形象，然後才有推行自身獨立路線的可能。這一規則對領導人在外交談判中能夠做出的讓步、妥協的程度和方式，構成了某種較為直接的制約。

美國方面的問題，是特朗普政府可以看作是1991年蘇聯解體以來權威基礎最為薄弱和動搖的一屆政府，在國際政治，尤其是外交和安全領域取得重大突破，證明自己的非凡能力，以及連任資格，成為特朗普政府的重大需求。從這個意義上來説，特朗普政府比此前歷屆美國政府而言，不僅會關注朝鮮核問題的解決，而且還會特別關注解決朝鮮半島核問題的過程和方法。只有以突顯特朗普男子漢氣概和英明領導的方式解決，即朝鮮迫於美國從未有過的重大壓力而棄核，才是可以接受的結果；對特朗普而言，如果不僅佈滿“通俄”的傷口，還要頂一個“正面剛不過朝鮮”的名頭，那基本上“保持美國偉大”也真的就不要再繼續吹下去了。

特朗普政府在朝核問題上是否進行談判，如何進行談判，談判預期達到何種結果，迄今為止沒有形成較為穩定的信號：記得國務卿還是蒂勒森的時候，他就提出過要和朝鮮進行談判，這種談判的主題可以是天氣，也可以是桌子的形狀；這種談判可以不要設置此前的前提，即堅持朝鮮進行可核查的、不可逆轉的、實質性的棄核；當時特朗普是通過推特直接發文懟回去説不談的。

韓國特使傳來來自北方願意對話的“好”消息之後，特朗普顯然認識到這可能是一個有助於增加個人選舉勝算的好機會，於是就興沖沖地直接跳過國務院官僚的口徑去宣佈好消息了。而迄今為止特朗普所有關於首腦峯會的樂觀發言，都是建立在對朝鮮傳遞信號的樂觀理解的基礎之上的：朝鮮領導人承諾願意棄核，承諾願意放棄導彈試驗。特朗普因為難以描述的原因，選擇近似無條件信任朝鮮承諾的可信度。

白宮新聞發言人的問答口徑，以及美國國務院、國防部等方面提供的備忘錄，一如此前的各種表態，堅持認為：美國不會在不擴散問題上讓步，首腦峯會必須在朝鮮方面實質性採取行動兑現棄核承諾時才會進行。迄今為止，除了特朗普願意與朝鮮領導人進行會談的表態之外，美方看不出實質性鬆動其先棄核再對話的顯著跡象。

朝鮮迄今為止的表現確實有耐人尋味之處，平壤對包括韓國以及美國的表態保持了值得關注的沉默。一種可能的解釋，是年輕的朝鮮領導人試圖通過證明自己有能力主導到首爾以及華盛頓的外交節奏，來塑造自己超凡領導人的形象；另一種可能的解釋，是朝鮮堅定地認為，已經完全具備實力、意志和技巧，在甩開北京影響的情況下，單獨和美國進行會談，而且這構成了朝鮮領導人個人魅力最好的註腳。

需要關注的是，除了政治上的一些籌碼之外，真正握有解決朝鮮半島核問題以及全部問題的關鍵資源的，是中國。朝鮮需要通過和美國談判來獲得安全保障，需要在沒有中國直接參與的情況下，以事實上擁有核武器的國家的身份與美國進行對等的一對一的會談，這是朝鮮的大國夢的標準配置，也會成為朝鮮半島領導人超凡魅力的新來源。但超凡魅力領導人自己要吃飯，其統領的國家，無論是否擁有核武器，也都要吃飯；核武器，美國的外交承認，國內超凡的威望，都不能直接當飯吃，還必須要轉化。

在此情況下，結合自會面消息傳出至今的發展，大致可以透過令人眼花繚亂的媒體報道以及鋪天蓋地的碎片化信息，得出如下相關判斷與假設：

第一，美國和朝鮮的最高領導人確實就半島核問題的解決，傳遞出了某些可以做出積極解讀的信號，換言之，雙方不再拒絕完全不坐下來談。

第二，迄今為止，美國和朝鮮並沒有公開談及做出任何實質性的讓步。就朝鮮而言，願意考慮乃至討論棄核是有前提的，包括美國以默認/公開方式承認朝鮮是“合法”擁核的國家；保障朝鮮的安全，這意味着和平條約與外交承認；以及對半島問題作出某些安排以消除對朝鮮外部威脅，這無法避免美韓、美日同盟體系以及駐軍的調整。就美國而言，願意與朝鮮坐下來談是有前提的，包括朝鮮以實質行動放棄核武器，或者部分兑現其放棄核武器的相關承諾；將談判議題侷限在核問題相關的問題上，不涉及改變對朝鮮政權的外交承認，以及調整同盟體系和軍事存在等。而如同此前歷史發展已經證明的那樣，不作出這些讓步，談判要麼開展不起來，要麼開展起來但無法取得實質性成果。

第三，雙方領導人的個人因素以及國內政治考慮發揮了更大的作用。朝鮮方面的領導人需要塑造能夠掌控美朝關係主動權的超人形象，從而持續鞏固並積累其國內政治籌碼，為下一步可能的戰略調整，包括經濟上的開放型轉型累積籌碼；為無法迴避的中朝對話積累至少是心理上的優勢與主動權。美國方面的領導人需要從朝鮮核問題得分，證明因為特朗普總統個人的英明神武，所以取得了碾壓性的進展，這對共和黨的中期選舉，以及之後特朗普本人的連任競選，都是至關重要的。

第四，至少對美國來説，與朝鮮對話不是一場簡單的雙邊對話。美國需要在對話前與同盟進行廣泛的溝通，確保對美國的安全承諾，包括軍事同盟體系的安全保護，以及核武器的延伸威懾，同盟國不會產生動搖和質疑。美國更需要用各種方式説服韓國以及日本，確保他們不會在此過程中形成跨越核門檻的衝動和行動，進而，美國需要在全球範圍解釋其與朝鮮對話不會意味着事實上放棄核不擴散。

第五，美朝雙方都需要準備更加務實且可供交易的籌碼。朝鮮方面依靠邊緣政策，以及通過特殊政策累積起來的有限核能力，確實可以形成戰術層面的投機性成就，但在坐下來進行談判的情況下，除非美國願意按照朝鮮的指揮棒起舞，或者美國願意為朝鮮着想，接受某些看似籌碼實則是美國完全放棄底線的條件，比如有學者揣測的用放棄洲際導彈計劃換承認中程核力量的合法性，否則要取得正常意義上的談判進展，將是非常困難的。至於美國方面，除非特朗普具有二戰時期羅斯福主導與蘇聯戰略合作的權威，否則要做出讓朝鮮滿意的讓步，恐怕需要美國國內發生超乎想象的大轉變。

第六，朝美會面，朝美代表會面，朝美領導人會面，可能是需要區分的三件不同的事情。迄今而言，藉助此次領導人準備會面的契機，將原先隱秘進行的代表會談正式化、公開化，並且在一定程度上的機制化，可能是最值得期待的事情。

對中國而言，如何看待美國與朝鮮可能的對話，以及關係改進，又是一個非常值得討論的問題，也是一個沒法簡單説清楚的問題。不過，倒是可以指出幾種有代表性的容易被事實證偽的觀點：

第一，用美朝關係的改善來表徵中國的“受損”乃至“失敗”。有研究者説美朝對話可能以中國為籌碼，這其實蠻有想象力的。如果志願軍還沒有撤離朝鮮，亦或者朝鮮戰爭剛剛結束，朝鮮在那種情況下拋開中國與美國單獨接觸，大概還能談得上具備“出賣”中國利益的資格；至於美國在朝鮮問題上出賣中國利益，大概也需要以美國和中國具備軍事同盟關係為前提和基礎。

第二，源自“大國誤讀”的失落。這種失落的簡要表述，就是中國失去了朝鮮作為戰略緩衝。這個判斷，是不準確的。朝鮮從未主觀上願意充當這種緩衝，中國也沒有在主觀以及客觀上去做出這種努力，朝鮮只是在地理位置上處於那個位置而已。主觀構建中國對朝鮮擁有影響、支配乃至所謂宗主的影響力，基本上是一種冷戰色彩的想象。

第三，美朝可能的會談會導致中國周邊安全局勢的巨大變化，中恐輸。這種説法用中國政府推進外交戰略的能力，去比擬今日的美國和朝鮮；同時完全假設今天的世界，還處於三國演義、世界大戰以及冷戰肆虐的年代。

對中國而言，一方面，需要更加堅定、準確的把握影響朝核問題地深層因素；另一方面，需要結合自身實力的變化，在戰術和實踐層面，願意做出更多的創新，在把握大方向樂觀其成的同時，展現出以負責任的方式踐行大國責任的勇氣與智慧，從而為半島、東亞以及世界的安全與穩定，做出更大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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