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好?他兩百多年前寫的歌治好了無數人失眠症,瞭解一下?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08311-2018-03-21 18:07
即使不守候着凌晨3點入教,依然有很多人睡不好。
最新數據顯示,3億多國人有睡眠問題,專家從心理到行動給出各種建議,身邊人中也流轉着助眠方法,然而睡得好,儼然成了一種天賦。
睡眠很重要,不僅因為人不是機器,需要休息,也不僅像是莎劇中的男男女女,需要在睡眠中自省,《24/7晚期資本主義與睡眠的終結》一書中,更將睡眠當作了一種值得爭取的武器。
但,睡不着就是睡不着……
1741年德國萊比錫,凱瑟琳伯爵飽受失眠困擾,而那時,只有巴赫的音樂能讓他安睡。
感謝一代代演奏者的傳承,以及現代錄音技術,1741年巴赫為貴族創作的安眠曲已經是人類共同的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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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授權轉載微信公號“三十三又分之一”(ID:lpmusic33),作者拈花一笑。
巴赫的小夜曲
歷史追尋着巴赫生命中
最後幾年的蹤跡
光陰與世人的健忘
只留給我們一條纖細的線索
——波勒·迪布歇《巴赫,世人稱頌的樂長》

點擊欣賞:巴赫 | 魯特琴組曲一號之四,薩拉班德,演奏朱利安·布里姆
深夜,德國萊比錫古老的托馬斯教堂旁,合唱團宿舍的燈光和歡笑聲漸漸暗了下來,在包圍合攏的黑暗中,只有一盞燈微暗薄明,那是合唱團總監塞巴斯蒂安·巴赫的房間。這會,我們大師才剛剛坐到陳舊的寫字枱邊,煤油燈照見桌上整整齊齊的一刀譜紙。他拿起鵝毛筆,想在譜紙上寫點什麼,然而,躊躇中又放下了。音樂還沒有從他疲憊的心靈中流淌出來。他努力揉了揉有些昏花的眼睛,抬頭看了看什麼也看不見的窗外,彷彿是想觸摸窗欞上那看不見的雪花。
1741年早春二月,寂靜而寒冷,巴赫不由得緊了緊寬大的毛料睡袍,似乎想要驅趕走所有的倦意。在他的計劃裏,他還有很多重要的曲子沒有寫完,比如答應14歲的學生約翰·哥德堡的一組新變奏曲。小夥子要把這組曲子帶給他的主人凱瑟琳特伯爵,最近伯爵的失眠症如此嚴重,只有巴赫的音樂能讓他安睡。

(原文本來給的鏈接是古爾德1981年錄音版,因為版權過期,這裏換上1955年的版本)
其實他已經想好了第一首的主旋律,那是一首3/4拍的、舒緩的薩拉班德舞曲,許多年以前,在他送給第二任妻子安娜·瑪格德蓮娜·巴赫的那本日記本里就有這首曲子。那時安娜還很年輕漂亮,有些羞澀。只在家庭聚會時,她才會為大家唱歌。巴赫還記得她的歌聲。他第一次聽到安娜的歌聲是在老丈人的家裏,當時他坐在風琴邊為她伴奏。一曲終了,他只是很平淡地説了一句:
你的音很準,你很會唱歌

不僅是唱歌,安娜還會跳舞,比如小步和薩拉班德。她的古鋼琴彈得很好,這些年她還經常為丈夫抄譜。白天一個朋友剛剛對巴赫説:你夫人的字,現在和你越來越象了。
雪繼續下,夜悄無聲息,唯有午夜滴答不停的時光,不知疲倦地向前奔跑,卻把疲憊的老人留在了原地。再過一個月,巴赫就要56歲了。他不知道這會的安娜是否已經安睡。屋裏靜悄悄的,唯有這支薩拉班德的旋律還他的心中緩緩地流淌。他已經為這段旋律想好了數十種變奏的方式。他很想馬上把它記下來,但不知怎麼搞的,這天,紙上的五線譜在他的眼中模糊不清,讓他難以下筆。

英國曼徹斯特巴赫室內樂大廳,扎哈.哈迪德設計
相比越來越差的視力,還有太多煩惱的事在這個春夜紛至沓來,幾乎要把人逼瘋。兒子戈特弗裏德的精神病似乎越來越嚴重。午夜前,他的暴烈發作,讓全家人都嚇得不清。多虧了妻子和已經30多歲沒嫁人的大女兒卡塔麗娜,死命地把他按住,巴赫給兒子灌下一大杯蜂蜜啤酒,他才重新安靜了下來。
一年前他另一位不爭氣的兒子伯恩哈特,因為高燒死在異鄉。他前不久才知道這個不幸的消息。伯恩哈特本來是一個很聰明的孩子,和他年青時一樣,在教堂當管風琴師。然而因為賭博打架,被領主通輯,扔下了一屁股的債務,一個人遠遁他鄉。為了替兒子還債,讓這個本來就不算寬裕的家庭,雪上加霜。巴赫曾經為兒子的不肖怒火中燒,然而,當他聽到兒子死訊時,心中就只剩下悲涼的懷念。

巴赫盡心盡力地為萊比錫的教堂、大學與市民服務了近20年,但在當時人們的眼裏,他僅僅被視為一個不錯的管風琴手。他的音樂在這個城市,從來不受見待。保守的宗教界更不喜歡巴赫,不喜歡他將太多個人波瀾壯闊的激情,注入到古板的老式宗教音樂之中——在上帝的面前,你只需要無條件低頭服從,不需要抬起頭拿着心來奉獻。自從一直支持自己的托馬斯大學的老校長格拉斯離職之後,偌大一個萊比錫,再沒有一個人可以為巴赫的音樂説句公道話。
而年青一代的音樂家,則指責巴赫那巴洛克式的復調音樂是過時的陳舊貨色。在複雜的旋律線條中“沒能很好地突出主旋律”。甚至連他幾個單飛的兒子,也不自覺地背離了老爸的音樂。1734年,一位痛恨一切音樂的年青人成為托馬斯大學的新任校長,他更是以神的名義,對巴赫發起了直接的刁難,到1941年時,巴赫漸漸失去了在大學教課的權利和一份可觀的薪水。無論老巴赫如何抗議,市議會都無動於衷。
然而,在家裏還有6個孩子要照顧,包括一個精神失常和一堆沉重的債務。
別哭窮,沒人會白給你錢和憐憫
別喊累,沒人能一直幫你分擔
別流淚,大多數人不在乎你的悲哀
1741的春夜,孤寂的老人兩眼昏花、無法入睡,但他還要為另外一個無法入睡的人,寫一組偉大的安眠曲——《哥德堡變奏》。它將從一段刻骨銘心的主旋律開始,以3首為一組,經過30次變奏和不斷上升的九度循環卡農,最後歡樂地迷失在一次温暖的家庭舞會中。從第一首到最後一首,它就宛如一串美麗的珍珠。

埃舍爾版畫《日與夜》
上面這支第25變奏,正好是最後一個九度卡農的前奏,也是這串光彩奪目的珍珠中最閃耀的一顆,它被著名的波蘭女鋼琴家蘭多斯卡婭,稱頌為巴洛克音樂王冠上的“黑珍珠”,它讓人想起那些失眠的的夜晚,旋律在夜色中緩緩流動,憂傷沿着歲月留下的軌跡翩翩而舞,你彷彿能聽到時光的腳步,穿過一個個失眠的日與夜。
出去透透空氣
很深的聲音是聽不見的
但只要你在聽
你就是音樂
——艾略特《四個四重奏》

埃舍爾版畫 | 城堡上方的雲
讓我們把時鐘從1741年撥回到1730年,一年前巴赫偉大的《馬太受難曲》第2次在萊比錫公演。這次公演顯然被萊比錫當局視為大逆不道。一位萊比錫的貴族,公開指責巴赫把莊嚴的受難曲演繹成了意大利喜歌劇。從此巴赫在萊比錫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議會甚至抓住忙於音樂事務的巴赫,沒有親自給孩子們上拉丁文課的口實,削減了他本來就不算優渥的工資。
被萊比錫當局的排擠、冷落,令巴赫心灰意冷。他曾經渴望永遠地離開這座無法欣賞他音樂之美的城市。他曾給自己兒時的好友、後來成為俄國駐旦澤公國領事的喬治·埃德爾曼寫信:
我發現自己現在的工作,遠不像當初別人描述的那樣能帶來豐厚的報酬,在崗位以外我也不能再獲得其他收入,這裏物價很高,我的上級們對音樂簡直毫無興趣,我的生活塞滿了各種煩惱、騷擾與妒忌,希望上帝能幫助我,讓我能在萊比錫之外找到一份滿意的工作。
我們無從知道埃德爾曼是如何答覆巴赫的,我們只知道,十年之後,巴赫仍然被命運困在這座古德語中被稱為菩提樹生長之地的古城——萊比錫。這些古老的大樹,盤根錯節,把這座優美的城市緊緊地擁抱在自己的樹蔭之下。

這裏也曾是巴赫一生信仰的新教領袖——馬丁·路德完成“最後答辯”的聖地。也許,在巴赫的心中:百般刁難他的萊比錫議會,就和1521年先知路德,在尼古萊教堂面對的那些恨不得把路德燒死的萊比錫宗教領袖一樣,根本無法領會,那流淌在巴赫音樂之中神聖的激情、寧靜與美麗。
歲數越大,巴赫越相信:這些音樂只是上帝借他之手寫下的旋律。

門德爾松畫 | 萊比錫的夏天
1741年巴赫已經老了,視力與身體每況愈下。他已經沒有精力去和煩人的萊比錫市議會,為了幾塊錢的工資反覆答辯,也無意去理會年青音樂家向他發起的無理挑戰。音樂不是為了爭個是非,時間會檢驗所有真金的成色。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年,他答應凱瑟琳特伯爵,要給伯爵寵愛的小朋友約翰·哥德堡上課,好讓有一天他能在伯爵失眠的夜晚,為伯爵熟練地演奏他即將完成的、複雜而優美的催眠曲——《哥德堡變奏》。
那年夏天,伯爵特別給14歲的約翰·哥德堡(也説12歲)放了一個假,讓他乾脆住進了巴赫家裏,就近聆聽大師的指導。這位出生在德國旦澤的窮孩子,是伯爵在旅行中偶然發現的。伯爵一直把男孩帶在身邊,甚至讓他住在自己的隔壁。好在失眠的時候,隨時傳喚他。聽聽他彈彈琴唱唱歌,或者陪自己打桌球。在拜巴赫學琴之前,哥德堡曾經和已經單飛的巴赫長子威廉·弗裏德曼,學過一陣子羽管鍵琴和風琴。
巴赫很快就發現,這個被人稱為“曲譜吞噬者”的可愛男孩,的確有着過人的音樂天賦。當客人將一首複雜的曲子交給男孩,他看了一遍之後,竟然就可以默奏出來。他也能夠輕鬆地完成巴赫交給他的複雜、艱難的賦格課程。他學得很帶勁,你完全不需要催促他學習。

在巴赫清貧的家裏,沒有什麼值錢和有趣的東西可以吸引男孩的注意,有的只是堆成山的樂譜和五花八門的樂器。然而,這似乎更合男孩的心意,他孜孜不倦地學習,饒有興致地撥弄着每一種巴赫寶貝致極的樂器,以至廢寢忘食。在晚上睡覺的時候,巴赫的妻子安娜不得不把所有的樂器都收起來,防止男孩半夜爬起來演奏。一天半夜,巴赫突然有了樂思,起牀想寫點什麼,卻發現男孩正在煤油下仔細看他的樂譜,聚精會神,甚至沒有察覺到巴赫就在附近。
這一幕,讓巴赫彷彿穿越回了自己的童年。
1895年的時候,10歲的巴赫失去了雙親,被送到了在教堂演奏管風琴的哥哥家,學習羽管鍵琴。當時他也是如此廢寢忘食地吸取着關於音樂的一切營養。他哥哥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不允許弟弟翻看一本記錄了日爾曼鍵盤大師們最精妙佳作的樂譜書。於是到了深夜,乘哥哥一家入睡時,小巴赫也象年少的哥德堡一樣,爬起來偷看樂譜。當時他那小氣的哥哥甚至把蠟燭都鎖了起來,巴赫只能乘着月光,把自己喜歡的音樂抄寫下來。當他哥哥後來發現弟弟偷抄了自己的樂譜時,還惱羞成怒地把弟弟暴打了一頓。這件舊事,巴赫從來就沒有忘記過,他曾在20年前哥哥的葬禮上,頗有意味地回顧了這段陳年往事。

點擊欣賞:巴赫 |哥德堡變奏曲,第12首,四度卡農,演奏古爾德
在巴赫的時代,學習音樂是一個艱難的過程,音樂家象民間工匠一樣,小心翼翼地保護着自己音樂世界的神秘鑰匙。很多音樂家都象巴赫的哥哥,深怕鑰匙落入別人的手中,以至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傅。不過,巴赫從沒有記恨過哥哥的小氣,他甚至把自己創作的第一首鍵盤小曲,獻給了哥哥。
一晃40多年過去,哥哥已經去了天堂,自己也已經老眼昏花。如今,看着好學的約翰·哥德堡,生命又彷彿回到了起點。就如同是一曲首尾呼應的卡農:從一組音階出發,經歷了生與死、愛與恨、高音與低音聲部的相互追逐、纏繞,最後又不知不覺地重新迴歸到起點。還有什麼,比這個場景更能安慰大師日漸孤獨的靈魂?
當孩子漸漸長大,各奔東西,追逐着自己的夢想;當美麗的妻子漸漸老去,老得連字跡都和自己重合在了一起;當新的孩子又重複着自己過去的激情,生命在輪迴中,展示着某種超越了個體的強大力量。所有的悲歡離合,就象合攏的十指一樣,在這個夏夜,最後只留下感動與祈禱。

點擊欣賞:巴赫 |哥德堡變奏曲,第7首,西西里舞曲,演奏古爾德
當狂風與暴雨消失的時候,泥濘的小水池上也會映出平靜的倒影。當憤怒與絕望都隨着漸漸褪去的夜色沉澱在生命的底部中,你就可以在清澈的心靈之鏡上看到上帝的倒影。虔誠的新教徒巴赫,非常熟悉馬丁·路德的最重要真言:心映上帝。
這位被那個時代遺忘的老人,從1741年的夏天起,似乎又重新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那份淡定。又重新燃起了創作的激情,也因此開啓了一段古典音樂史上最偉大的征途。在一連串音樂史上堪比《聖經》的傑出大作名單裏,第一個閃亮的名字就是1741年創作的《哥德堡變奏曲》,接着還有《平均律鋼琴曲集》、《音樂的奉獻》、《賦格的藝術》,每一個名字最終都將名垂青史,把它們連綴在一起,則共同構成了巴洛克古典音樂聖殿,最高處的輝煌穹頂。
我相信:在一連串痛苦與煩惱的終點上,一定有某種神奇的東西,讓苦悶的巴赫又重新找到了生命的方向,就象熬過漫漫長夜的失眠者,望見窗外緩緩升起的温暖太陽。當這個紛亂的世界漸漸甦醒,大師站在200多年前,萊比錫托馬斯合唱團宿舍的破舊小院子裏,抬頭望見不遠處教堂的尖頂,眯縫起了痠痛的雙眼。然後,他高聲地對正在屋裏練琴的小哥德堡嚷嚷:
天氣這麼好,還不快出來透透氣!
去到枝葉婆娑的菩提樹下,坐在盤根錯節的樹根之上,傾聽樹葉與小花在風中沙沙地低語;去到大樹的蔭涼之下,做一個沒有人打擾的美夢,你聽:那遙遠的西西里舞曲(變奏七),是不是彷彿偶然路過夢中的小鳥,在濃密的枝頭間,起勁地跳躍歌唱。
大樹投下清涼的影子,四季留下如歌的詠歎……
捲心菜與蘿蔔
捲心菜和蘿蔔我都不愛吃
媽媽如果你多燒一點肉
我就會留下來陪你
——德國民歌

埃舍爾版畫 | 三個世界
點擊欣賞:巴赫 |哥德堡變奏曲,第7首,西西里舞曲,演奏古爾德
1741年年底,30首《哥德堡變奏曲》全部完成,1742年付印,交給了凱瑟琳特伯爵。最初的名字叫作《一首詠歎調和各種變奏,為雙鍵盤羽管鍵琴而作》。現在這個更流行的通用名稱,是後來一位德國的傳記作家在他的《巴赫傳》中起的。
很多人喜歡在失眠之夜(包括我)聽這組曲子,這個習慣倒是和巴赫創作此曲的初衷相合。然而,這並非30首簡單的催眠曲,要知道全世界的催眠曲,都有着音調變化幅度極小、旋律平穩綿長的特點,然而這30首變奏,卻沿着巴赫精心設計的、螺旋型的音階曲線,迴旋往復,曲徑通幽,不斷地變化、生長與迴歸。

埃舍爾版畫 | 上升與下降
就象是荷蘭大畫家埃舍爾那些神秘循環的抽象畫。小人明明在一直朝上走,走着走着又回到了起點。這種被後人稱為“謝波德音調”的奇異數學模型,在卡農音樂中很常見。《哥德堡變奏》,也很象是這種結構。30個變奏從一支1725年巴赫為愛妻創作的《薩拉班德舞曲》開始,每三次變奏就有一個卡農,3、6、9、12、15、18、21、24、27,每一次卡農都要加大一度的音階,最後到第30曲,卻又回到了最初的《薩拉班德舞曲》中。如果你沿着這30支曲子,不間斷地聽下來,就猶如不斷循環的日月。
巴赫後來在《音樂的奉獻》中,把這種無窮無盡的上下循環,演繹得更加精確。每一個節拍,音階都會上升一個半音,旋律不斷地上升消失,最後卻又回到了最初的音階。

點擊欣賞:巴赫 |哥德堡變奏曲,第30首,集掖曲,演奏古爾德
遊戲 | 紀念碑谷截圖
每次聆聽這組偉大的變奏,我都會聯想起一個我很喜歡的遊戲《紀念碑谷》,在無窮無盡的迷宮中,公主就宛如貫穿全曲的《薩拉班德舞曲》,孤獨、高貴而美麗。
這組變奏,最迷人也最讓人迷惑的是:全曲發展到第27個變奏曲——九度卡農,實際上曲式的變化幾乎已經窮盡,巴赫卻沒有選擇在此時迴歸原點,結束全曲。反而再次展開了第28次歡樂的變奏,在一連串的顫音中,歡樂就象溪水一樣,不斷地從岩石中湧出,最後當第30個變奏開始時,預想中的第10個卡農,又偏偏沒有來。巴赫意外地選擇了一種被稱為集掖曲的音樂形式,説得通俗一點:就是民歌連奏。
這兩首民歌分別是《我離開你很久了》和《桌上只有捲心菜和蘿蔔,我要閃人了》——聽到這裏,一定有人會想:這麼深刻龐大的作品,用這種土歌合適嗎?
第一首歌唱的是:
我和你好久不見了
請你靠近我一點,再近一點
第二首歌唱的是:
捲心菜和蘿蔔我都不愛吃
媽媽如果你多燒一點肉
我就會留下來陪你
這些帶着鄉土氣息的民謠,巴赫的妻子安娜聽到一定會會心一笑,那是他們家庭聚餐時,經常用來娛興的小曲。兒子們唱着我要吃肉,全家人笑成一片。即使沒有歌詞,你依然可以感覺到民謠天生的樸實、率真與可愛,讓人翩翩欲舞。瞬間把我們的思緒拉回到温暖的人間。

有人説離上帝太近的人,離人類就會越遠。那麼上帝為何又要為遙遠的人類,獻出他的血和肉?巴赫,不是馬丁·路德,他不喜歡高大上的説教,他的音樂雖然充滿了數學般的精巧結構,但它表達的是人生最質樸的感受:他在這裏謝天、謝地、謝人。他思緒的起點與終點,始終都是那個讓他牽掛、操心了一輩子的家。
讓我們再次回到最後的變奏。當兩支連奏的民歌旋律結束時,音樂並沒有終止,而是重新進入一片寧靜的港灣,聚餐的親友紛紛告別離去,當歡歌笑語漸行漸遠,最初,那首象徵妻子的薩拉班達舞曲,從遙遠的地方緩步歸來。她彷彿籠罩在一層薄霧之中,又充滿了温暖的回憶。在音樂最後的休止符上,愛,欲言又止。
這是世間所有音樂中,最讓人動容的時刻,她彷彿在告訴我們:
人生的漫漫旅途已經結束
該回到自己來時的地方了
一曲終了,你回來了嗎?

《哥德堡變奏曲》第一版封面
現在我們已經無從考證,當年巴赫是否親自為凱瑟琳特伯爵演奏過此曲,還是由年少的哥德堡為伯爵首演。總之,伯爵非常喜歡這部作品,當即送了巴赫100個金路易和一個精美的金盃。光是100金路易,在當時已經算是一筆鉅款。至於這個金盃,巴赫1750年去世時的遺物清單中倒是沒找到。
然而,除了伯爵一次性的打賞,這部偉大傑作的出版,在當時卻如同石沉大海,無人問津。1742年,當英國國王與觀眾被亨德爾的清唱劇《彌賽亞》感動得熱淚盈框的時候,人們卻對巴赫這部、對後世影響更加深遠的復調傑作,完全沒有興趣,它如同廢紙一樣,被世人遺忘。直到一個世紀之後,才有人重新發現了它的偉大。
1741年,只是巴赫最後的旅途中,一個寂寞的客棧。前路茫茫,此刻,唯有上帝與妻子不離不棄。我相信巴赫也渴望得到世人的讚美與掌聲,然而,即使無人理會,至少還有妻子安娜的微笑,能鼓勵他渡過茫茫的黑夜。
媽媽已經老了,爸爸眼睛花了
桌上只有捲心菜和蘿蔔
孩子們,各奔東西
每當我的心,停留在這部偉大傑作的最後一個變奏中,久久不肯離去時,我彷彿看到兩位相守了大半輩子的老人,在這部無人喝彩的傑作中相擁而舞。在這份深沉的愛之上,沒有令人激動的山盟海誓,有的只是以心相許的默契。這是獻給上帝的神秘音符,更是寫給妻子的質樸情詩。
7月28日又到了巴赫的祭日(此文是2016年7月28日發佈)
有多少未歸的心,還在遠方流浪?
謹以此文此曲獻給人間最質樸、最優美的靈魂
也獻給所有熱愛巴赫的樂迷!
黑色雷克斯 | 哥德堡變奏
巴赫《哥德堡變奏》是古典音樂史上,最輝煌、也是最艱深的變奏曲集。時隔兩百年,時代、思想、審美與樂器,都和巴赫時代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後世演奏家如何詮釋這部偉大的傑作,始終充滿了爭議。其中焦點就是:作為一部為雙層鍵盤羽管鍵琴創作的龐大變奏曲,是不是要回歸巴赫時代的“本來面貌”。
儘管也有鍵盤,但羽管鍵琴是通過敲擊琴鍵產生的機械運動,帶動內部的琴絃發生振動的絃樂器,且只在琴鍵實際按下時才能夠發音,放開後不會繼續鳴響。演奏者也不能像鋼琴那樣通過改變手指的壓力來變化力度強弱,更不能通過踏板來改變音色。
在持續的爭論下,無論是迴歸古樂的“本真派”,還是採用現代鋼琴的“當代派”,都為我們留下了許多偉大的錄音。這些演奏家籍由手中的鍵盤,最大可能地走近歷史中的巴赫,向精神上的巴赫所期望達致的地方進發。

1
大衞·平諾克 / 羽管鍵琴

發行:Archiv(DG的古樂副牌)
錄音:1980
無論你是否聽過古爾德、圖蕾克、還是朱曉梅的“哥德堡”,這個羽管鍵琴版的錄音依然不應該錯過。在這裏你能聽到現代鋼琴中,許多被省略甚至被完全去掉的裝飾音。而在巴赫時代,華麗的裝飾音恰恰成為羽管鍵琴演奏家(包括巴赫本人)現場即興炫技的一部分。而且,對於沒有踏板、聲音沒有延遲性的羽管鍵琴來説,裝飾音也是必不可少的、音符和音符之間的聯接。
引子,安娜的薩拉班德
羽管鍵琴的聲音抽去了音樂的温度,帶着一絲微寒的表情。但同時被抽去的還有一份俗世的情感,讓音樂離開地面向天空發展,從而讓音樂變得更具天國的意味。

英國羽管鍵琴大師平洛克,在這個錄音中保留了巴赫幾乎所有的重複(很多錄音,包括古爾德在內的很多名版都是去掉的),這是非常完整的《哥德堡》錄音。看似平淡而冷漠的羽管鍵琴,被大師演繹得纖細而剋制。薩拉班德主題的旋律線非常清晰,低音部暗藏的和聲出賣了大師內心深處掩飾不住的熱情。
2
羅薩琳·圖蕾克 / 鋼琴

發行:EMI
錄音:1957
這位美國女鋼琴家,幾乎將一生都投入在了巴赫的鍵盤作品之中,人稱“巴赫女祭司”。
事實上,圖蕾克本人也是位羽管鍵琴演奏大師。這裏,她雖然用鋼琴完成了對巴赫的詮釋,卻在處理音樂的分句與結構中,滲透了羽管鍵琴的思維模式。用羽管鍵琴的思維模式去處理鋼琴,其實在歷史上是有跡可循的。巴赫之後的海頓與莫扎特都成長於羽管鍵琴的環境,但他們的中後期作品,大部分卻是寫給鋼琴的。後人在這些偉大的作品中,其實都能發現,那種用羽管鍵琴思維去處理鋼琴音樂的獨特視角。

在圖蕾克看來,如果現代鋼琴家不能以羽管鍵琴的角度,去分析這些偉大的音樂傑作,彈出來的巴赫就可能是一種不可接受的歪曲。特別是在分句上,有些分句的處理方式在羽管鍵琴上是理所當然的,而在鋼琴上卻不盡然。巴赫受羽管鍵琴思維的影響,將一些分句視為理所當然,還不會在樂譜上給出具體標示。只有從“羽管鍵琴的角度去看待”這些作品,才能更準確地對音樂作出精緻的處理。
第25變奏,黑珍珠
25變奏可能是整部《哥德堡變奏》中最精彩的一個變奏,節奏迴歸到開始的薩拉班德,但卻顯示出遠遠超出最初情感的深度,這便是被波蘭鋼琴家蘭多烏絲卡稱為“黑珍珠”的一支變奏。圖蕾克演繹得很慢,觸鍵的力度也不大,但大師用現代鋼琴展現出來的温度,或許是巴赫所無法想象的。在這裏,圖蕾克更多的以時間而不是力度來完成分句,並表達出深邃的感情,這一點,或許正是基於羽管鍵琴的思維——不能通過改變手指的壓力來改變聲音的強弱。
3
格倫·古爾德 / 鋼琴

發行:CBS
錄音:1955
儘管巴赫的這部偉大變奏曲是為羽管鍵琴所做,但巴赫本人對這種古老樂器的看法卻也耐人尋味。巴赫的第一個傳記作家弗克爾,在採訪過巴赫的大兒子弗裏德曼和二兒子埃曼紐爾(C.P.E Bach)後曾寫到:
較之羽管鍵琴(撥絃古鋼琴),巴赫更偏愛擊弦古鋼琴。前者雖然可以擁有更大的音量,然而卻好像缺失靈魂……羽管鍵琴不能像擊弦古鋼琴那樣擁有音量的細微變化。
不管弗克爾的話,是不是代表了巴赫的本意。和現代鋼琴相比,羽管鍵琴在音量大小和音量細微變化上的缺陷,卻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巴赫在和《哥德堡變奏》幾乎同期完成的另一部鉅著《平均律鋼琴》中,甚至只標識了“為鍵盤樂器”所作。而在最後的遺作《賦格的藝術》中,巴赫乾脆沒有標明任何樂器,將音樂指向無限的開放世界。
也許,偉大巴赫已經預見了樂器的不斷進步。他試圖以這種模稜兩可的態度,掙脱現實樂器對音樂靈魂的束縛,鼓勵後世的鋼琴家,對他創作的傑作作出大膽的探索。
巴赫當然無法參與後世這場所謂“新舊之爭”,在這個德國老頭的心裏,也許有演繹得“好壞”之分,但沒有“對錯”之別。就這點而言,無論人們怎麼指責,1955年加拿大鋼琴怪傑古爾德,如何的對巴赫離經叛道,他的嘗試,依然足以成為——現代鋼琴詮釋巴赫的里程碑。

29變奏,是巴赫為雙層羽管鍵琴,上下鍵盤交替彈奏所寫下的一段著名變奏。古爾德快速、全面爆發的力量、瘋狂的力度變化,賦予這個變奏更充沛的激情。不知道:當年被失眠症折磨得徹夜難眠的凱瑟琳特伯爵,聽到這種演奏,是否會病情加重?
在古爾德看來,現代鋼琴豐富的表現力,可以完全摒棄羽管鍵琴演奏時,那種過份依賴大量裝飾音來連接音符的技法。踏板自然也是不需要的,那是對清晰度的抹殺。為了保持凝練,這位加拿大人,甚至去掉了很多變奏中的重複。然而,無論速度有多快,力量變化有多大,古爾德的這個“哥德堡”依然給人留下了喘息的空間,每個音符都精確而清晰地存在着,對位的每一部分都赫然獨立、整整齊齊。
原文鏈接請戳:哥德堡變奏 | 巴赫,一七四一年的不老情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