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婦聯裏唯一的直男,我一點也不開心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12885-2018-03-22 10:48
本文轉自VICE中國
“這裏是婦女的孃家,歡迎你回家。”
在2017年的最後一天,寥寥一鼓作氣地把那條已經在手機草稿箱裏躺了三個月的短信發送給了領導。這條信息已經經過了他反反覆覆的修改,遣詞造句看起來既委婉又謙虛。發送成功後,寥寥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天剛好是寥寥在工作崗位滿一年的日子。秉持着 “新年新氣象” 的想法,寥寥決定在這天告別這個對大眾告知是 “婦女的孃家的” 機構,婦聯。他曾經是這裏唯一的男丁。
趁着春節放假回家,我跟寥寥約了酒局。酒過三巡之後,我們説起這份工作,和他選擇辭職的原因。 為了更好地瞭解事情的前因後果,我決定先從寥寥為什麼會在婦聯工作開始問起。
Q:寥寥,為什麼你會去婦聯工作呢?
A:不是我選擇在婦聯上班,而是因為我是一名社工,婦聯通過購買服務的形式,向我所在的社工機構購買了服務,所以機構便把我派駐到婦聯工作了。
你在大學讀書的時候,有想過未來的職業方向嗎?
還真沒有明確的方向。大一下學期的時候,無意中聽到自己就讀過的小學居然有學生跳樓了,知道消息的一剎那,真是刺激到我了,那是我第一次萌生畢業做社工的念頭,畢竟之前僅僅只是因為對社工專業感興趣才讀的。
後來快畢業的時候,我以為自己會一直在婚姻登記處工作,但快結束實習的時候卻突然安排我到了婦聯,還挺猝不及防的。

所有圖片由寥寥提供
作為機構裏的唯一直男,萬花叢中的感覺如何?
其實在整個社工行業裏,性別比例一直都是女多男少,而在社工中選擇從事婦女維權的男性更是少之又少。在我之前,也有一個男生在婦聯工作,不過他工作了一段時間後,還是覺得婦聯的女性太多了,無法適應,所以就走了。當然,這件事也是別人告訴我的,那時候我才剛進來,對工作環境還一無所知。
後來,在機構呆久了,我倒不覺得機構的性別比例會影響我的任何工作,除了在一些 “特殊時間段” 讓我有點尷尬。女同事來月經的時候,辦公室的女生的行為舉止就會變得很奇怪,她們會偷偷地先瞄我一眼,然後再小聲地討論各自的週期。
可是月經是正常的生理現象啊!為什麼要偷偷摸摸地討論呢?這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反而讓我有一種 “作為一個生理男性,我冒犯了她們” 的感覺,可是我根本就不在意啊!
那你在婦聯是幹什麼呀?
給婦女維權唄,比如婦女的婚姻家庭權益、勞動、財產(尤其農村出嫁女)的權益等。自從《反家庭暴力法》在2016年3月1日出台後,婦聯非常重視反家暴的宣傳和倡導,所以撰寫相關文案、提高大眾反家暴意識也是我的工作之一。
為婦女維權在實際操作中困難嗎?
非常困難,就比如我處理的家暴個案,雖然我經手的案子不多(十個以內),但大部分求助的個案,她們面對的不是一次半次的家暴,而是很長的家暴史。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有長達十多年家暴史的案主,案主每次被施暴者打得都很嚴重,而這一次更是被打到頭破血流,打完之後,施暴者就逃無影蹤了。即使後來我們介入了,施暴者也一直採取迴避的態度。
這種長達十多年的家暴史的情況,其實可以要求派出所出手告誡書的。為了更好地為案主維權,我想和案主一起商量來尋求一個能保障她人身安全的方法。但在這時,平時對我支持不多的機構卻突然派了一位曾經與我共事的同事一起處理這個個案,而這個同事卻在未告知我的情況下,勸案主原諒施暴者,讓施暴者承諾不再傷害案主作為解決這件事的方案。但是這種承諾又有什麼用呢?又能為她保障什麼呢?簡直了!説起來我就氣憤。
後來我又去村子裏家訪,跟村委會的人或者施暴者説明家暴是違法行為的時候,他們反而當之笑話,完全不當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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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有沒有成功解決的個案?
其實我覺得沒有真正成功解決的個案,只能説我盡力而為了。
我之前處理了一個關於婚姻家庭權益的個案,案主和第一任丈夫離婚後,女兒歸案主撫養,第一任丈夫根據協定支付小孩撫養費即可,但第一任丈夫卻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樣,一下子竟找不到人了。為了照顧孩子,案主沒有辦法全職工作,只能時不時做一下兼職。即使想通過法律途徑起訴,也要到被起訴人常住地的法院進行起訴,但這人在哪都不知道,只好無奈地跟我們求助。
我想出了一個折衷的方法,為案主的孩子申請了我們機構的430課堂(為有需要的家庭免費提供託管服務的場所),這樣案主就無需着急地回來接孩子放學了。後來案主找到了一份全職,解決了家庭經濟來源的問題。這個案子看起來是成功解決了,但是我覺得,第一任丈夫對自己孩子需承擔的責任的問題,仍然沒有解決。
難道是身邊的人非議你的工作,所以你才決定辭職嗎?
這倒不是,因為我的家人壓根不知道我在婦聯工作,除非是身邊的社工朋友問起最近的近況。但是,在婦聯工作的時間越久,我處理的案子越來越多的情況下,我開始反思自己之前的一些説法和行為。
我發現,其實我身邊有些朋友都有明顯的性別刻板印象,通俗點説就是 “直男癌”,比如他們會認為社工專業就是處理家長裏短的事情,而我一個男性為什麼要去處理一些婆婆媽媽的事情呢?而且這種觀點並非 “直男” 專屬,就連女生也會這樣想。就這樣,女性權益從書中空泛的概念開始變成了現實生活中光怪陸離的問題,以不同的方式一一呈現在我面前。
以前的我對這方面確實沒有意識,但現在既然自己瞭解了,就會嘗試跟 TA 們溝通。不過,如果 TA 們真的不願意去改變,我就不會再跟他們分享工作中遇到的事情,就慢慢地疏離這些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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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
離開的原因有兩個。第一,無力感。
婦聯作為一個羣眾組織,其實沒有太多實權,所以為婦女維權並不是為了真正地解決這些問題,而是疏通問題,也就是不讓問題堆積起來。就比如家暴,婦聯就不希望接到受害者投訴之後,受害者繼續向上級部門投訴,鬧得 “滿城風雨”。這種態度可能會讓施暴者逃離懲罰,讓受害者因為無知放棄維權。“離了婚,一個女人又能怎麼辦呢?” 這是我一個同事安撫受害者説的話。
而且,並不是員工都有性別平等意識。在一次家暴的案件討論中,一個女同事説:“肯定是因為她(案主)做了什麼,所以她老公才會打她的呀!” 聽到一個這個行業的人説出 “受害者有錯論”,我尷尬癌真的要犯了。
不過,讓我最無可奈何的,是案主對我生理男性身份的戒備心。當然,案主不會直接表達對我的不信任,但在跟她們的接觸中,這種感覺是顯而易見的,她們會覺得我太年輕,又會有 “男性當然會幫男性” 的存疑,所以在案子跟進的過程中,我的工作效率其實比女同事低很多。
所以到了後來,結合這幾點,我漸漸覺得無法真正幫到案主,可為的地方不多。
第二,缺乏認同感。因為我大學是讀社工專業,工作也是希望往社工方向(雖然我學藝不精),但面對的工作卻是心理諮詢和行政。社工的角色逐漸被淡化,讓我對於自身角色的定位出現混亂,導致我對這份工作的認可程度不高,最後決定離開。
不過所有事情都有相對性,婦聯有沒有讓你覺得很有趣的地方嗎?
哈,有啊。比過年那些三姑六婆更擔心你找不到對象的,婦聯稱第一,沒人敢稱第二。婦聯有一項特別的任務:營造良好的家庭氛圍,所以會安排政府內部的工作人員相親。相當熱枕了!可惜我拒絕了。婦聯還會組織比如 “最美家庭” 的投票活動,非常《感動中國》路線,宣傳效果可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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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現在換了新工作?
換了,現在從事長者社工服務,主要服務一些低保、三無、孤寡老人。剛入職的時候,主管特意告訴我,現在我是享受性別紅利,因為長者(公公婆婆)喜歡男社工多過女社工,“生理男性” 對我現在的工作反而變成了一個優勢。
但其實呢,歸根結底,所謂的 “性別紅利” 就是性別歧視。畢竟對於長者來講,無論社會如何變更,重男輕女的傳統觀念早已如磐石般重壓在身上,貫穿了他們一生。
作者 | 李鈃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