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業英雄京東方的故事(1)_風聞

1.説京東方的故事，最好從2007年以後，中國彩色顯像管行業的整體崩塌説起。而就在前不久，這些顯像管企業還牛氣沖天，基本上都是各地的明星企業，但是似乎在一夜之間，它們便步入鉅虧的泥潭。從2007年下半年起，深圳賽格、上海永新、河南安彩、湖南曙光、北京松下、江蘇華飛、陝西彩虹等等，相繼走上了破產之路。短短三、四年間，中國花了20多年時間建立起來的彩色顯像管工業，就被技術替代風暴所摧毀，可以説是片甲不留。而幾乎在同時，中國的電視機行業卻面臨着另一個隱痛：缺芯少屏！取代了顯像管的，是平板顯示器，但是中國當時卻沒有一家企業能夠生產。因此，就像今天的半導體芯片行業一樣，在當時，中國的電視機企業都不得不依賴韓國、台灣和日本企業，不得不忍受被人家卡脖子的痛苦。也許，最讓人無語的是下面這個故事。在2008年金融危機之後，全球唯一增長的平板顯示器市場就是中國大陸。大陸為了救助台灣，向陷入困境的台灣平板企業下了44億美元的訂單。誰曾想人家根本不買賬，反而聯合韓國、日本企業哄抬價格，致使半年之內，平板價格飆升60%。其實，人家就是吃定了你---全球就只有這3個地方能夠生產平板顯示器！就像今天的半導體芯片一樣，再貴你也得買！

2.平板顯示器，或者叫液晶顯示器，它的正式名稱是TFT-LCD（薄膜晶體管-液晶顯示器），它是使用薄膜晶體管驅動液晶，以實現顯示的技術。它更準確的名稱應該是半導體顯示器。半導體顯示器與半導體集成電路（芯片），作為目前全球頂尖的兩大高科技，是半導體工業的兩大分支，也是產值巨大的兩大工業門類。全球工業巨頭三星，在這兩大門類中，都是頂尖高手，所以才能傲視羣雄，令人畏懼。就在2003年，一個毫不知名的中國小公司---京東方，通過併購進入了TFT-LCD工業，從零開始，走上了15年風雨長征、輝煌崛起之路。10年之後，京東方的智能手機屏和平板電腦屏名列全球市場份額第一。2016年，京東方新增專利申請量7570件，其中發明專利超80%，累計可使用專利數量超50000件，被湯森路透評為全球半導體領域第二大創新公司。2017年第三季度，首次成為大尺寸面板（筆記本、顯示器、電視）全球市場佔有率第一位。在柔性顯示屏技術追上三星之後，又建成了全球首條最高世代線---合肥10.5代生產線。下面的場景令人印象深刻：在第46屆國際消費電子展覽會（CES2013）上，三星展出了110英寸超高清電視，驚豔全球，但是其顯示屏卻是由京東方提供的，因為當時三星還不能生產這樣的屏。

3.不過，看到這兒，恐怕大多數人都會問一句：京東方究竟是何方神聖？！其實，在股市上早就有這麼一個故事：某位股民是京東老總劉強東的粉絲，因為每天都能看到京東的送貨車，激動之餘，便一下子買了好多京東方A的股票，沒想到居然大賺200%。是啊，比起大紅大紫的京東，京東方確實有點太低調了，但是在業內，低調的京東方正成為全球每一個競爭對手---包括三星---的噩夢！對於這樣一個讓中國人揚眉吐氣，讓中國第一次在全球半導體領域擁有了舉足輕重的話語權的企業，如果我們再不加以瞭解，那就確確實實是我們每一個愛國者的不是了！京東方作為股份公司，成立於上世紀90年代，而她的前身，則是始建於1953年的北京電子管廠（即原電子工業部所屬的774廠），是中國第一個五年計劃期間由蘇聯援建的156個重點項目之一。如果你要小瞧這個廠，那可就大錯而特錯了。她在新中國歷史的前30年間，曾經是中國最大、最強的電子元器件廠，而且在1960年代是亞洲最大的電子管廠，因而是中國電子工業和國防工業中響噹噹的骨幹企業！她所在的北京酒仙橋地區，也隨着十幾個工業項目的相繼建成，而成為中國最大的電子工業基地。因此，京東方的故事，就要從那兒講起。

4.新中國建立之初，工業基礎極為薄弱，幾乎沒有重工業。中國與先進國家的巨大差距，讓開國一代領導人對工業化有着不同尋常的痴迷。mzd就曾經説：“現在我們能造什麼？能造桌子椅子，能造茶碗茶壺，能種糧食，還能磨成麪粉，還能造紙，但是，一輛汽車、一架飛機、一輛坦克、一輛拖拉機都不能造。”僅僅五年之後，中國就造出了載重汽車、噴氣式飛機、大型機牀、拖拉機等等。那是中國工業的英雄年代，而北京電子管廠就出生在那個年代。從革命戰爭年代走過來的新中國領導人，在考慮工業發展上有着獨特的視角，就是極度重視國防和軍事。1951年，中央軍委總參謀部通訊部部長王諍（後任電子工業部部長）就向周總理寫報告，建議中國建設無線電元件廠和電子管廠。10月29日，周總理批准項目籌建，並列入蘇聯援建的156個項目。在那個年代，電真空器件就如同今天的半導體集成電路，是軍事通信設備、雷達、導航、尖端武器和民用電子整機、儀器儀表、廣播電視、郵電通信等電子產品的核心元件。當時中國的電真空工業，除了在南京有一個不大的電子管廠外，就只有幾家燈泡廠了。顯然，這樣的基礎，根本就無法滿足中國工業化和國防建設對電真空器件的數量、尤其是質量需求。

5.774廠被規劃為軍工企業，1953年定址。1954年6月，北京電子管廠在當時還是一片農田的酒仙橋地區破土動工，1956年7月建成。它的總投資是一億元，佔“一五”期間全國電子工業總投資的五分之一，另外在酒仙橋還投資1.6億元，建成了華北無線電器材聯合廠（718廠）和北京有線電廠（738廠），形成了電子工業基地的雛形。1956年10月15日，北京電子管廠舉行了盛大的開工典禮，出席的領導人主要有：李富春、聶榮臻、陳賡、王諍、萬里等。下面，我們的第一位主人公將隆重登場，他就是北京電子管廠的第一任廠長---周鳳鳴（1920---1980）。他從20歲開始，就在晉西北抗日根據地當過幾個縣的縣長。1954年，他從農林局局長任上調任774廠籌備組。周鳳鳴屬於那樣一代人，他們並沒有技術背景，也沒有工業經驗，但懂得怎樣把人組織起來去實現特定的目標，而且富於戰略性思維。員工隊伍也迅速集聚起來。大部分幹部來自中央各部門、北京市以及部隊，其中只要是摸過發報機的就算是懂電子的人才了；技術幹部和技術工人大多來自南京、天津、上海和瀋陽等地的老廠，首任總工程師是新中國成立前留學國外的。在那個“激情燃燒的年代”，進入這個項目就是“參加革命”，因此吸引了來自五湖四海的大批年輕人。

6.周鳳鳴是一個善於學習的人。1954年8月，他帶領23人第一批赴蘇聯學習。對於未來要擔任廠長的周鳳鳴，蘇聯方面的計劃安排是用半年時間在厂部各科室依次實習，然後用一兩個月時間到各車間實習。但是周鳳鳴改變了計劃，只花一個月時間在厂部，留大半年時間去車間，連操作都學。周鳳鳴的目光還遠遠超過了中蘇雙方協議規定的範圍，他要求一位中國工程師去學習協議之外的技術：“那些新管型我們將來都要做，那個最大的管子也一定會做，你一定要把它的技術都學過來。”同時，他還要求技術人員去關注蘇聯正在研發的半導體技術。這些具有先見之明的學習，為北京電子管廠後來的產品開發打下了基礎。在建廠過程中，主要的問題是蘇聯設備到貨延遲，而國內設備除了不能按合同交貨外，還有嚴重的質量問題。為了保證按計劃完工，周鳳鳴等人經常督促蘇聯專家直接打電話催促，國內則組織了3個催貨小組，分赴天津、東北、上海各承製廠坐催。在設備到達不齊的情況下，採取“有幾台，試幾台”的辦法提前試車，效果很好，既訓練了工人又提前了總進度。他們還把部分大型衝壓機牀的安裝與鋪設廠房地面同時進行交叉作業，這個做法引起了蘇聯專家總顧問的不滿。他在和周鳳鳴談話時拍了桌子，周鳳鳴也發脾氣拍了桌子。最後蘇聯專家被説服了，同時他們還不得不同意了設備安裝與廠區綠化同時進行。

7.建設者們的激情創造了奇蹟。一個設計生產能力年產1220萬隻電子管、建築總面積13.46萬平方米，安裝了3685台設備的工廠，在技術非常落後的1950年代，從破土動工到開工典禮，僅用了2年又四個月，項目總評為優。這個速度被蘇聯專家形容為“駭人聽聞，世界無例”。接下來，周鳳鳴把培訓青年工人當做“一個嚴重任務”。1956年9月，774與718、728廠聯辦了酒仙橋業餘工學院，設立無線電技術、電真空器件、半導體器件、機械等6個專業，周鳳鳴被任命為院長。正式開工前夕，全廠職工被組織起來學習設計文件、工藝文件和技術安全文件，稱為“開工時期的大學習”。北京電子管廠準備投產時，又遇到新的重大困難。1956年夏天試生產時，蘇方通知原材料不能如約供貨。當時西方對中國封鎖，從國際市場很難買到所需的材料（特別是鎳材）。周鳳鳴在向上級反映的同時，當機立斷，做出採用國產材料的決斷。周總理指示各部門給予支援，周鳳鳴則召集技術人員研究材料替代方案，並表示不能被鎳材憋死。因為中國當時還沒有找到鎳礦，他們想出的“國產化”辦法是開發鎳材的代用材料---主要是復鋁鐵、鍍鎳鐵。僅僅幾個月後，復鋁鐵研製成功，鍍鎳鐵不久也成功了，因此還誕生了中國的剃鬚刀片。

8.如何替代進口的無縫鎳管是一個大難題。工程師唐世五在上海街頭遇到了一輛載有醫用注射針頭的三輪車，馬上聯想到注射針頭無縫鋼管與無縫鎳管相似。他很快找到了生產針頭的廠家，請他們試製無縫鎳管，終於在1958年試製成功。到1957年，在647項國外訂貨的關鍵材料中，已有481項在國內試製成功。雲母片是全廠95%的產品都需要的材料，一年要上百噸的用量，主要依靠從印度進口。周鳳鳴把幾個車間的一把手抽調出來，派到全國各地去開發雲母礦源。到1961年，774廠的雲母片基本上不再需要進口。另外，生產電真空器件專用玻璃的車間，後來經過改造，能夠生產新的產品，於是從1957年開始外銷專用玻璃產品，支持了許多工業、科研單位。因此，當774廠把自己的供應鏈建立起來後，它對中國工業發展的貢獻其實已經遠遠超過了生產電子管。周鳳鳴非常重視新產品開發。這幾乎在工廠生產出原設計規定的產品之後就馬上開始了。他建立了一個特別設計處，任務是分析、研究世界各國的電子管資料，然後自己單獨設計新的電子管。他敏鋭地意識到，只靠外國供應圖紙，我國的電真空企業的科學水平將永遠落後於世界水平。

9.北京電子管廠以生產收訊放大管為主，1957年，他們開始研製導彈用的超小型管，一年後成功量產，成為國內唯一生產超小型管的廠家。1956年，他們利用蘇聯零件成功試製出用於通訊和廣播發射機的玻璃發射管。1958年，他們又製成滿足中短波廣播電台和工業高頻加熱設備所需的電子管。這些緊急仿製，化解了中蘇關係破裂後，因為蘇聯斷供可能導致的全國廣播電台癱瘓的威脅。北京電子管廠早期技術成就的里程碑是“八大管型”的研製。1959年初，國家出於廣播宣傳的考慮，提出開發1000千瓦大型廣播發射機的想法。這個想法非常大膽，因為蘇聯當時也只生產500千瓦的廣播發射機。1959年3月，工廠成立了以周鳳鳴為首的“八大管型”---即1000千瓦大型中波發射機所用的8種大型發射電子管---指揮部。他們自制設備，自行設計工模具，不到一年即研製成功。1959年國慶節前夕，中國的1000千瓦大型廣播發射機試製成功，達到了世界先進水平。周鳳鳴在1957年就預見到半導體技術的前景，毫不猶豫地依靠總工程師開始了鍺晶體管的研製。一年後成立了產品研究所，下設收訊放大管、陶瓷管、半導體器件、行波管、彩色顯像管5個設計小組，同時還成立了專用設備設計製造所。這兩個所，開新中國工業企業內設研發機構之先河。

10.北京電子管廠在規劃時，被定性為軍工企業，計劃安排的產品全部是軍品，因此根本不需要考慮銷售問題。但是當時，按照國家下達的計劃生產的軍事通訊用電子管數量，還不到工廠產能的10%！也就是説，如果工廠不自己找飯吃，就得捱餓。明察秋毫的周鳳鳴早就看到了這一點，因此工廠還在試生產時，他就已經在考慮大量生產後的市場問題了。其實，即使是在計劃內的產品，他也仍然探索更大的需求來源。當時的國家計劃部門，其實並不知道各種產品的實際需求量，以及滿足這些需求的渠道，這就給了周鳳鳴這樣天生的企業家發揮創造性的空間。周鳳鳴的做法是：經常派幹部到用户特別是軍工部門去了解需求，根據這些需求制定計劃，然後報上級批准。擴大產品銷路更重要的途徑是打開民用市場。工廠派了大量人員走遍全國大城市，利用電台、廣告、出版《電子管手冊》等手段，廣泛宣傳“北京牌電子管”。1957年，工廠參加了廣交會，展出了當時生產的18種產品。會後首次與外商達成銷售8000只直熱管的交易。此後，每年都有大量產品出口。但是，這些市場營銷手段在“wg”開始後就被取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