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業英雄京東方的故事（5）_風聞

41.還有人把這個決策解釋為董事長王東昇的“英明決策”。但是王東昇既不是一個有絕對權力者，也不是私人企業的老闆，所以不可能只是因為自己的一意孤行而做出決策。作為一個國有企業的領導者，他必須擁有能夠支持自己並説服別人的理由。這種理由只有一個：能夠以歷史經驗為依據來洞悉國家和工業未來的發展方向，並據此採取必要行動的信念。作為“信念”，它必須在邏輯上和價值觀上具有長期的經濟合理性；之所以不把它説成是“戰略”，是因為其經濟合理性無法在當時計算出來，也難以在短期內被證明。這樣的信念使組織的成員相信自己從事的“冒險"具有正當的價值，即使存在失敗的可能也願意為之奮鬥。進入TFT-LCD工業，京東方就給自己選擇了一個新的成功標準：創造出一箇中國當時還沒有的高技術工業！可以説，只有一種”命中註定‘的信念，才能使京東方憑一己之力選定這個極其高、險的目標，並且使她相信這個選擇的合理性。這個信念有下面幾個來源：1.軍工出身、中國電子工業第一廠給予他們的強烈使命感---產業報國的理想主義情懷，他們“心特別大”！2.重建自主主營業務的強烈願望，因此對於新出現的產業機會具有高度敏感性；3.對技術替代的恐懼和敏感，經驗使他們堅信技術替代是工業發展的規律，因此還在別人觀望時，他們就堅信CRT顯像管一定會被平板顯示器替代。

42.現在我們必須來了解一下TFT-LCD工業的來龍去脈了。這個工業是一個高度國際化的新興高技術工業。TFT-LCD工業的發展史有兩大戲劇性事實：1.美國企業發明了所有關於液晶顯示的基本技術，但因為這些技術遲遲達不到應用到電視機上的宏大目標，它們全都半途而廢；而引進了這些技術的日本企業，因為願意將其應用於邊緣產品領域，最後在新技術的產業化上獲得成功。2.創造了這個工業的日本企業，並沒有能夠在該工業發展起來後成為主導者，而是被敢於採取進取性投資戰略的韓國企業所壓倒。TFT-LCD工業發展的這些“規律”，可以為中國發展高技術工業提供有益的借鑑。從這段工業史可以看出，像所有重要的新技術一樣，液晶顯示技術也經歷了漫長的演進過程，並不是突然降臨世間的。中國彩電工業的決策者在遭遇危機時的措手不及，不是因為技術替代來得太突然，而是因為中國工業與新技術的演進過程基本絕緣，所以他們既不瞭解液晶顯示技術的進展狀況，也難以在實際後果顯現之前就理解新技術的影響。重温這段工業史可以很清楚地説明，如果中國工業只依賴“引進技術”，而不主動參與技術變化過程，就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遭遇“毀滅”。

43.技術史證明，新技術從科學原理的突破到產生有經濟價值的產品，中間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而這個過程的主要內容是改進。需要長期改進的原因是，新技術在早期往往是很粗糙的，無論是創新者還是使用者都需要逐漸發現它們的性能及其應用範圍，而且新技術往往還需要互補技術的出現或發展才能具有使用價值。TFT-LCD的研發歷史再次證明了這個“規律”。上面提到的美國先驅企業的半途而廢與日本企業的成功產業化的不同結局，首先起源於液晶顯示技術的開發者們所面臨的根本矛盾：一方面是被電視應用的巨大潛力所喚起的宏大目標，另一方面則是粗糙的新技術在達到可應用之前仍然需要漫長的改進過程。最終的戰略選擇，決定了創新者的命運----只盯着宏大目標的美國企業最終無**服這個根本矛盾，不得不半途而廢；而願意並敢於在美國企業看不上眼的邊緣產品領域進行創新的日本企業，則因為能夠使新技術不斷獲得應用，所以最終把對新技術的改進堅持到了大規模應用的臨界點。

44.1888年，奧地利科學家發現了一種物質，將其加熱溶解至179攝氏度時會成為透明液體，降到145攝氏度時又成為固態晶體。這就是液晶。但在此後近百年時間裏，液晶都沒有得到重視，直到1960年代才因為與顯示技術相結合而獲得應用。TFT-LCD包括了兩項基本技術---薄膜晶體管和液晶顯示，也就是由薄膜晶體管控制的液晶顯示。追溯這兩項技術的發展，就必須提到曾經領導過世界消費電子工業的美國RCA公司（即美國無線電公司）。作為彩色電視的發明者和二戰後電視機工業的主導者，RCA最早產生了研發“掛在牆上的電視”的想法，而把液晶應用於開發平板電視的想法，也最早產生於該公司的中央實驗室。1960年左右，他們研製成功最早的兩塊玻璃中間夾有液晶的液晶顯示器。1968年，他們展示了只能顯示靜態的單色圖像的液晶平板電視模型，引起了日本工業界的強烈興趣。此後，RCA公司進入計算機領域向IBM挑戰，減少了對消費電子包括液晶顯示的研發。管理層覺得平板電視的開發需要花太長的時間，而大公司的傲慢也使他們看不上計算器、鐘錶、儀器顯示器等“小玩意兒”。美國另一個開創了液晶顯示研究的企業是西屋電氣公司。後來，還有很多美國大企業涉足過液晶顯示，但都在1970年代放棄，TFT-LCD技術最終沒有在美國實現產業化。

45.在RCA公佈了液晶顯示器之後，日本企業開始了積極的跟蹤研究，其中後來起到領導世界新潮流作用的是須羽精工和夏普。須羽精工是製表企業，在引進美國技術的基礎上，於1973年生產出第一塊數字LCD表，引領了數字手錶熱潮。1983年，須羽精工研製成功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微型彩色LCD電視。但是在1989年日本股市泡沫崩潰後，須羽精工停止了對LCD的投資。最終把TFT-LCD做成的是夏普。夏普曾經是日本主要的電視生產商和半導體企業。1972年購買美國專利自主開發和生產LCD，僅對LCD生產設備的投資就達2億美元，不久便把液晶顯示的計算器商業化。1988年10月，夏普展示了14英寸的液晶顯示屏，引起轟動。日本企業已經到了進入大批量生產的門檻。日本在TFT-LCD產業化上的領先地位以及該工業的全球化性質，意味着以日本為產業集聚地而形成了這個工業的“主導技術軌道”和競爭標準。這種狀況大大壓縮了後進者的戰略選擇空間：先行者壁壘已經出現，只有加入主流才能實現趕超。1989年，IBM與東芝成立DTI製造聯盟，投資1億多美元建設TFT-LCD量產線。另外，NEC和夏普也開始量產。因為幾乎是從零開始，問題接二連三出現，量產初期的良率遠低於10%。而最嚴重的問題都可以追溯到一個：環境中的塵埃進入生產過程。

46.去除塵埃顆粒的問題並不讓生產工程師意外，因為他們認為TFT-LCD生產過程中80%的特點和半導體芯片生產是共通的。兩者都使用光刻工藝在玻璃基板上刻蝕晶體管的設計，兩者都要求完全潔淨的設備。不過，後來他們發現，TFT-LCD在生產過程中對顆粒的敏感度更強，也更為脆弱---只要有一粒微小的塵埃，就會使整張面板都報廢。工程師們很快就決定，應該執行零缺陷策略。在此後的4年裏，這些企業逐漸使良率從10%以下上升到80%以上。從1991年到1996年，全球至少有25條大批量生產線建成，其中有21條建在日本。到1996年，DTI的3代線已經滿產。同一年，飛利浦和日本星電結成戰略聯盟HAPD。一個嶄新的TFT-LCD工業在日本誕生了，同時形成的還有完整的供應鏈體系。日本企業成功的道理很清楚：來自像計算器、手錶這些產品的現金收入，提供了長期持續研發的資金來源；而製造計算器、手錶以及微型電視所用液晶顯示器的核心能力，為製造電腦顯示器以及平板電視創造了基礎。美國企業敗於“大目標”，而日本企業成於“小實用”。對於以電視為應用目標的美國企業來説，遲遲無法應用必然動搖對研發繼續投資的決心。

47.TFT-LCD工業從誕生起就是國際化的，它的產業鏈就是幾個國家的企業共同努力的結果。雖然美國企業對TFT-LCD的研發半途而廢，但是在這個工業崛起於日本的過程中，卻有幾家美國企業迅速進入，併成為推動其崛起的重要力量。前面我們提到過IBM與東芝合資的DTI，美國的半導體設備製造商應用材料公司也在日本成立了應用顯示技術公司，專注於化學氣相沉積（CVD)設備，這種設備是為了在玻璃基板上生成用於製造電路的半導體薄膜。在與東芝、夏普的工程師的共同努力下，CVD成功商業化，推出的產品為AKT-1600，能夠使面板良率從10%上升到90%。至今AKT佔CVD設備的全球市場份額仍然超過80%。康寧是美國一家重要的玻璃材料公司，1970年代就開發出極薄的玻璃用於液晶顯示器，還開發了專有的熔融玻璃製造技術，至今仍然是平板顯示器玻璃基板的主導企業。筆記本電腦是大尺寸液晶顯示面板的第一個“殺手級‘應用，它從需求方面塑造了TFT-LCD工業的國際化性質。1992年，IBM公司推出了劃時代的產品IBM-700C。它是第一款使用彩色TFT-LCD顯示屏的筆記本電腦。IBM在筆記本電腦市場上的巨大成功，增加了對平板液晶顯示器的需求。於是，TFT-LCD生產線的擴張和升級就成為1994年後的主旋律。

48.當國際化的產業主流形成後，即使是落後者的追趕，也不可能遊離於這個主流。正是由於這個原因，美國政府企圖通過產業政策另闢工業路徑的努力以失敗而告終。1990年，全球90%的TFT-LCD是在日本生產的，美國在顯示技術上的落後引起了政治上的關注。美國政府通過提供研究基金、提高關税等辦法支持美國顯示工業發展，後來還成立了美國顯示協會和平板顯示製造商聯合會。但是，由於缺乏大批量製造商，顯示協會”建立世界一流的美國製造能力“的使命很難完成。很多美國企業把自己與日本企業的差距看作是財務和市場結構的差距，卻看不到知識和經驗上的差距。加入政府的產業促進項目，使美國平板顯示廠商轉向缺少大批量生產經驗的設備商來共同開發，而不是在國際市場上選擇最好的設備與合作者。這些設備很多都是製造商第一次冒險使用，因此很難整合提高到適合商業化的良率水平。專注于軍用顯示的小批量生產，阻止了美國廠商利用國際化網絡中流動的緘默知識。只有拒絕接受政府資助的IBM、康寧和應用材料公司，通過主動與日本企業合作，才成為這個產業中的主要玩家。美國政府的貿易保護和產業促進政策，並沒有能夠阻止產業能力在亞洲的不斷增長。

49.美國建立本土平板顯示器工業的失敗，並不意味着日本領先者的地位不可挑戰，更不意味着後進入者不會成功。事實上，從進入產業化競爭階段開始，進入TFT-LCD工業的浪潮就此起彼伏，成為推動產業發展的重要力量。在後進入者中，失敗比比皆是，但成功者仍然出現，甚至出現了顛覆領先者地位的挑戰者---最成功的是韓國的三星和LG。隨着韓國企業在1990年代中期和中國台灣企業在1990末期的進入，大批量生產液晶面板的TFT-LCD工業演變成為一個東亞工業。特別值得指出的是，韓國企業兇猛的投資戰略改變了遊戲規則，使液晶顯示技術進步的規律在進入TFT-LCD產業化時代後發生了明顯變化。以韓國企業超越日本企業為轉折點（1990年代末），TFT-LCD工業明顯分為兩個階段。在早期階段，能否找到應用領域是液晶顯示技術進步得以持續的關鍵；但在隨後的產業化競爭階段，在產品性能改進（如顯示屏尺寸擴大）和成本降低需要大規模投資的條件下，投資戰略就成為技術進步的關鍵。這個工業的投資強度是如此之高，只有決策者對市場前景的遠見和信念（相信產品性能改進和成本降低必然創造新需求）---而不是眼前的收入---才能證明這種投資的合理性。

50.自從TFT-LCD工業誕生之後，一個概念---”液晶週期“---就在業界流行起來。它的表現是：一批產業化的先驅企業開拓了液晶顯示產品的應用，創造出市場需求；當產品受到歡迎而供不應求時，會引發企業進行新的投資，並出現一批新進入者；產能迅速擴大導致生產過剩、價格下降，造成產業衰退；但價格下降卻導致需求擴大---成本下降導致其應用範圍不斷擴大，於是再次出現產能不足，，又引發新一輪投資和新企業的進入。如此循環往復。這種週期性的實質是工業創新與市場需求之間的動態互動關係。液晶顯示器市場範圍的擴大是隨着其尺寸增加和成本下降而逐步實現的，這個過程的背後就是TFT-LCD生產線的世代替換，而每一次液晶週期都與這些變化密切相關。正是技術進步和市場的不確定性以及對市場前景判斷的主觀性，使企業家的冒險精神和企業的戰略行為在TFT-LCD工業的發展中發揮了巨大作用。成功的後進入者都是在液晶週期的衰退階段進入的，由此獲得了技術與能力---如韓國三星和LG在1993--1994年的第一次衰退期所做的那樣。他們僱用了過剩的日本工程師，在日本設立研發中心，等待下一次衰退期，於1995--1996年進行大規模的投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