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業英雄京東方的故事(9)_風聞

81.在京東方自主建線的框架下，即使是韓國專家的行為也不同於合資企業的外方。他們可以忠於自己的技能（如同師傅捍衞自己手藝的秘密），但沒有忠於另一個公司的理由。他們作為京東方的僱員，不受設備供應商的牽制，反而引導供應商跟着京東方走。就是因為經歷了上述過程，京東方最終掌握了自主建線能力，包括產品設計能力和工藝開發能力。5代線運營3年後，中國工程師已經全面接手了具體的設計工作，到2006年開發出3款產品，到2009年開發出了10款。建線能力還要求企業具有市場營銷能力，以及人才隊伍---足夠規模的技術和管理團隊。總之，京東方始終一貫的進取性戰略，最終得到了回報---儘管中國有數家企業在21世紀初進入了TFT-LCD工業，但京東方卻成為其中技術能力最強的企業，所以中國TFT-LCD工業在2009年的大轉折，是從京東方向高世代線擴張開始的。京東方的決策者從進入這個工業時就很清楚，要想盡快成長起來，就必須不斷擴張以達到市場競爭對規模經濟和變化速度的要求---進入這個工業就像騎上虎背，騎着不舒服，下來卻更危險，不想死就只能繼續擴張。

82.從2004年建成5代線到2009年建成4.5代線的5年時間裏，京東方真正的問題是擴張無門，因為在只有一條生產線的情況下，無論效率多高都解決不了根本問題。首先，規模小就非常容易受到市場波動的衝擊，特別是受到巨頭們的擺佈；其次，只有一條生產線意味着產品單一。隨着國際領先者建成了高世代線，5代線的產品從經濟合理性上講只能用於個人電腦顯示屏，並不適合電視顯示屏。因此，京東方飽受液晶週期折磨的根本原因是它不夠大。事實上，京東方在建設5代線（內部編號B1項目）時，就同時成立了6代線的B2項目組，只是因為海外上市計劃流產、無法籌措資金而未付諸實施。事實上，建設TFT-LCD生產線所需的投資規模（一條線動輒百億元），不僅是中國到那時為止所從未經歷過的，甚至政策圈內對如何發展這種工業的思考都很少見。2007年4月，信息產業部副部長表示，我國的平板電視顯示器件幾乎全部依靠進口，導致中國平板電視的銷售利潤大多被國外廠商攫取，這種情況令人擔憂。他同時指出，平板顯示屏的投資如此巨大單靠企業自身很難，希望各個相關部門、金融機構予以重視，給予支持。此時，正是平板顯示器在國內市場全面替代CRT顯像管和中國彩管工業全面崩潰之時。83.從上述主管領導人的表態可以看出，當時政府的政策思維還沒有認識到，國家參與是後進者成功地發展高技術工業的規律---韓國、中國台灣和以色列都是如此。可能是由於對液晶面板工業的陌生，主管部門想不到在京東方5代線的基礎上可以發展到高世代線，因此就只能依靠合資或者引進技術了。這就是京東方進入TFT-LCD工業後的政策環境，也是為什麼京東方註定孤獨的原因之一。京東方在2004年後遇到的第一個擴張機會是深圳的“聚龍計劃”。2005年下半年，深感被卡脖子之痛的TCL、創維、康佳、長虹四家彩電整機企業組成聯盟，計劃與境外面板企業合資在深圳建生產線。它們先與深圳政府合資成立了聚龍光電公司，但在向境外企業尋求技術來源時，得到的答覆或者是不轉讓技術，或者是轉讓費太高。它們在把目光轉回中國大陸時，發現只有京東方擁有可以建線的能力和知識產權。2006年5月，京東方以40%的控股比例成為聚龍光電的技術提供方。深圳市政府表示將對建線投入重金。不過，合資各方開始就矛盾不斷，首先是就上液晶面板還是上液晶模組、是上6代線還是上7.5代線發生分歧。2006年6月日本夏普主動提出幫深圳建7.5代線，並且説京東方的技術不行。深圳市政府動搖了，聯盟很快破裂。

84.聚龍計劃瓦解後，深圳方面與夏普談判了一年。2007年9月，談判終止，原因是夏普違背最初的承諾，要求在控股的情況下轉讓技術。此後，夏普繼續玩着這套把戲。2007年8月，上廣電計劃與京東方合作建6代線。消息傳出後，夏普主動找到上廣電提議合作，於是京東方又被甩掉。但後來6代線項目都已經獲批時，夏普又找了個藉口撤出合作。有媒體分析，夏普的“攪局”使中國進入高世代線的時間推遲了2--3年。當京東方還在和深圳方面談聚龍計劃時，已經有幾個地方政府（包括武漢、成都等）主動找到京東方談在當地建線的可能，反映出許多地方政府已經看到了液晶工業的重要性。2006年成都市提出了“打造集成電路產業基地”的構想，於是京東方決定在成都建設一條4.5代線。這個決定受兩個因素的影響：一是當時正在剝離北京5代線的過程中，而決定在液晶工業繼續幹下去的京東方仍然需要擁有自己的生產線；二是陷入虧損使京東方決策者看到上高世代線風險太大，而地方政府也財力有限，於是決定先建一條低世代線。王東昇認為這個選擇“進可攻，退可守，先在中小尺寸液晶面板領域做到最強，然後伺機再往下走。”這條線雖然是無奈之舉，後來卻成為京東方在智能移動終端市場的一座“金礦”。

85.成都項目最重要的突破在於融資模式，這也為後來京東方建設6代線和8代線打開了一條融資通路。這一模式的新鮮之處是：向政府或者特定的“戰略”投資者增發股票以獲得足夠的資本金。2008年7月，京東方為成都4.5代線向成都高新投資集團和成都工業投資集團增發股票18億元。此外，由國開行牽頭的銀團提供貸款16億元，並且將還款期變為10年。正如陳炎順釋懷所言：“完成了這一輪（建設），感覺資本渠道和產業發展的關係就打通了。”總投資34億元的成都項目到2009年10月正式投入量產。一旦找到了新的融資模式，再加上財務狀況好轉，王東昇的“野心”就再度萌生---京東方再次開始尋找建設6代線的機會，並把目光鎖定在長三角、珠三角和渤海灣3個地區。2007年下半年，當夏普不辭而別之後，深圳又轉向京東方，而京東方的決策者也放不下進入深圳的念頭，這主要是因為建6代線需要投資175億元，必須跟有財力的大城市合作。2008年4月，京東方的一位獨立董事把合肥市的一位官員介紹給了京東方高管。當京東方高管應邀回訪合肥時，卻一下子被當地領導的態度打動了---土地已經備好，另外還承諾：深圳能給多少，他們就給多少。另外，水電供應充足，區位很好，人才密集，而且書記市長齊上陣，全力支持。

86.雖然感覺合肥“有戲”，但京東方高層內心還是被在深圳和上海受到的兩次挫折留下了“心靈創傷”。當第一次和合肥市領導會談時，京東方首先提出的問題就是：如果夏普找來怎麼辦？合肥市領導表示絕不動搖，將堅持與京東方合作。王東昇與合肥市委領導單獨談了3次，主要是提示風險。他表示，對京東方來説，6代線是一定要做的，但合肥不一定需要冒這個風險。合肥市領導表示，有困難大家一起扛，合肥市願為這個項目拿出60億元。事實上，合肥市領導為上這個項目要冒很大風險，但這樣做也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在過去10多年裏，合肥已經集聚起了一個相當規模的家電產業，但因為技術含量不高而根基不穩，而發展液晶顯示器工業對於保持家電基地顯然意義重大。為了這個項目，合肥市委召開常委擴大會，四套班子領導都參與討論。為了表示決心之大，他們甚至決定暫停地鐵項目，騰出錢來用於這個項目。2008年秋天，京東方與合肥市簽訂了建設6代線的資金框架協議，合肥市甚至承諾在增發不成功時保底90億元。此後，夏普果然“如期而至”，提出願意與合肥合作建6代線，並詆譭京東方的技術不行。面對這種誘惑，合肥市領導也果然被打動，不過好在只是搖擺了一下（“要不就兩條線都幹！“），還是與京東方走了下去。

87.與合肥正式簽約的日期定在2008年9月12日。此前，深圳市人事變動，新的主管市領導一上任就再提出要京東方在深圳建6代線。王東昇在與合肥簽約的前一天，親赴深圳面見市領導，當面”謝罪“。深圳市領導直截了當，説你告訴我合肥給了什麼條件，深圳全部都給。王東昇只好解釋第二天就要與合肥簽約，同時承諾京東方將來一定要進深圳的。木已成舟，深圳市領導也無奈。不斷對深圳方面表示歉意的王東昇在辭行晚宴上喝得酩酊大醉---對方的”怨氣“需要以酒來化解。第二天趕到合肥後輸液就輸了兩個小時。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使所有國際液晶顯示巨頭都虧損了，它們因此而放緩了擴張腳步，而京東方卻開始了逆勢擴張之路。京東方能夠大舉擴張的”本錢“並非資金，而是經過北京5代線發展起來的能力---後來她所有新建生產線的概念、設計基礎、工藝組合和系統整合全部都由自己完成。這種”本錢“為京東方贏得了包括資金在內的所有擴張資源。2009年4月，由國家發改委批准的中國第一個TFT-LCD工藝技術國家工程實驗室在京東方設立。該實驗室的建設得到發改委政策、資金支持（1500萬元），以推進液晶顯示器件研發、上下游技術融合與驗證、標準研究和人才培養。

88.2009年4月13日，總投資175億元的京東方6代線在合肥破土動工，計劃10個月後投產。這條線投產 後，可以覆蓋18英寸---37英寸的各種尺寸的產品（32英寸和37英寸的顯示屏是電視機屏幕的主流），中國彩電工業將第一次獲得本土供應的顯示屏！2009年6月8日，經證監會批准，京東方為合肥6代線進行了120億元的定向增發，這次增發的對象還包括了企業和社會的力量。社會各界都看好這個產業，唯一的擔心是京東方會不會“垮台”，但政府的加入使投資人信心大增。由於私人投資者認購踴躍，本來準備出資90億元的合肥市政府只出資30億元，一共籌集了120億元的股本金。合肥6代線的建設恰逢金融危機造成全球TFT-LCD投資陷入停頓之時，因此一下子成為全球設備、材料供應商所矚目的一條線。6代線動工後，有十五六家為TFT-LCD配套的中外企業申請在合肥開發區建廠。合肥市領導人的勇氣獲得了超過預期的回報：不僅是隻花了30億元就讓6代線在合肥落户，而且產業集聚的熱潮使開發區用地已經不夠，不得不興高采烈地緊急向中央政府請示解決開發區用地問題。

89.2008年底，在中央政府4萬億刺激經濟計劃開始後，北京市政府開動員大會，要求各方尋找、推薦能夠拉動需求的項目。北京工業促進局和亦莊開發區管委會的負責人立刻就大叫起來：這還用找啊，京東方的8代線呀！他們其實早就開始與與京東方研究北京8代線項目，但由於對北京市發展工業一直有不同聲音，加上市裏正忙於北京奧運會，工作因此被擱置至今。如今時機到了，在市領導的支持下，京東方全面啓動在北京建設8代線的計劃。2009年8月31日，京東方的8代線（後調整為8.5代線）在亦莊開發區舉行奠基儀式，總投資規模達到280億元。就在京東方迎來擴張機會的時候，與她同時進入TFT-LCD工業的上廣電卻倒下了。2009年3月末，上廣電集團破產重組。拖累它的正是那條5代線，它在2005--2007連續三年虧損，2008年又鉅虧18億元。上廣電的困境源自技術上的不自主。作為合資公司，其技術部門全部由日本工程師控制！而且由於嚴重依賴日系技術，使得上游關鍵零部件、設備和材料都被日本企業控制，從而無法有效進行成本控制。總之，這種“以市場換技術”模式嚴重限制了上廣電自主擴張的可能性！北京、上海兩大TFT-LCD標杆企業如此巨大的反差，令人唏噓，更令人深思。

90.京東方向高世代線的擴張，尤其是北京8代線的上馬，就像是一場“地震”，使日本、韓國和中國台灣企業對中國大陸封鎖技術的“長城”一夜之間土崩瓦解。從京東方宣佈要上8代線的那天開始，一場因外資紛紛要在華設廠而導致各地爭上高世代線的“液晶熱”席捲中國大地。那時很少有人能明白，“液晶熱”實際上反映出中國工業的歷史性轉變，而政府主管部門隨後還是把政策重點放在到底應該批准幾條外資生產線上。京東方高歌猛進，在2009--2011年間相繼建成了成都4.5代線、合肥6代線和北京8.5代線，並且在2012年以四條生產線的滿產滿銷實現了主營業務的盈利。即使如此，京東方也沒有停下擴張的腳步，又相繼開始建設合肥8.5代線、鄂爾多斯5.5代AM-OLED生產線和重慶8.5代線，其擴張氣勢比“液晶熱‘更加令人目眩。京東方在擴張之後的盈利，並非只是因為產業規模的擴大，更重要的是在擴張過程中完成了一次重大的組織轉變。京東方由此徹底告別了在1990年代改革後形成的分散式組織結構，發展出能夠協調更大規模和更加複雜生產的管理結構；京東方同時建立起研發體系，使自己成為一個研發與製造並重的後勁十足的高技術企業。2013年的京東方，已經成為全球平板顯示器工業的鋒芒畢露的挑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