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業英雄京東方的故事（14）_風聞

131.為了提高產品競爭力，京東方把營銷重點放在”戰略客户“（即與京東方建立穩定合作關係的大客户）上，而其競爭戰略的中心就是創新----特別是觀念、技術和應用創新。第四個戰略是實施以集中化、專業化為中心的組織變革。變革可謂立竿見影，2012--2013年度，京東方第一時間推出市場的產品達到70%，其中手機產品達到75%。這導致了2013年利潤暴增。王東昇還認識到了在半導體工業競爭中決定成敗的兩個關鍵因素----規模和研發。第五個戰略是以半導體技術為中心的有限多元擴張戰略，為京東方在自己中心能力和資產的基礎上構建一個可以創造更大價值的空間。2012年9月18日，王東昇提出，應該把以半導體為基礎技術的平板顯示產業重新定義為"半導體顯示產業”，而TFT-LCD、AM-OLED、柔性顯示都屬於半導體顯示技術，只是半導體材料發生變化---從非晶硅到低温多晶硅和氧化物半導體。王東昇認為，從CRT到TFT-LCD是技術的中斷和開始（半導體技術替代真空電子技術），而從TFT-LCD到AM-OLED是技術的延伸和發展（都是以半導體技術為基礎）。因此，沒有在TFT-LCD市場打下的產業基礎，一個新進入者就很難在新的顯示技術領域贏得競爭。

132.王東昇於2013年8月在韓國舉行的國際信息顯示學術大會上，再談“半導體顯示”，再次引起熱烈反響，特別得到韓國業內人士的普遍認可。王東昇提出的概念和定義，從理論上解決了很多人的困惑，也解決了產業發展方向的一個大問題。以此為基礎，王東昇指出了京東方未來的戰略方向：1.以進入世界前三為目標，毫不猶豫地在TFT-LCD產能上繼續擴張；2.把擴大的產能作為採用新技術的平台，在新的顯示技術領域追上來，如重慶8.5代線，從設計開始就包含了氧化物半導體背板、銅導線等新技術；3.多元化擴張將沿着半導體技術的脈絡前行，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在顯示器件領域，在技術上要與領先者並駕齊驅；二是向其他領域擴展，即從元器件供應商擴展到系統級供應商，進入終端產品和應用系統領域顯然是實施這個轉變所必要的。由於王東昇的“理論”逐漸被實踐所證實，所以他在京東方也成了“神”。但實事求是地説，王東昇的確是京東方的“靈魂”和傑出的領路人。京東方在全球半導體顯示工業的崛起，既是她的管理團隊和全體員工奮鬥實踐的成功，也是王東昇理論的成功。王東昇已經為京東方的未來20年奠定了基礎，但京東方還需要一代代新人去繼續發展這個理論。

133.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京東方是孤獨的，因為她選擇的命運不為社會“主流”所理解。在進入TFT-LCD工業之後，京東方逐漸成為中國財經媒體關注的話題，但其關注的焦點大多是京東方的融資行為和財務業績。當反映了“主流”看法的媒體只關心京東方賺沒賺錢時，京東方要做的事情是在一個新興的高技術工業中成長起來，並把一箇中國原來沒有的高技術工業發展起來。在2012年年末之前，由於京東方的融資數額巨大並經歷了兩輪虧損，所以她就成為媒體眼中的負面典型。有趣的是，當京東方的新一輪盈利表現出強勁勢頭之後，許多媒體反而喪失了對京東方報道的興趣。這種目標和態度的差異，其實是兩種對待工業投資的思維邏輯的衝突，即產業邏輯與財務邏輯之間的對撞。就內容來説，財務邏輯要比產業邏輯容易理解得多，只要會小學算術就能理解，而對於普通人來説，接受財務邏輯也比接受產業邏輯要容易，這就給中國財經媒體的“忽悠”提供了方便。當這些媒體對於京東方的融資用途及其產業發展內容沒有興趣，卻只關心京東方的融資規模和當時的財務績效時，就逐漸形成了一種自我循環的負面報道模式。這一模式主要包含3個主題：京東方融資的目的是為了彌補虧損；京東方的生產線技術落後；京東方能生存是因為政府補貼。

134.《華夏時報》2011年4月報道：“京東方A在過去的數年中始終處於”越虧越投，越投越虧“的怪圈”。2012年8月17日《第一財經日報》報道的題目是《捆綁地方政府屢戰屢敗：京東方再上8.5代線》，該報道援引某機構首席顧問劉步塵的話説”OLED時代馬上就要到來了，拿這些錢去投入到OLED上價值會大10000倍。“有一篇文章中居然出現”目前美國液晶面板已發展到13代了“這樣的話---這就是中國財經媒體的知識水平。2010年8月12日《南方週末》題為《京東方：從資不抵債到180億圈錢術》：”京東方從一家資不抵債的電子軍工企業，發展到現在180億元的淨資產規模，竟然都是來自政府、銀行和資本市場的“饋贈”“。經過連年的臆想和揣測，最後連這些媒體及其記者們都對自己的話信以為真了，所以當2012年京東方再次盈利後，他們顯得很錯愕。這些錯誤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大多數中國財經記者不懂工業，而且也沒有心思去學習。其實這並非只是媒體的問題，也是中國整個社會的問題，比如佔據政策話語權的經濟學家從來就不懂工業和技術，中國社會的”主流“對於工業發展的認識越來越淺薄，對於高技術更是越來越陌生。因此京東方才不得不長期忍受孤獨。

135.為什麼京東方的擴張需要那麼多投資？為什麼京東方在虧損時還要繼續投資？---這不僅是關於京東方的兩個問題，實際上也是關於發展中國高技術產業所繞不過去的基本問題，必須從產業邏輯上予以正面回答。就京東方的歷程而言，這兩個問題的答案與3個事實相關。1.產業性質。TFT-LCD工業屬於半導體類的工業，這類工業有一個基本特點---一代產品需要相應的一代生產設施，即一代產品一代生產線。由於技術進步速度和規模效應對於競爭優勢至關重要，所以半導體類工業的投資強度非常大。集成電路工業也是這樣。2.京東方是後進者。後進者與領先者差距越大，進入的門檻就越高。進入這個工業的中國企業只有兩種選擇---擠入領先者行列，或者被淘汰出局。3.京東方是一個立志成為領先企業的挑戰者。從半導體顯示工業的歷史看，從後進者轉化為領先者是可能的。而所有成功的後進入者都是從掌握低於當時最先進水平的較低世代線為開端的。最關鍵的，則是對技術能力的掌握；而一個企業技術進步的速度，則取決於是否能夠貫徹一個進取性的投資戰略。京東方其實不過是在重複韓國三星、LG的故事而已。因此，京東方的投資戰略是合理的，也是必要的。

136.京東方是一個奇葩企業，因為她居然幹成了一件看似不可能幹成的事。事實上，京東方從來沒有成為政府的標杆。在京東方進入TFT-LCD工業之後的前後，中央政府奉行的是加入WTO後”與國際接軌“的自由化經濟政策，在發展高技術產業方面的方針是引進生產線和外資設廠。在中國半導體顯示工業崛起的過程中，政府從來沒有過一個立足本國企業的產業政策。政府後來越來越支持京東方，是在京東方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和重要性之後。如果説京東方得到了國家層次上的融資來源，那麼唯一能夠為產業提供融資的渠道是國開行，它在京東方最困難的時候，給予了支持。京東方形成的商務模式是”政府支持，市場化運作“，具體説是以地方政府出資作為背書的定向增發。這個事實反映了中國經濟體制的”三維‘特徵，即在中國形成了一箇中央政府、地方政府和企業之間三維互動的市場體制，因而使中國經濟具有超常投資力。在最近10多年裏，許多地方政府逐漸改變了純粹的“招商引資模式”，出現了“創造產業模式”。這一模式更多發生在具有一定發展基礎並需要產業升級的地區。京東方的擴張恰恰是在找到與地方政府創造產業需要的契合點時才突破融資瓶頸的。地方政府的競爭為京東方的擴張打開了大門。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當時在爭奪外資企業建線上具有優勢的地方，最後都成了發展這個工業的落伍者。

137.地方政府之間的競爭，使其領導人的眼光和魄力也像在企業的競爭中那樣起到重要作用，他們的“企業家精神”不僅決定選擇項目的成敗得失，而且也使某些地方政府成為遵循產業邏輯的力量，因為要達到創造產業的目的就必須這樣做。於是，願意提供長期產業投資的地方政府就成為京東方的“合夥人”。實際上，這種過程同樣充滿風險和不確定性，而且同樣必須對結果“自負盈虧”。從這個意義上講，地方政府的企業家式行為，是市場經濟的一部分，而不是計劃經濟的一部分，這是理解中國經濟體制演進的一個關鍵點。地方政府提供投資的動機，只是想在當地創造出一個原來沒有的產業。這種投資之所以被媒體誤認為是政府補貼，不過是因為他們頭腦中沒有產業發展的概念。於是，在京東方的發展過程中，由於基於財務邏輯的資本市場不會提供長期的產業投資，所以基於產業邏輯的投資是來自國開行和地方政府。但是投資只是外因，中國半導體顯示工業的崛起的內因則是京東方的奮鬥---在自主掌握技術的道路上所付出的艱辛努力。另外，她的視野是全球性的，具有“顯示無處不在”的眼光。也正是她的企業過程，才能把鉅額投資轉化成為經得起市場競爭考驗的生產能力。

138.京東方在2009年之後，形成了自己的“擴張模式”。它是一整套科學、嚴密的管理體系，也是京東方擴張的“法寶”。這一模式使京東方在2008年後建成的每一條生產線的工期不會超過18個月，而且都是優質且低風險。依據京東方的建線經驗，王東昇概括出了“三五原則”，即“5同時、5確保、5典範”，根本就是一句話：要營造一個共同做事的文化。總之，我們看到，京東方已經成為中國半導體顯示工業崛起的主要‘發動機“。更宏觀地看，對半導體顯示等等實體工業的投資，如果能夠形成經得起市場競爭考驗的生產能力，那麼整個經濟體的生產率就會提高，從而促進經濟發展；如果投資過多流入房地產，那麼雖然社會可能在一段時間內產生由泡沫帶來的”繁榮“，但經濟發展最終將由於生產率增長減緩而陷入停滯。因此，較高生產率產業的資本形成是經濟發展的首要因素，這就是實體經濟重要的原因。簡單地説，選擇實體經濟是為社會創造價值，而選擇房地產則是從社會分享價值，因為是工業發展帶動了房地產價值的增加。京東方後來經歷的所有苦難都源於世紀之交的這個選擇，但它也是一個足夠的理由讓歷史記住京東方，而不是任何一個房地產企業。

139.高速擴張使京東方的產業大軍的規模急劇擴大。2008年，京東方員工總數是9600人；而到了2014年，已有員工近5萬人。如此迅速的擴張，當然使企業面臨着訓練產業大軍的重任。京東方從總部到各產線，都設有培訓系統，長期對員工進行培訓。”產業人養成特訓營“於2003年開營，主要內容是20天的軍訓。北京5代線是一個具有關鍵意義的學習平台，它造就了一支今天仍然很年輕的骨幹隊伍。比如，1983年出生的尚飛很想學東西，但沒有人教。2006年主持設計產品，4個月頭髮全白了，但產品非常成功。後來主持材料國產化，仍然很成功。他們記得王東昇的話：”幹事業、練胸懷、長本領、交朋友“。今天的骨幹就是明天的領導幹部，而領軍人物”一定要給人家一個夢，人家才會跟你幹。“那批經歷過北京5代線的”80後“們，對於京東方的未來將具有特殊的歷史地位----他們經歷過京東方最困難的時候，一點一滴地把外來技術變成自己的能力，併成為京東方大舉擴張的骨幹。他們的話語間都流露出超越個人職業生涯的使命感，説明王東昇堅持了20多年的產業報國信念，已經植根於京東方產業大軍的精神世界之中。由於他們如此年輕，所以我們用不着擔心京東方在未來20--30年裏會喪失工業精神。京東方產業大軍的成長曆程，包含了發展出任何一支強悍軍隊的要素。

140.2011年是中國半導體顯示工業崛起的開端之年。從這一年開始，中國半導體顯示工業在全球的產能份額開始迅速強勁上升。從2011--2016年，中國大陸是全球唯一持續擴大產能份額的，韓國、日本、台灣的產能份額都在收縮。而且，中國大陸的產能在2016年超過了台灣---主宰了全球半導體顯示器市場近20年的日、韓、台”鐵三角“就此成為歷史。不過，一個國家的某一個工業在全球市場的”崛起“，規模並非其本質性標誌----真正的本質性標誌是：崛起者改變了全球工業的競爭條件。因為，否則的話，既不可能贏得穩定的市場份額，也不可能在全球競爭中持續發展。作為一個反例，中國彩色顯像管工業當年已經達到相當大的規模，但從來沒有能夠影響全球顯像管工業的競爭條件，因為它是一個在技術上依附於外國工業並只能供應本土用户的工業。因此，中國彩色顯像管工業儘管曾經規模很大，但從來沒有在全球市場上”崛起“過。那麼，中國半導體顯示工業的成長是否改變了全球工業的競爭條件？它是否在規模和市場份額迅速擴大的同時，改變了全球產業的成本結構？是否成為塑造未來技術演進的一支力量？為回答這些問題，讓我們把目光回到全球半導體顯示工業的競爭和演進過程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