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的“君子時中”到底講的是什麼?_風聞
西竹先生-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2018-04-05 08:10
中庸是儒家思想的重要內容之一,而“時中”是中庸思想重要的構成要素。就其內在邏輯而言,“時中”甚至可以説是中庸思想的內在本質。只有真正理解把握和實踐了“時中”,才能真正實現儒家所説的中庸之道。本文就力圖藉助於對“時”“中”概念的簡單梳理,繼而對《中庸》第二章的文本進行解釋和闡發。同時建立在中庸思想作為儒家的普遍方法論的問題意識上,對“時中”概念進行一個簡單的説明。

在《中庸》第二章中,作者援引了孔子的一段話:“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所忌憚也。”[1]在闡發中庸思想的基礎上,強調了對於“時中”概念的一種重視。從方法論的角度上來説,這體現出儒家中庸觀點在靈活性上更為普遍和深刻的一種意義。簡單地來説,“時中”指的是在“過”與“不及”中間的這一個合適的“中點”是隨着時間等條件在不斷轉移和變化的。而要做到“中庸”,就必須隨着客觀事物的隨時變化進行相應的調整和改變,這就是所謂的“時中”。
要具體的理解這一段話,就必然離不開對於中庸思想的基礎性認識。
中庸在儒家的思想體系中,更多時候扮演的是一種方法論的角色。如朱子所説:“中庸者,不偏不倚,無過不及,而平常之理,乃天命所當然,精微之極致也。”[2]簡單地説,中庸就是防止於事物中據其兩極,從而失守“中道”,破壞了事物的平衡。我們可以從《論語》中就可以看出儒家對於中庸觀點的基本認識:
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曰:“然則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先進》)
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雍也》)
在對待事物的基本原理上,孔子很明確地表示“過”和“不及”都是不可取的。極端的情況是為孔子所明確反對的。即使連“質”和“文”走向極端,也是不可取的。那麼孔子,或者説儒家提倡的普遍方法論到底是什麼呢?同樣是關於“質”和“文”的問題,
棘子成曰:“君子質而已矣,何以文為?”子貢曰:“惜乎夫子之説君子也!駟不及舌。文猶質也,質猶文也,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顏淵》)
對於一個君子來説,禮儀形式和內在修養都不可偏廢,就好像儒家對於“直而無禮”的闡釋一樣,一個人的思想或者行為,哪怕是“普遍的善”的,也不能有所偏頗。只有合乎“中道”,才能符合“禮”,不失“道”,也才能擁有孔子所讚美和提倡的“中庸之德”。
但是,就儒家中庸思想的方法論層面來説,僅僅“尚中”是不夠的,還必須要“時中”,“尚中”是中庸思想邏輯發端,而中庸思想的具體落實,卻還離不開日常行用時的“時中”。
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樊遲御,子告之曰:“孟孫問孝於我,我對曰:‘無違。’”樊遲曰:“何謂也?”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為政》)
子游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為政》)
子夏問孝。子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為政》)
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3)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學而》)
在客觀條件(對象、時間和具體方式)不同的情況下,對於孝的認識是不同的,行孝的方法也不一樣。而能夠把握這種“客觀條件”,做到“因時制宜”“因地制宜”,就是“時中”一種具體體現。*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先進》)*也體現了這樣一種“實事求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基本態度。在這個意義上,孔子是明確反對極端,排斥教條的。

(君子是儒家文化中的理想人格)
“時”的觀念由來已久,是儒家思想中重要的組成部分之一。《尚書·堯典》記載:“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孔子也反覆明確強調了“時”的重要性:孔子説到“時然後言”(《憲問》),要“使民以時”(《學而》)……在孔子及其後世[3]的儒家學者看來,“君子務時”,“時”是行為處事的一種必然要求。就“時”的本體而言,它是強調行為處事的具體的、恰當的“時機”,而自孔子肇始,“尚中”“務時”在儒家的中庸體系內得到有機的結合之後,“時”被賦予了更加廣泛的意義:“時”不再僅僅是時間層面上線性關係中的“某個點”,而是立體的現實世界在客觀流變中的“那個點”。“時中”也隨即成為中庸乃至整個儒家方法論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要素。孔子説“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里仁》);同樣地,在中庸的方法論要求上,也要“毋必毋固”(《子罕》),無可無不可。
“時中”是“時”和“中”的一種有機的結合:“尚中”是普遍的思想和行為準則,“務時”則是在現實世界中恪守中道的一種基本要求,一個人要恪守中庸之道,最重要的就是能做到兩種者合,能夠“時中”。建立在這樣的認識上,我們就可以對《中庸》中的這段話進行一個簡單的系統認識了。
“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首先,君子[4]是有君子之德的,這裏的“君子之德”是一種具體的“中庸之德”:無所偏廢,允執厥中。這種德建立在對“禮”的一種遵循上[5],社會動盪,諸侯征伐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人們失去了禮樂的規制,僭越禮儀而又不能盡仁義。而重建秩序的重要一步,就是重新把人和社會引導回“中庸之道”上面來——遵循禮制、恪守道義。作為現實社會中的重要人格(聖人、賢人、君子、小人)之一,儒家所提倡和重視的君子,必然擁有和恪守這種中庸之德,所以“君子中庸”。而“反中庸”的小人,在實際的為人處世中,就無法做到“合乎中道”了。對於中庸“不偏不倚”“無過不及”的“平常之理”,君子是“能體之”,小人則不這樣,小則有所偏失,大則喪亂傾國。其次,就主觀動機而言,君子對於中庸的“能之”和“體之”首先是一種能力,其次是一種態度。君子必然身體力行中庸之道並推行之,而小人就可能“反是之”,“八佾舞於庭”就是這樣一種體現,所以説“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
有了之前的諸多梳理,“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就更加容易為我們所理解了。君子能夠恪守中庸之道,是因為他們是君子,擁有君子之德,能夠克己復禮,行仁行義,同時,他們能夠做到“時中”:君子能夠在不斷變化的客觀世界中,具體、靈活地給予事物對應的認識,但是至始至終又能夠恪守不偏不倚之道,做事無所偏廢,不致極端,即“隨時以處中”。
那麼作為君子對比的對象,“小人之中庸[6]也,小人而無所忌憚也”也就可以在此意義上得到解釋。小人之所以反中庸,一方面是因為他們沒有君子之德,貪利好欲,賊人相侵;另外一方面,是因為他們無所忌憚。而無所忌憚的對象是什麼呢?如前文中所説的,首先是小人對於禮的“無所忌憚”,君子能知禮而行之,小人則不能,一來是“不能之”,一來是“不體之”。更深層次的原因是“君子知其在我,故能戒謹不睹、恐懼不聞,而無時不中”(《中庸章句》),小人不知這種“隨時而處中”的君子之道,所以“肆欲妄行,而無所忌憚矣”(《中庸章句》)。
“尚中”是中庸思想的發端,而“時中”是中庸思想的內在本質[7],也是其具體形成。經由對於“時中”概念起源和具體落實的系統梳理,我們可以對儒家中庸文化有一個澄清。面對當下將“中庸思想”作為折衷主義的誤讀,此番説明是極有必要的。中庸不是不作為,“不得罪”,而是處事不極端,不違背“中道”。長期以來,儒家以教條的形象被人們所誤會,延續日久。我們經由對儒家中庸思想,尤其是“時中”這一中庸思想內在本質的系統梳理,我們可以力圖去減輕甚至消除這一誤會。這是就其本體而言。而從普遍的方法論意義上來説,中庸“隨時而處中”的思想觀念,對於人們精神境界和實際行動的指導意義都是很可貴的。面對現在物慾橫流的社會現實,傳統的道德觀念面對前所未有的衝擊和顛覆,人類和人類社會該何去何從?“隨時而處中”無疑給予了我們一個很好的指引。人要如何在恪守價值和前提的基礎上靈活和具體地去處理人情世事,去踐行道義,實現真正的“善”和“美”,先賢們探索了很久,而後世的人們,同樣任重道遠。
參考文獻
1. 朱熹.四書章句集註[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
2. 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史[M].北京:三聯書店,2015
3. 北京大學哲學系中國哲學教研室.中國古代哲學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4. 復旦大學哲學系中國哲學教研室.中國古代哲學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5. 錢穆.論語新解[M].北京:三聯書店,2002
6. 楊慶中.論孔子中庸思想的內在邏輯[J].齊魯學刊.2004(01)
7. 黃寅.論傳統文化之“中”與“中庸”之道[J].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1996(03)
[1] 本文中援引的原文,皆出自《四書章句集註》,中華書局1983年10月版。為避免重複,後文中的引用只標註頁碼。
[2] 《四書章句集註》P19。
[3] 在《梁惠王上》中,孟子提到“勿奪其時”;《榮辱》篇中,荀子提到“舉措時“;至於後世更多,如此等等不加枚舉。
[4] 關於君子和小人的實際所指,在儒家典籍的實際語境中常有不同所指。據原文(並未就社會地位進行相關的説明闡發)和朱子的評註(“君子之所以為中庸者,以其有君子之德,而又能隨時以處中也“)來看,至少在四書體系中,此處的君子和小人多是指道德意義上的。故而此處以道德意義層面為君子和小人取義。
[5] 中庸所提倡的不偏不倚,就其肇始而言,與當時禮崩樂壞的社會現實是分不開的。參見北京大學的《中國哲學史》和復旦大學的《中國古代哲學史》。
[6]《中庸章句》中記載:“王肅本作“小人之反中庸也”,程子亦以為然”從漢語言文學的角度來看,原本記載亦不有損整個問題的理解,故於此不加以贅述。
[7] 推薦有興趣的讀者參考閲讀人民大學楊慶中的《論孔子中庸思想的內在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