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局邁出一小步,微博後退一大步?_風聞
海娃也走十年了-你清醒一点!!!2018-04-16 10:08
本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一起拍電影”(ID:yiqipaidianying),作者:曹樂溪

2018年4月13日,是有着戲劇性荒誕的一天。我去看據説是“中國內地第一部過審可以公映的同志情感電
影”《尋找羅麥》,影廳裏坐得稀稀拉拉,但男男女女同性友人居多的場面,還是頭一次見。
安靜看完這部應該是經過多次刪改與妥協後上映的文藝片,背後有觀眾小聲嘀咕:這得是中文8級+閲讀
理解滿分,才能看懂是同性戀(影片)吧。

晚上回到家點開微博,赫然出現“渣浪”的新禁令,要針對漫畫、遊戲及短視頻內容進行為期3個月的集
中清理,其中同性戀題材的漫畫及短視頻,包含“腐、基、耽美、本子”等特徵的內容,統統在清查範
圍內,還“歡迎廣大用户積極舉報”。
他們之中99%我們無緣在大銀幕上得見,在百度網盤與404的夾縫中生存。他們有的看完壓抑,有的迷之
感動,一些已經成為經典,也不乏劇情低俗的爛片。
來不及細想“老大哥”無處不在的事實,我先着手做了件不合時宜的事:把華語電影史上的同志片或者
涉及同性情節的電影列了個表——主要是劇情片,豆瓣評論數在千人以上的,評分較高的排名靠前。

接下來的文章裏,我們將會了解到華語電影同性戀形象的演化,是亞文化與主流文化跨界交流的過程,
也是一把衡量社會對於少數羣體包容度的公尺。而《尋找羅麥》儘管故事已經隱晦到抵消了“電影局邁
出一小步”的努力,但把它放在整個華語同性愛影片歷史的維度審視,則會有着另一番意義。
從“同志”情到流動的“酷兒”:華語同性影片發展簡史
談起中國第一部反映同性愛的電影,有人認為是孫瑜在1934年執導的《大路》——驚人的早,不過在筆
者看來,這部電影很難稱之為“同性戀電影”,我們姑且認為是革命般的“同志”情。片中鏡頭運用十
分大膽,既有男性築路工人的裸體呈現,兩位女性丁香(陳燕燕飾)與茉莉(黎莉莉飾)相互依偎撫摸
的畫面,也頗有曖昧的味道。

早期華語電影中的同性戀形象,往往附庸在風月片裏,比如1972年楚原的《愛奴》,1984年方令正的《
唐朝豪放女》,這些電影中的同性戀形象往往是內心空虛的女性,並沒有刻畫同性戀的“異類”感,與
同性發生關係,只是這些情慾色彩濃重的電影中的一段插曲,沒有做過多解讀。
進入90年代,同性戀影片在兩岸三地迎來黃金時期,《霸王別姬》《喜宴》《春光乍泄》《東宮西宮》
等堪稱經典的電影都是在這一時期誕生。
“男或女,我只知道我中意你”的愛情觀逐漸凸顯,同性之間的感情不再遮遮掩掩,而是光明正大地呈現出來。不過作為邊緣人羣,同性戀角色往往遭遇政治、社會道德、家庭倫理等方方面面的桎梏與打壓。反抗社會與尋找自我身份認同,是90年代同性電影的共通特徵,逃離異鄉或死亡成為對抗時代命運之下的無奈選擇。
如果不是有《藍宇》和《面子》,進入21世紀的大陸同性戀題材電影幾乎陷入了萬馬齊喑的狀態,社會
觀念尚不開放、電影審查制度日益嚴苛,同性愛再次由坦蕩轉向隱秘,大量通過符號化外徵來隱晦傳達
同性戀意味的影片頻現,模糊形象和受壓抑者的形象非常普遍。

比如《闖入者》中秦昊飾演的小軍,並沒有亮明“同志”身份,但為男友系圍裙,翹指捋過耳邊頭髮的
曖昧舉動,以及被母親無處不在的窺探監視,一切不言自明。
這一時期的主流商業電影,則慣於將同性戀塑造為“娘娘腔”與“男人婆”等反傳統性別角色,迎合了
社會大眾對同性戀者的偏見和獵奇。
《非誠勿擾》中的李建國是一個典型,出場不多,但嫵媚作態的一顰一笑在很長時間內被觀眾銘記並當做笑料,也建構起同性戀者作為“他者”的身份:被圍觀的異類。
反觀港台,同性情節似乎越來越多見於青春片,這與“酷兒(queer)”文化從西方傳播並流行擴散不無
關聯。酷兒可以被歸納為“遊移的身份,流動的慾望”,整合了LGBT羣體多元化的性別、取向與性表達
,向性別二元對立以及父權制度發起挑戰。這樣的理論反映在電影中,則表現為主人公並不是絕對意義
上的異性戀或同性戀,而是與男男女女發生情愛關係,享受着“跨越身份的狂歡”。
於是在《盛夏光年》《女朋友男朋友》《藍色大門》等電影中,我們看到一個又一個兩女一男的故事,
他們之間的關係曖昧而複雜,傳統的異性戀或同性戀的觀念在主角對自我身份的懷疑中被消解,愛情“
像演員一樣,是一種不斷變換的表演”。對於認同人在性傾向上具有多元可能的羣體而言,這是一種社
會進步的體現。
值得注意的是,近年來隨着內地社會觀念的開放,主流電影中對於同性戀角色的刻畫也發生轉變,從《
心花怒放》裏的張儷到《烈日灼心》中的呂頌賢,“娘娘腔”或“男人婆”等刻板印象消退,取而代之
的是更為自然,未被妖魔化的普通人形象。
《夏洛特煩惱》中常遠飾演的夢特即是一個典型,電影中多次強調他是一個跨性別的角色,小時候偷穿
媽媽裙子,當同桌男生被換走時,他會抱怨“為什麼要把我們倆拆散呢”。

但這樣一個原本不太容易被主流接納的角色,卻能夠打扮得花枝招展去參加同學婚禮,並向大家介紹自
己改名叫“夢特嬌”。他是電影中引人發笑的部分,但卻不是被排斥、扭曲和“審醜”的部分,甚至讓
觀眾感受到這個人物的自信與陽光。
尋找羅麥:夾雜在gay吧與女友間的隱晦情感
如果把《尋找羅麥》放進華語同性影片發展的歷史中,它應該也符合酷兒理論的定義。不過在《尋找羅
麥》的製片人、春秋時代董事長呂建民看來,這部電影反映的是男性之間的“第四情感”。
電影創作靈感發源於導演王超的小説《去了西藏》,其實在小説裏,男主角趙捷與李亦並沒有明確的同
性愛的關係。他們是認識近20年的好友,趙捷身邊的女孩換了又換,只是“在較為寂寞的時間裏,趙捷
還真的時不時地惦念着遠在西藏的李亦”。
而在電影裏,王超似乎把兩人之間的羈絆關係又往前推進了一步:當趙捷女友問他是否會忘了她是,他
坦言“即使愛是永恆的,我也曾背叛過你”;他找到喝醉的羅麥(即小説中的李亦)的地點,正是北京
聞名的同性戀酒吧“目的地”。
赴西藏找回羅麥屍體的時候,趙捷與藏戲班出演全部由男性詮釋的藏戲《珠瑪》,他扮演王子,而幻象
中公主是羅麥;戲劇裏王子為逝去愛人祈福求轉世的劇情,似乎也與兩人現實中的關係形成互文。

回到開篇的話題,我為什麼認為《尋找羅麥》是一部合格的同性題材影片?因為它切中了同性戀電影的
一個重要母題:尋找身份認同。趙捷與羅麥都處於未公開出櫃的狀態,也都有或曾經有過異性戀情,事
實上,他們對於兩人之間感情、性取向以及未來也存在着種種不確定。
部分看過電影的觀眾,可能會覺得羅麥與趙捷對於車禍中少年的死亡反應過度:一切只是意外,人並不
是他們撞的,羅麥何以去西藏尋死贖罪?趙捷又為何夜不能寐心懷愧疚?
可以肯定的是,少年只是一個符號化的象徵。正如酒吧裏羅麥向趙捷大喊“你也是共犯”時的一語雙關
,只是車禍的共犯麼?在背叛各自女友,追尋同性愛情的路上,他們也已經邁出了一步,只是相比被逼
婚的趙捷,羅麥邁得更徹底些——即使女朋友懷孕,他還是追隨趙捷來到中國,甚至要求她墮胎。
但當這段不能説出口的愛情面前,橫亙了兩條人命時,任何人都會產生迷惑。對趙捷和羅麥而言,他們
同時面臨來自外部世界與內心世界的強烈衝突:壓抑自我,服從社會主流規範,還是遵從自然,認同本
來的性別身份?在電影裏,“殺死那個男孩”也可以有多重解讀,是告別過去的自己向死而生,還是提
醒自己讓女友打掉孩子的罪惡感難以抹去?

在這段關係裏,趙捷是更加拿不起放不下的人。也許他潛意識裏認為,那場車禍背後的原因,是羅麥聽
到他被逼婚的精神恍惚所致。而羅麥的死同樣令他難以釋懷:你輕易走了,我怎麼辦?所以從北京到巴
黎,從普羅旺斯到西藏,尋找羅麥的旅途是趙捷找回自己,放下愧疚的過程。
他五次在幻覺中看到羅麥,除了巴黎公車上的那次,其餘幾次都是在西藏,磕長頭的街角、轉經筒旁、
荒原中的藏戲現場……數次相遇讓趙捷逐漸相信,肉身所在並不重要,羅麥還活在他的精神世界裏。
片尾有一場隱晦的自慰場面,趙捷與羅麥對舞中摘下面具,外部世界與內心世界的狂歡歸位。
“對不起,羅麥,我應該和你一起來西藏。”獨白中,趙捷留下了眼淚,也放下了執念。他們之間沒有
死亡,他們的“少年”也復活在西藏。
那些嘗試上映的同性影片:請以“禁片”的名字呼喚我
講了這麼多,其實只想説像《尋找羅麥》這樣的影片能夠上映,已經是中國電影(公映)史上值得被記
住的一刻。
要知道被奉為經典的《霸王別姬》,前段時間也被踢出了北影節片單。與之有同樣命運的,還有去年大
熱的《以你的名字呼喚我》。電影節仍在如火如荼地舉行,我們只能在家默默等《你好,西蒙》的片源
了。

在爭取同性電影中國公映這條路上,太多影片都嘗過失敗的味道。火了東單公廁的《東宮西宮》海外獲
獎無數,卻因“詆譭社會主義形象,涉嫌宣傳腐化思維”,一直未被准許上映。以北京為故事背景的《
藍宇》在國際上不少地方都上映過,國內卻只能亮相於北京同志電影節,一場校園內的小範圍放映險些
給學校和主辦方惹上麻煩。
即便是令李安斬獲奧斯卡的《斷背山》,推進得了美國同性婚姻合法化,也改變不了中國少數羣體被污
名化的命運。
展現“好友”情誼的“風光片”《尋找羅麥》,公映之路同樣歷盡坎坷。2013年電影就已經拍攝完成,
但因為題材敏感被審了又審。2015年3月《尋找羅麥》在法國完成混剪,春秋時代計劃在當年6月15日上
映,排在《戰狼》和《致命追擊》之後。
那一年,韓庚與范冰冰的《萬物生長》如期來臨,《尋找羅麥》卻沒有。如今上映版本的龍標依舊寫的
是2015年,可見當時通過了電影局審查,但遲遲未映的原因無人得知。2016年,春秋時代項目推介活動
現場曝出了《尋找羅麥》的先導預告,當年該片被豆瓣網友評選為“2016年最期待的國產電影”,一度
預計在2016年6月上影節期間展映。

但接下來又是漫長的等待。2017年1月,呂建民在微博上po出《尋找羅麥》的公映許可證並@韓庚:“尋
找羅麥……看圖不説話。”不過在筆者採訪呂建民時,他表示電影尚未定檔。《戰狼2》、《空天獵》、
《大話西遊3》陸續上映,韓庚的《前任3》都取得20億票房了,這部5年前就拍好的小片愣是還在吊胃口
中。

因此,就算最終公映版經歷了太多的閹割、刪改或妥協,筆者依然還是認同導演所言,“電影局的一小
步,就是電影人的一大步。”能讓中國主流文化放下刻板觀念,重新審視同性甚至LGBT題材,已經是不
易中的不易,尤其是在監管日嚴、文化傳媒行業風聲鶴唳的今天:《上癮》被下架,耽美漫畫被清查,
是不是接下來“同性戀”的字眼也要成為禁忌?
這個時候,再去討論國內為何拍不出《以你的名字呼喚我》、陳凱歌為什麼拍不出《霸王別姬》已經沒
有意義。早在去年《網絡視聽節目內容審核通則》發佈,將同性戀與性變態、性侵犯一起列為“非正常
性關係”時,我們早該心有慼慼。

影視作品是最好的表達社會現實與人文關懷的一面鏡子。如今這面“鏡子”剛有揭開的勢頭,卻被突如
其來的禁令封殺,憤怒的不止是同性戀或者LGBT羣體,因此也就不難理解這幾天來,人們會被“渣浪你
好,我是同性戀”一類的文章刷屏。想去愛誰,是生而為人的基本權利之一,同性戀不應該與“涉黃”
、“宣揚血腥暴力”等字眼放在一起,新浪沒有這個權力。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