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不肯回國的人,現在後悔了嗎?_風聞
半听星冰乐-你怎么永远有这么多话可说2018-04-17 19:57
這篇文章的作者是內地人,在香港讀書,而她的朋友們都有着國外留學、生活的經歷,還有人至今仍待在國外。在香港讀書時,作者就已經體會到了“跨地域生活”對自己的改變,而在她和她出國的朋友聊過後發現:出國並不意味着更高的薪酬、更好的生活、更廣的視野,但恰恰是這種跨地域生活時感受到的痛苦與自我認知的掙扎,讓自己變成了不同的人。
本文轉自微信公眾號:大家(ID:ipress)
作者:楊不歡
很多年以後,當我們四人再次齊聚在尖沙咀20幾層樓高的酒吧,面向維多利亞海港的點點華燈乾杯時,我們再次談起了自己為什麼要離開家鄉。
阿依當年自學日語後隻身到日本讀書,田頁在幾個國內外城市輾轉最終選擇了北京,佳佳憑着四年前偶然的機會至今留在黎巴嫩,而我一時衝動,如今來香港已經第七年。
我對他們説,和很多香港本地人聊過生活理念之後,我覺得有必要重新和老朋友談一談離開家鄉生活的意義。
我與香港朋友聊天時那種格格不入感,源於大家對生活想象的不同。
改變我們的不是視野,而是痛苦
我們這一代內地青年,離鄉別井是很平常的事:生在A城、到B城讀大學、畢業後又到C城工作。我們像候鳥一樣從一個地方飛到另一個地方。
“異地戀”一直是網上的熱門議題,因為你大學後與高中的小情人漸行漸遠,畢業回鄉或擇業時又必須現實地和大學女友分手。
從“逃離北上廣還是回到北上廣”、“要不要回家鄉發展”這種大命題,到過年要怎麼回家這種小問題,我們都關心。關於跨地域生存的所有波瀾,就這樣理所當然地鐫刻在我們的生活方式中。

而我在面對香港的同齡人時,才體會到這種生活並非必然。
除了小部分人,多數香港年輕人就是生於斯,長於斯,求學於斯,工作於斯,死於斯。他們的意識中幾乎沒有“離開香港”這個選項。
他們永遠離父母很近;到二三十歲時,他們平日聚會的一幫好友依然是中學同學;年少時在一起的男孩女孩,就這樣交往下去直到結婚。這才是他們的理所當然。
這並沒什麼不好,只是這種生存狀態令我們看世界的方式都不太一樣。

在意識到這點的一瞬間,我突然感覺香港這個國際都市……“就像一個小漁村”——我小心翼翼地尋找措辭,但仍怕傷害對方的感情。
“香港本來就是個小漁村啊,”香港朋友倒是坦然,一笑置之。
這話面對家鄉的朋友就不敢説出口,儘管異樣感受類似。
我曾回家參加以前的朋友聚會,幾個人裏除了我,一個在教育局,一個在開保健品店,另一個在做微商。開店的朋友孩子快要上學,問着教育局的學校分配的事,做微商的把一些產品放在開店的鋪面賣,一邊問對方賣得如何。
席間人間煙火氣濃濃,我插不上嘴,而後一時無話,三個人聯機打起了王者榮耀。那一刻我看着他們覺得非常有趣,好像他們離我很近又離我很遠。
我當然不敢也不可能對他們有什麼“香港留學生優越感”,在座的收入應該都比我高,反而是現在的留學生、海歸都戰戰兢兢,生怕國內朋友誤會自己有優越感,一不小心就傷害了對方的民族自尊心。
倘若你和太神往地聊起自己在外的酸甜苦辣,怕還會被回贈一句:
“香港有什麼了不起?”
“裝外賓。”
只是那種感覺,和香港朋友聊天時的那種感覺,又在我心中閃現。
我後來和那些留美、留英的朋友提起,他們和一些一輩子沒離開過家鄉生活的英國、美國人聊天時,也有類似的感覺。

就好像生活在我們之間畫了一條線,把人分為“在異鄉真正生活過”和“沒在異鄉生活過”。
**當你跨過那條線時,你看事物的方式就不再一樣了。**你們覺得重要的事情不一樣了,關心的東西不一樣了,感興趣的內容不一樣了。
這不是那種“追求自我價值”老生常談,不是關於對柴米油鹽和主流價值的拋棄,這是一種價值衡量標準和觀察角度的脱胎換骨。
生活給你換了一雙眼睛,就如同科幻小説《三體》中,大難臨頭時從地球逃跑的艦隊。當他們飛離地球的那一刻,儘管生物上和人類依然一模一樣,但他們概念上已經成了另一個外星種族。
帶來這種改變的肯定不是收入。倘若生活的優渥是評判生活的唯一標準,那當代的異鄉人必然底氣不足。
而下一個被提上台面討論的是“視野”。古人愛説“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倘若一個人走得遠,接觸了更多新鮮事物,自然“視野”就更廣。
我們總是默認,異鄉生活能夠讓人“見世面”,所以必然會有助於人的精神成長和世界觀塑造。這看上去邏輯簡單,但這種預設其實並沒什麼道理。
對新鮮事物的更多接觸,並不必然意味着思辨能力更強、想法更開放。

大概到這兩年我才意識到,改變我們眼睛的,不是“新鮮事物”這麼簡單的東西,不是你流浪異鄉,看到不同的膚色和語言,民俗和法律,就突然之間變成一個視野廣闊的人類。
改變我們的是痛苦。
是錯位與抽離帶來的孤獨和流離感,是身份重置時面對的認同迷茫,是那些跨地域生活必須面對的所有特殊痛苦,讓我們變成了另外一個種族。
人離鄉賤的身份錯位
跨地域生活本質上是一種人為的錯位。
你如同一個齒輪,把自己從你的舒適成長運轉中生生拔出來,安置在一個陌生的機械中,試圖重新找到嵌入的位置,開始轉動。
遷徙是橫亙在每個人面前的未知數,是一棵連根拔起的樹,從一個培養皿移植到另一個培養皿,從一種生存漂移到另一種生存。
在西方社會,父母的過多搬遷甚至被公認是對子女的一種童年傷害,因為孩子的生活環境、童年好友要全部更換,可能陷入孤獨、迷茫、空虛,乃至造成各種心理問題。
而我那些出國在外的朋友,大部分或多或少都受過抑鬱的困擾。

幾年前讀過一個來港內地女孩的故事。
她覺得香港是個冷漠無情的金融城市,來港四年,得到的温暖寥寥,後來染上抑鬱。有一天在連鎖餐廳吃飯,拼桌的本地大叔突然和她搭話,聊起自己的好幾份兼職:送外賣、賣水果、做後廚。大叔説香港是個壓力很大的城市。
她突然眼淚奪眶而出:“我覺得壓力好大啊。”接過大叔遞過來的紙巾,她放聲大哭。
跨地域生活的人對這種感受都不陌生。

幾年前一個深夜,我剛剛下班,坐在雙層巴士的末班車上,因為各種生活的不順利而泣不成聲,給遠在日本的阿依打了個越洋電話:“阿依,我很難過,能不能聽你唱歌?”
阿依一句話都沒有問,給我唱了一首温柔的日文歌。直到掛電話,她也沒有問我發生了什麼。
我想這種默契近乎密碼,而同在異鄉的我和她無需過多解釋。
《西遊記》裏,唐三藏被烏雞國僧人冷待時説:“人離鄉賤”。
對於高官或者富豪子弟來説,這意味着赤裸裸的國內資源無法變現:在大唐王朝前呼後擁的御弟聖僧,虎落平陽時只能被妖僧冷落;在國內含着金鑰匙的孩子,離了家可能只能當個有些錢的“普通市民”。
而對於更普遍的中產移民、留學羣眾而言,“人離鄉賤”四個字,包含的是更真實的切膚體驗:為了煉開天眼,你一腳踏進這條冰冷的河流,行走江湖,自插一刀。所有的情緒都獨一無二。
這種情緒的海平面之下,則是當你獨在異鄉為異客,面臨身份認同、社會位置的擺放時,需要面對的自我認知衝擊。

田頁在歐洲讀政治學時,曾經對我説,他覺得中國學生不宜到外面讀本科。
“我覺得應該讀碩士才出去。年紀小的人價值觀不穩定,在外面遇到一點逆境,很容易變成一個激烈的地域主義者。”
當你在家鄉生活的時候,民族認同或者家鄉認同從來不是一個首要問題。除非是和網友吵架,你平時不會突然昭告“我為我是個山東/福建/中國人感到自豪”。
而當人客居異鄉時,地域身份認同會突然在你的生活乃至生存中佔據重要的比重。
有評論者曾以俄國曆史舉例,被沙俄和蘇俄驅逐到西歐的知識分子,後來反而普遍成為俄羅斯民族主義者;因為當一國的人移居海外後,他們需要將民族主義作為認同資源,以緩解被排擠在當地主流社會之外的失落感,增進同族羣移民圈子的凝聚力。
因而他們竟然會產生比留在本土的族人更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
而你肯定也見過天平中另一個極端。
為了能夠融入生活圈子,有的人會迅速全盤接受生活地區的一切文化和價值觀,討好本地居民,乃至於對原生地表現出唾棄和抨擊。
我們將前一種人稱為海外留學生小粉紅,後一種人稱為崇洋媚外。
但這背後起作用的,恐怕心理因素多於價值立場。在外生活,面臨身份錯位與落差,人總需要調整位置以重新達到平衡。

香港的本地朋友總愛問我:你覺不覺得自己是香港人了?
而我把這個問題歸入了那條跨地域生活之線的另一端——因為我從未為這個問題困擾過。
**我為什麼一定得是某一個地方的人?又或者,我能不能同時是很多個地方的人?**正是這種亦遠亦近的抽離感,讓我不再用人們約定俗成的地域標籤來定義自己。
所以,我想我找到了面對身份錯位時真正的平衡。
活在別處,就是活在未來
這是跨地域生活的掙扎教給我們的思考方式。而這恐怕也更接近未來的思考方式。
一個科幻網站曾經設想過一種未來人的樣貌:TA看上去混合了全球幾乎所有不同種族的特徵,又完全看不出更像哪個種族。
現代意義的全球化至今已經50年,人類遷徙的成本一直在下降,而跨地域生活的人口在世界級別上也在增加。
民調機構 GlobeScan 在2016年的身份認同報告,結果顯示全世界越來越多人認自己為“世界公民”。

尤其是在發展中國家及新興經濟體的人:71%的中國人、73%的尼日利亞人、70%的秘魯人和67%的印度人均認同自己是“世界公民”;56%的新興經濟體國家民眾首先認同自己是“世界公民”,其次才是“某國公民”。
在打開自己雙眼的同時,跨地域生活的人在重新定義遊牧民族,而他們的認知,他們的矛盾,他們的視角,將成為下一個時代的主要故事。
我們四個人上一次碰頭的時候,大家還在考慮回不回國的問題。
然而當我們跳脱出現實的瑣碎,宏觀一點考慮人格成長這回事時,“回不回國”其實也不是重要問題。
問題不在於你要不要留在別處,成為別處的人,而在於**你是否曾真正走出去過,並且認真地把腳踏進那條河流?**最重要的是,你沒有為自己設定一個歸期。
因為你我其實都清楚,如果出走附帶着倒計時,那你只能是一個蜻蜓點水的過客。
首先你要真正把腳踩進去。不擔心亂石或水蛭。你擁抱跨地域生活給你的快樂苦痛,並花時間愛自己,感知自己內心所有細膩的情緒反應。

然後有一天,你看世界的方式就會不一樣了,彷彿任督二脈被打通——就好像曾經只聽順耳、旋律性強的流行樂,突然耳朵被打開了,懂得欣賞古典音樂或者重型音樂。
這時候再有人問你“你是哪裏人”時,你會回答:我是這個世界的異鄉人。
我所看見的,是世界未來的模樣。
但前提是,你必須要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