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婦”陶曉俠的戰爭:“有多少家庭因為你們隨意批捕受到傷害?你們是什麼檢察院!”_風聞
宇智波姜住-风闻社区老编,很老的那种2018-04-20 10:42
“冰點週刊”微信公號4月20日消息,陶曉俠説自己最大的愛好是“管閒事”,一輩子都改不了。
村裏誰家的兒媳婦不孝順,她就到別人家裏幫忙評理。春天楊絮太多,她就把政府告上法庭,起訴他們規劃有問題。她甚至在網上發帖舉報自己的丈夫,因為身為村幹部的丈夫動手打了村民。
各種各樣的“閒事”帶着她撞了各種各樣的“南牆”。從村委會,到市政府,直到省檢察院,她都去“鬧騰”過。最近獲得平反的“安徽五青年殺人案”“渦陽五週殺人案”中,人們也發現了她的影子。
她曾被當地媒體報道為“致富能手”“無銜村官”,頻繁在電視上露臉。
現在,她是安徽省太和縣“橋南駕校”的接待員,負責學員報名、考試。
她的辦公室在縣城的城鄉接合部,周邊是低矮的樓房和各種汽配廠。辦公室門外是一條繁忙的國道,從早到晚不斷有貨車呼嘯駛過。
辦公室牆上貼着各類駕照的報名價目,還有幾張駕校的宣傳廣告。廣告中間夾着一面錦旗,掛在正對門口的牆上。上面印着“巾幗英雄,為民請命”的金字,落款是“安徽五青年冤案”的5名被告。7天前,“渦陽五週殺人案”在安徽省高院宣判無罪時,其中一位被告人對媒體説:“如果不是大姐(陶曉俠),我們怎麼會有今天。”
1996年,渦陽的5名周姓男子被指控殺害一名同村女子。因為證據不足,審判委員會曾作出無罪判決的決定。受害人父親到法院以服毒自殺相威脅,要求判被告死刑。結果一審宣判,5名被告分別被判處死刑、無期徒刑和15年有期徒刑。
從2001年開始,陶曉俠就不斷把這兩起冤案的材料帶到阜陽、合肥,甚至北京。那時她是阜陽市的人大代表,比別人更方便向各級部門反映問題。她寄材料留下的快遞單子加起來有“一米多高”,“上訪”攢下的機票火車票“足足裝了一個旅行包”。

陶曉俠正在整理冤案申報材料
在駕校報名處那張已經掉漆翻皮的辦公桌下面,她隨手抽出一個檔案袋,裏面就裝着各種冤案的材料。
等待冤案平反的漫長過程中,有時候被告人家屬都泄氣,告訴她“胳膊擰不過大腿”,但她也非要申訴下去。
“有人説我皇上不急,太監急。”陶曉俠笑笑説,“我就是那個太監。”
“五週殺人案”平反的第二天,“五青年冤案”的兩個被告人來找她,商量追責的事。
那天太和下着雨,天氣陰冷,陶曉俠還是把上衣袖口捲到臂彎。整個下午,她的手機響個不停,每通電話只要超過半分鐘,她就會提高嗓門,變得急躁起來。她聲音有些沙啞,音量卻很大。
“大姐人如其名,是真正的女俠。”張達發坐在辦公室的破沙發上,對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説。
他不知道,陶曉俠原本並不叫這個名字。
“文革”時,她還叫陶韻美,在村裏上小學。那時她十幾歲,比別的小孩都大,總在學校打抱不平。有一次校長讓愛打架的學生在操場上罰站,結果只有陶曉俠一個女生。
校長數落她,説沒有哪個女生像她這樣,不如叫“陶大俠”。沒過多久,她真的把“俠”改進了自己的名字。
她的名聲不單在學校流傳。15歲時,大隊買回一輛手扶拖拉機,男人們都不敢開這台新機器,陶曉俠一屁股坐上去,成了生產隊裏的第一個拖拉機手。鄰村人來鬧事,她就帶着村裏的年輕人“一路打回去”,直到對方賠禮道歉。
她説自己“從小到大都是在使勁長”,沒人能管得了她。
她在兄弟姐妹裏排行老大,為了養家,16歲就冒着“投機倒把”的風險去外地販黃花菜。那時她騎自行車到200公里外的宿州,把買回來的黃花菜捆在被子裏,帶回家賣。在住旅社一晚只要0.8元的上世紀70年代,她每趟能賺100多元,很快成為家裏的“大當家”。
後來她拉過板車,開過裁縫店,回收過啤酒瓶。直到上世紀80年代末,她在潁河上開了縣城的第一家碼頭,整船的煤炭從上游運回來,充實了她的腰包。
1990年,她蓋起了村裏的第一棟二層小樓,“1600多平方米,全部按人民大會堂的樣子裝修”。因為愛唱歌,她跑去上海買回一套卡拉OK,縣裏大大小小的領導都被吸引過來,她那1萬多元的高檔音響幾乎每天都能傳出震耳欲聾的聲音。
“那幾年睡覺都能笑醒。”陶曉俠的丈夫張合回憶當時的生活,那時他和妻子都不到40歲,但事業上已經達到自己從沒想象過的成功。
那段時間,陶曉俠仍然沒有停止自己的愛好:自掏腰包給村民裝變壓器,給沒人管的老人蓋房。村民也喜歡找她調解矛盾,有困難就找她幫忙。
她的榮譽也越來越多,“科技致富帶頭人”“阜陽好人”“鄉村女俠”接連出現在她名字前。
“人大代表”的身份也隨之而來,那時陶曉俠只是把它當成眾多“沒用的稱號”中的一個。她完全沒有想到,這會成為自己人生的轉折點。
最開始,陶曉俠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何當選上的阜陽市人大代表,也不知道人大代表要幹什麼。第一次開會時,她領了一本《代表履職手冊》。她記得自己看到“一府兩院受同級人大監督”,“人大是各級的國家最高權力機關”時,整個人愣了半天。
“乖乖,人大代表原來這麼厲害。”陶曉俠回憶,那時她與許多人一樣,從來沒有懷疑過“政府就是天。”
這讓她在“愛管閒事”的路上變得更加“肆無忌憚”。找她評理的人越來越多,“閒事”也從過去的家長裏短逐漸延伸到“找政府茬兒”和“幫人伸冤”。
後來她受人所託,去調查一起當年在太和轟動一時的故意傷人案件。她自己找到證人,錄取口供,逐漸發現案情有不少解釋不通的地方。
調查正在往下深入時,她的丈夫卻忽然被公安機關帶走,理由是涉嫌參與了她正在調查的案件。
“張合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案子裏的人都沒見過,咋就成了涉案人員?”提起這件事,陶曉俠咬着牙,張口就罵。
曾經在陶曉俠家裏高歌的領導們忽然一下子遠離了她,那段時間,“活動能力很強”的陶曉俠發現,沒有哪個曾經的領導朋友願意聽她把話講完。
兩個月後,她收到丈夫從看守所傳出的一封信。張合在這封在寫在筆錄紙上的信裏告訴妻子,自己在裏面“度日如年,承受一切痛苦”,他告訴妻子“不要再告別人狀,否則會毀掉你我、孩子和家庭”。
“如果你聽話,我就會有好消息。”張合在信的結尾寫道。
陶曉俠説那段時間她能感受到丈夫在看守所裏承受的痛苦,“有時我半夜醒來,渾身出冷汗,有時身上會突然像爬滿了螞蟻。”越是這樣,她越不想妥協,她相信那封信不是出自丈夫自願。
她想讓丈夫早日走出看守所,但不是通過“向強權低頭”的方式,而是要澄清一切,還丈夫清白。
這個只認“道理”和“正義”的女人買來“刑法”和“刑事訴訟法”,堅持“法律的事就通過法律解決”。
因為只有初中畢業,兩部法律裏有不少不認識的字,她就買回一本《新華字典》。後來,這兩本法律書都被她翻到散頁,裏面的法條她可以張口就來。
她到阜陽給丈夫請律師,在那裏聽説了“五青年殺人案”和“五週殺人案”,發現他們“比自己更冤”。
“大夏天她戴着一個斗笠,上面還掛了層面紗,搞得像個大俠。”律師餘鴻飛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陶曉俠時的樣子,“她説警察正在抓她,不能讓人認出自己。”
那段時間,餘鴻飛經常接到陶曉俠的電話,被對方問一些“業餘”或者專業的法律問題。
見過律師後,陶曉俠説控制不住自己,又把精力放在了兩起“比自己更冤”的案子上。她開始在全國到處跑,找人大代表聯名簽字,為正在服刑的被告人伸冤。
“她整天不進家,到處跑着告狀。”張合抽着煙,語氣緩慢。自己在看守所的那年,家裏的養殖場沒人管,等他出來後,“幾千頭豬已經死光”。
剛剛在北京體育大學讀完大一的兒子選擇了退學。陶曉俠跑去北京,任憑怎麼勸,兒子都不願意再上下去。
“爸爸坐牢,媽媽不停在外面跑,這個家已經很不容易了,我不能再花家裏的錢,還是早點出來做事幫襯點家裏。”兒子在一封信裏寫道。這封信並沒有寄出,直到多年以後陶曉俠在收拾房間時,在女兒的枕頭下面發現了它。
現在,這個本應有更好出路的兒子,成了一個挖掘機司機。性格也越來越像爸爸,變得沉默寡言。
提起兒子,她就會忍不住哽咽,説自己對不起兒子。哭過之後,她又會説:“啥事都改變不了我,我就是不能看到不公平的事。”
經過無數次沒有結果的等待後,陶曉俠終於見到了安徽省人大的領導。她向對方“哭着講了一個半小時”,提出“要想公正,案子必須異地審理”。她的建議被採納,最終檢察院以“情節較輕”為由,對張合作了不起訴決定。
張合走出看守所時,已經在裏面蹲了1年多,從180多斤瘦到120斤。“出來後人都是傻的。”
這個沉默的男人從來不抱怨自己的妻子,只有喝醉酒時,才會説出“要不是你亂告狀,我怎麼會受那麼多罪”的話。
陶曉俠也想彌補丈夫,給他買名牌衣服,做他喜歡的菜。但她從沒想過停下“亂告狀”,她甚至聽不下哪怕一句別人勸她的話,“半句都能讓我的頭爆炸”。
“就算是好意的,我也不想聽,我聽了也反感,再説一句我就會衝他。”她加重語氣,激動地閉上眼,使勁往一側點着頭説。
她把自己整理的冤案材料帶到阜陽市兩會上,寫好聯名信讓代表簽名,可幾乎所有人都拒絕了她。
“哎喲這個事咱不好管,你還真覺得咱們能監督法院啊。”陶曉俠記得有些代表這樣回覆她。
“有些人當人大代表就是開會、舉手、吃飯、休息,然後回去後顯擺自己住多好的酒店,吃多好的菜。”陶曉俠嘲笑身邊的這些人大代表像“大熊貓”,“不履職,還看不慣別人履職。”
她記得有次在阜陽市兩會的小組討論上,她提前坐到市檢察長的對面。檢察長對小組作了工作報告,提到當年“批捕7000多人,最終判決1000多人”。
輪到陶曉俠發言時,她質問檢察長竟然敢拿着這樣的數據當成績,然後列舉“刑事訴訟法”裏關於批捕的條件,怒斥對方這樣的數據就是在枉法。
“有多少家庭因為你們隨意批捕受到傷害?你們是什麼檢察院!”陶曉俠説她越説越控制不住自己,記得自己最後激動到站起身,握緊拳頭,渾身都在顫抖。
隨後,她拿出冤案材料,對着檢察長一句句唸完。會場內的70多位代表鴉雀無聲,檢察長全程低着頭,沒有一句回應。
會後,她得到了一個外號:陶瘋子。縣委書記找到她,讓她“下次別再這樣,檢察長明年都不好意思來咱們團了”。
她沒有理會縣委書記的話,反而變本加厲。她帶着人大代表證,跑到公安局大罵他們辦案不符合程序。全國兩會時,她帶着冤案家屬到北京找全國人大代表喊冤。
因為“五青年殺人案”材料被收走,她曾在北京的網吧裏待過一整天,“中午飯都沒吃”,把申訴書重新寫出來。幾經輾轉,材料最終被塞到當時安徽省檢察長的門縫下,後來檢察長打電話給陶曉俠詢問案情,向她保證一定會“重視此案”。
也有人私下勸她,好好當人大代表,別太把自己當回事。
“人大代表就是要監督,就是因為公檢法缺少監督,才會有那麼多冤案。”她説自己認準這個道理。“我要是像別人那樣老老實實,人大代表也能一直當下去,也有人當了一輩子,但那有什麼意思。”
在人大履職的那5年裏,她養成了每天只睡4個小時的習慣。養殖場垮掉後,她買來幾輛卡車,做起了運輸生意。白天她打理車隊的事情,管管“閒事”,晚上回家後就開始研究冤案材料。
“整個卧室,桌子上、牀頭上堆得全是檔案袋。”張合語氣平淡,他被關在看守所時,剛好隔壁牢房裏就有“五青年殺人案”的被告人之一張虎。他説自己很清楚他們在裏面受過的罪,也知道蒙受冤屈的感受。老婆為人喊冤,自己“多少也是支持的”。
2006年,人大代表任期結束,陶曉俠沒有連任。她和朋友合夥開了一家駕校,她由此登上了事業上的另一個巔峯,在縣城只有幾輛桑塔納的時候,她買回一輛本田雅閣,整個人“紅得發紫”。
後來合夥人的妻子找到她,告訴她自己“被離婚”,丈夫揹着妻子已經再結婚,還有別的家庭。搞清情況後,陶曉俠馬上與合夥人決裂,然後幫妻子告狀,“主持正義”。
之後,她開了一家“陪駕學校”,在駕考的灰色地帶繼續她的生意,但被之前的合夥人舉報無證經營,最後法院以“非法經營罪”判了她兩年徒刑,進了監獄。逮捕她的那天,雅閣的後備箱和後座上,塞滿了各種冤案的申訴材料。
剛剛走上正軌的家庭再次崩塌。丈夫開始酗酒,正在南京審計學院上學的女兒一氣之下,像哥哥一樣退了學。
這些讓她變得更加瘋狂,即使在監獄裏,她還整天幫別人寫申訴材料。出獄後,她比之前更不着家,到處找領導反映情況,成了一個為別人上訪的“上訪户”。
家人對她徹底失去了信心,丈夫相信了這就是她的“本性”,不可能扭回來。
“都是這個人大代表害的。”丈夫吐出一口煙,補充一句。
“我這輩子,天不虧我,每次栽倒,都能再爬起來,但是人虧我。”陶曉俠説。
後來,她主動提出離婚,她怕自己哪天再連累這個男人,“再進去他就毀了”。
兒子也放棄了再勸她收手。他説自己有時也會怨恨媽媽“胡搞”,不是因為自己沒有上完學,而是怨她“把家都搞得不成樣子”。
提到未來,父子二人淡淡一笑。他們甚至對未來不抱希望,堅信她會一直這樣“胡搞”下去。沉默片刻後,兩個男人別開臉,眼睛濕潤。
現在,陶曉俠和孫子一起住在辦公室樓上,一間50多平方米的房子裏。那輛依然帶着她前行的雅閣,已經顯得過時。
她對未來的生活也談不上什麼渴望,但她説自己仍然想當人大代表。她記得自己當選人大代表的那天,村上請了嗩吶隊,村民們用拖拉機給她拉來了一塊大匾,繞着縣城轉了一圈。家裏院子裏站滿了很多不認識的前來道賀的人,煙花放到了半夜。有人説,陶曉俠當上人大代表,村民們比村裏人當上縣委書記都高興,因為她是個好人。
陶曉俠經常想起這一幕,那是她一生最高光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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