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敍利亞永遠回不來了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17332-2018-04-23 14:25
1994年我在中石化剛參加工作時,處裏有一位老同志,第一次海灣戰爭時從伊拉克撤回。他有時會跟我們描述他驚心動魄的生死逃亡,完了會很神往地一邊搖頭一邊説,“戰前的巴格達,戰前的伊拉克,很美,很美。”我的腦海裏卻浮現不出任何很美的畫面,只有上大學的時候在電視裏看到的戰機轟炸、趴在沙漠裏永遠無法回家的成羣的破爛坦克、城市裏的滿目瘡痍、戰勝者飄揚的旗幟、眼神複雜的民眾。我不知道他的伊拉克,他的巴格達是什麼樣子,他的如血殘陽映照下的平靜的底格里斯河又是在講述什麼樣的故事。我只能從他的表情裏判斷,他的伊拉克真的很美。
1996年我和這位老同志一起在科威特工作,期間因為一個項目,他被短暫派往敍利亞,一週以後返回,問起他敍利亞怎麼樣,他兩眼放着光,説:“比伊拉克還要美,很開放,完全不像科威特。”頓了一頓,他補充説,“這裏有世界上最帥的小夥子和最美的姑娘。”

大馬士革街景
項目需要繼續推進,老同志主動請纓去了敍利亞打前站,而我也在幾周後飛往了初夏的大馬士革。當時的大馬士革機場和首都機場的 T1 航站樓挺像,低低矮矮普普通通,沒什麼特色。出了機場同樣會感覺到中東地區特有的乾燥,特有的明亮的太陽,陽光照在散落在機場高速周邊白白灰灰的小樓房上反射回來同樣的耀眼,高大的棕櫚樹偶爾會撒些綠蔭到車上,帶來些許涼意。路旁有大幅的阿薩德的畫像,間或有一個帥帥的穿着軍服的有一臉絡腮鬍小夥子的畫像,後來才知道那是巴西勒·阿薩德,老阿薩德的長子,那個時候已經去世了。

敍利亞首都大馬士革
一路有些平淡,直到大馬士革城強烈地直衝於眼簾:一座看上去寸草不生的灰禿禿的山坡上密密麻麻地建滿小樓房,看上去沒有絲毫的綠色,沒有任何的生機,樓房的窗子們像擠在一起的無數的眼睛注視着你,更高一些的建築物和大型的清真寺順延着鋪下來,突然就有了大片的綠地穿插其中,有大型的公園和噴泉,大片大片各色的月季花肆意生長着。我從未見到一個對比如此奇妙的城市,彷彿抬頭看見死,低頭看見生。
我們的駐地在山腳下的一座小院子裏,門口盛開着大株的茉莉花,院子裏有一棵叫不上名字的樹,樹下卧着一張乒乓球桌。我們的老同志一臉幸福感地招呼我們幾個進屋,吃他烙的牛肉餡餅。隨後的一段時間裏,我們就以這個小院子為出發點開始去探索這座城,去和我們當地的業務夥伴溝通交流,編制商業計劃書。買菜做飯是大家的娛樂活動,敍利亞的物價很便宜,農產品非常豐富,菜市場像極了歐洲小鎮上的菜市場,紅紅綠綠黃黃整齊碼放着,對於我們這種從科威特出來的人來説能夠吃上各色蔬菜就已經如身在天堂。
空閒的時候,我們會搭小巴車去市中心晃。敍利亞不禁酒,城裏有各色酒吧,牛仔褲、T 恤衫是酒吧裏姑娘小夥子們的標配,讓你很吃驚的是這裏有很多金髮女郎,更像歐洲人,而深棕色、黑色頭髮的姑娘們則有歐亞混血的印記,小夥子們絡腮鬍子居多,眼窩深深鼻子高高地莫名有一種深沉感。酒吧裏播放的更多是西方音樂,喝的是約翰走路和喜力啤酒;而門外的大街上飄揚的則更多是阿拉伯音樂,空氣中會有土耳其咖啡辛辣的味道。
有戴着頭巾穿着長袍的傳統女性穿梭而過,有老人在街頭圍着一種格子棋盤爭吵着下棋,有十幾歲的學生反戴着棒球帽嬉戲打鬧,有中年人怡然自得的抱着長長的水煙杆兒享受,若時光突然停滯在那裏,你會發現在那一刻奇妙的多元文化貌似對立卻又和諧地共存着,彷彿就應該是這樣,信仰和派別沒那麼重要,就如大馬士革的禿山和綠地對立又和諧地塑造了這座城一樣。


我在那裏買的紀念品
偶爾我們會登上那座灰禿禿的卡辛山,大馬士革少雨,大部分時間天空晴朗,能見度很好,從山上望下去會看到城市的邊緣,那裏有大片的樹木,再遠些則隱約會看見沙漠,大馬士革原來是坐落在綠洲之上的,生機與荒涼在此對撞,共存共生造成一種奇妙的景觀。
城西是法國人規劃的新城,普遍是四五層的建築,中間有一小片十幾層高的現代建築羣,新城中穿插了很多街心花園和噴泉,傍晚的時候會有很多市民聚集休閒,小孩子在噴泉下跑進跑出;而大馬士革舊城則坐落在城東,舊城中最明顯的建築物就是倭馬亞清真寺。這座清真寺在聖約翰教堂的基礎上改建而成,保留了教堂長方形的格局和尖塔,而清真寺典型的穹頂就建在基督教堂稜狀的屋脊之上。

倭馬亞清真寺
敍利亞的主流宗教是伊斯蘭教,但亦有相當數量的基督徒,基督教堂的紅色十字星星點點地散佈在清真寺的綠色穹頂和金色尖塔之中,彼此自自然然,安然若素。舊城中有很多傳統風格的住宅,典型的是帶中央水池和廊柱的小院落。在新城那邊你若感覺滿街牛仔褲和 T 恤更為自然而西裝和牛排更配的話,在舊城的小院落裏,你會期待着和身着長袍的人一起喝一杯濃濃的土耳其咖啡,靜靜地拉拉家常,閒來無事可以跑到哈米迪亞大市場裏看銅匠丁丁當當地打造銅花瓶。
由於地形的關係,入夜的大馬士革更像一座浮在半空中的城市,燈火垂直着鋪陳下來,讓你不由地會想起那一段古語,
“人間若有天堂,大馬士革必在其中,天堂若在空中,大馬士革與之齊名。”

大馬士革夜景
新與舊、現代與傳統、荒山與城市、沙漠與綠洲、基督與伊斯蘭、西方生活方式與阿拉伯傳統、金髮碧眼與棕色皮膚烏黑的眼睛就這麼奇妙地融合在了大馬士革,而我們的日子也在這座奇妙的城市裏飛快度過。白天和我們西裝革履有法國血統的代理約瑟夫四處拜訪,傍晚則經常被周邊院子裏一羣阿拉伯小孩拽出去證明中國人也會踢足球。
其中有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叫哈桑,因為和他哥哥一起來給我們修衞星電視天線認識,他們兄弟兩個來自霍姆斯,跑到大馬士革打工。偶爾哥倆會過來混一點炸春捲吃,然後不斷説好,説比城裏最好的中餐館還要好。那個中餐館我們去過,門臉非常普通,但據説阿薩德總統也經常叫那裏的外賣。
離開敍利亞前的幾天,我們需要考察一下從港口到未來項目現場的公路運輸情況,於是便租車離開大馬士革一路向北前往拉塔基亞。沿途我們再一次被一種對立的美所震撼,一邊是地中海一望無邊的變幻多端的藍色,一邊是陽光映照下的雪山,公路就在其間蜿蜒而過。路邊的小餐館有烤魚提供,雖然魚烤得黑乎乎的,但在地中海的陽光和微風下,食物已經沒那麼重要。
在拉塔基亞考察港口之後,我們驅車向東北前往阿勒頗,一路上畫風開始轉變,起初有些平原地帶,有大片大片連綿的麥浪在風的驅趕下滾動着,然後進入山地,略有些乾旱貧瘠,綠色迅速減少,而等到又一次進入平坦地帶時,阿勒頗便很快出現在了眼前。阿勒頗是敍利亞第二大城市,古蹟甚至多於大馬士革,最著名的莫過於始建於公元前 2000 年的阿勒頗衞城,城堡幾經更迭,留下了羅馬的地牢、土耳其的兵營、阿拉伯的皇宮,歷史的刻痕無處不見。
告別阿勒頗再向東南則會抵達代爾祖爾,敍利亞政府希望我們在那裏幫助修建一座煉油廠。代爾祖爾位於幼發拉底河畔,是一座四處是古蹟的小城,安安靜靜,並不似大馬士革那麼繁華,但是那條見證了人類文明起源的河流總給人一種莫名的宗教虔誠感。從代爾祖爾返回大馬士革的路上我們順訪了被稱為“沙漠中的新娘”的帕爾米拉古城,如果你去過羅馬,那麼把那些羅馬城的神廟遺址丟棄在沙漠中就構成了帕爾米拉。


上圖為帕米拉古城,下圖為阿勒頗城堡
回到駐地的時候,我們意外地發現哈桑在等我們,他來請我們去他租住的地方做客。哈桑和他哥哥住的地方很小,但也有個小院子,他們在院子當中鋪了一張看上去髒髒的地毯,地毯上擺着好幾堆大餅,然後是幾大盤子的各種烤肉串。“我希望你們不會忘記我,”哈桑説,“我希望我有一天賺到足夠多的錢去中國看一看。”
那一晚我們就在那張地毯上抓着大餅,吃着肉串,聽着錄音機裏的阿拉伯音樂,聽哈桑和他哥哥用不熟練的英語表達他們對未來的嚮往,那個時候大家都認為只要他們努力,他們的夢想都會實現的,而我們只要努力,我們的夢想也會實現的。一個和平的世界,經濟都在向好,為什麼不呢?“我們會很快回來的,”我們互相抱了抱算是告別,沒那麼用力,因為我們認為這幾乎是肯定的。
後來我卻再也沒有機會回到敍利亞,再後來那些熟悉的地名卻聯繫上了完全不熟悉的場景:
敍政府軍加快收復大馬士革周邊反政府武裝據點
敍利亞拉塔基亞清真寺附近爆炸致多人死傷
伊斯蘭國組織對阿勒頗的古蹟造成毀滅性破壞
極端組織在代爾祖爾對政府軍控制區發動襲擊
敍帕爾米拉古城再遭伊斯蘭國損毀
苦難與新生——記者帶你走進戰火後的霍姆斯老城


這是戰爭前後的敍利亞對比
關掉新聞,閉上眼睛,我腦海裏的敍利亞依然是那個美麗的敍利亞,那個曾經千姿百態的多元文化和信仰可以和平共處的國度,那個雪山與海岸映照、綠洲與沙漠共存、禿山和城市攜手、現代和傳統共生的國度,那個屬於很多普通人唯一家園的國度。在我的腦海裏,哈桑也還是十幾歲,他還在大馬士革努力工作着。
我現在理解了我的那位老同事,他的伊拉克很美,我的敍利亞也很美,只是這個曾經的她們再也回不來了。
【文/冷眼 來源:奴隸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