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麼還在懷念蔡元培?_風聞
蚂蚁竞走十年了-清醒清醒2018-04-24 09:31
來源:微信公眾號“文史砍柴”
作者:十年砍柴
這些年,但凡高校內發生些什麼事,特別是那所即將做120歲慶生的最高學府有點事,人們總是會提起了一個的名字:蔡元培,以及他在做這所大學校長時主張的“思想自由,兼容幷包”。

對歷史人物的評價,主要是看其一生的作為,而不是看他説過什麼,寫過什麼文章。隋朝滅亡後,李唐王朝建立,太宗李世民有一次翻閲隋煬帝的文集,驚訝地發現隋煬帝執政時盡説“堯舜之言”,然而卻行桀紂之實。
蔡元培基本上做到了言行一致,在其長北大時,也確實貫徹了“思想自由,兼容幷包”。這八字方針讓後來不同時代的北大人遙羨不已。蔡公當然是偉大的,但偉大並不意味着完美,這世界上也沒有完美的人物。一個人在不同的時代呈現不同的面相,其人性中有多樣性與複雜性,亦屬正常。對其蓋棺論定,主要是看他一生的總體表現,而公眾對他的認識往往被簡化成類似Slogan的某種標籤。
如果略微細緻地去分析一個人某個時代的所作所為,一定要緊密聯繫當時的大背景,多數人包括大人物在時代大潮下——即所謂的勢之下,是很難逆流搏擊很長時間的。蔡元培能在長北大時提倡這八字方針並踐行之,必須考慮到當時的北洋政府只是一個治理粗線條的軍人政府,而且是中央權威較弱的“有限政府”,沒有一種“定黑白於一尊”的意識形態來統轄文化、教育機構,遑論大多數國民了。在這樣的歷史空隙中,自由的微光短暫地照耀在北大的上空,蔡公也因此得以不朽。
不要説三十年後,即便是“五四運動”後十年,國民黨北伐成功,蔡元培當國民政府大學院院長(相當於高教部部長)時,不得不遷就國民黨的黨化教育。
1927年8月,國民政府教育行政委員會制訂了《學校實行黨化教育草案》。1927年10月,光華大學教授胡適發起批判和抵制黨化教育。胡適寫信給主事者蔡元培,明確表示反對黨化教育那一套:“所謂‘黨化教育’,我自問決不能附和。我若身在大學院而不爭這種根本問題,豈非‘枉尋’而求‘直尺’?”1928年5月,在蔡元培的倡導下,進行了一番折中,把“黨化教育”改名為“三民主義教育”,“三民主義教育”的課程中有“三民主義”和“孫文主義”,統稱為“黨義”。
只是當時國民黨對全社會的控制力是有限的——當然比起北洋政府則強大了許多,在大中小學推行“全面黨化”,非不為也,而不能也。正因如此,蔡元培為了減少教育當局與全社會特別是教師、學生的衝突,採取一種相對温柔的處理方式。這並不能改變其支持和推廣黨化教育的基本立場。
作為前清翰林、老同盟會員,蔡元培是國民黨“四老”之一,另三人是張靜江、吳稚暉、李石曾。在北洋政府時期,蔡元培在自己管理的大學中推行“兼容幷包”,當國民黨取得統治權後,他作為一國高等教育的主管者,又在大學中推行“三民主義”,矛盾嗎?或許可以解釋:用國父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去武裝學生的頭腦並無不當,與“思想自由”也不衝突。
翻這些歷史舊賬,並非要否定蔡元培的偉大,只是想提醒一下,不能因為現實的不如意,就對曾經的大學校園過於美化。
蔡元培曾言“讀書不忘救國,救國不忘讀書”,但他並不主張學生過度地參與政治運動,也不希望學生去上街,去示威。蔡元培自己在《我在北京大學的經歷》曾説:
民國七年(1918)夏間,北京各校學生,曾為外交問題,結隊遊行,向總統府請願;當北大學生出發時,我曾力阻他們,他們一定要參與;我因此引咎辭職,經慰留而罷。
蔡公可為後世教育者垂範的偉大之處在於,儘管他不贊成學生結隊遊行,但他能充分理解學生的愛國熱情,對學生在愛國表達時的魯莽和偏激,也以一位長者的身份予以寬容。特別是當鬧事的學生被抓後,作為一校之長,他多方奔走,竭力營救。
這其實是在盡一個傳統士大夫的本分,父母把孩子交給了他來管理,孩子惹事了,儘管內心也很惱怒,但把這些惹事的孩子救出來,不讓這些年輕人的人生被毀掉,責無旁貸。如果他不這樣做,在當時必然有沉重的道義負疚感。
學生被放出來後,蔡元培悄悄地離開了北京大學南下。臨行前,他在《北京大學日刊》上發表了《辭北大校長職出京啓事》。該文中説道:“我倦矣。‘殺君馬者道旁兒’,‘民亦勞止,汔可小休’。我欲小休矣。”
如何理解蔡元培引用《風俗通》中的“殺君馬者道旁兒”,有不同的看法。這個典故講賽馬的時候,一個人騎的馬跑得快,旁邊的小孩子給騎手鼓掌,鼓勵快馬再加鞭,因此馬累死了。蔡元培本人當然不願意做被輿論推上去下不來的賽馬手,我以為不僅如此,他對自己的學生恐怕也有此種希望吧?
蔡元培不想當烈士,也不希望自己的學生當烈士。可當自己的學生陷入危局後,他又不能坐視不管眼睜睜看他們去做烈士。
蔡公生長在紹興城筆飛弄一個商人之家,這座名城不但盛產商賈、文人,還有一種更著名的出產:師爺。作為老爺的智囊和參謀,師爺的職業精神是理性,是長於利弊權衡的理性。蔡元培身上有這種理性。
可向現實妥協的理性,並非沒有是非判斷的服從,也非捨棄任何一點理想色彩而對權力的獻媚和獻身,更不是為了保住個人富貴而助紂為孽。蔡元培直到今天還值得我們紀念,恐怕這是很重要的緣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