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週末》這篇“監獄裏的翻譯精英”很多事情都沒説清楚(一)_風聞
阴山贵种-典午当涂2018-04-28 14:51
4月19日,《南方週末》刊載了一篇署名訓詩的一篇文章,標題是“監獄裏的翻譯精英,被遺忘了半個世紀”,被各個網絡平台廣泛轉載,影響很大。
從標題就可以看出來,這是一篇歷史鈎沉類的文章,對於上世紀50年代撲朔迷離的“清河翻譯組”和“北京編譯社”作了一定程度的考證。
這篇文章為何能激起很多讀者的極大興趣?筆者分析至少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此文有一定的獵奇性質,原文也用了“撥開歷史的迷霧”云云。之前就有不少的零散的老精英知識分子回憶錄談到過那個神秘的“犯人翻譯組”。
50年代中後期,大陸市面上確實出現了一大批的高質量的翻譯類的學術文章,理工類和文史哲類的都有,在對其做梳理的時候,很多文獻綜述都會有意無意提到這是“一批原國民黨高官、戰犯和漢奸”組成的翻譯小組搞出來的,至於具體的細節就很模糊了,所以這篇文章滿足了一批讀者的好奇心。
第二點,就有點那啥了……《南方週末》想必熟悉它的讀者都知道,有關建國後前三十年曆史辨析類別的文章,絕大多數都透着一股喊冤叫屈的味道,這篇多多少少也帶有這個成分,不過署名的訓詩老師行文的語氣還是很謙卑的:“文中揣測、錯漏之處在所難免,唯請當事人、知情者指正和補充,俾使半個世紀前的這一陳跡往事不致完全湮滅。”
很遺憾的是,這篇文章在很多關鍵的地方語焉不詳,沒有對重大歷史問題“以點帶面”的自覺考證意識。就筆者本人來説,讀完此文之後產生的疑惑比讀之前還要多。
舉幾個非常值得探討的例子:
一、“清河翻譯組”和“北京編譯局”負責翻譯的犯人,都是因為什麼罪名被判刑收監?
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是因為1951-1952判刑的一批人和1958-1959被判刑的知識分子,原因還是有本質區別的。
二、文章對翻譯組和編譯局的關係論述頗為精到,但文中還提到某某人是犯人,某某人是勞改,對此訓詩沒有進一步闡明到底哪些人是“罪犯”,那些人是“勞教”。罪犯意味着走的是正常的公檢法程序,是敵我矛盾,而勞教有很強的思想改造的成分,還是屬於人民內部矛盾範疇的。那麼,罪犯和被勞教者是不是隸屬同一個翻譯體系,翻譯的待遇是否相同,文章沒有説得太清楚。
訓詩考證,“清河翻譯組”成立的時間早於1953年6月,這一點非常值得肯定。
為什麼要問第一個問題,也是因為原文中的這樣一句話:“本文提到相關人物,在歷次政治運動中所獲罪名或法院判決,絕大多數在改革開放後都得到了平反,判決被撤銷,限於篇幅,不一一説明。”
這讓筆者產生了一個很大的疑問,清河翻譯組成立於1953年之前,意味着很多犯人其實都是在1949-1952年就已經被判刑了。這批犯人和1958年被判刑的犯人,最大的區別,想必讀者也能推斷出來,就是前者帶着舊時代的“原罪”,大部分人都是曾和前國民黨官員保持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建國後被識別為戰犯,或者通敵的反革命,要麼就是在偽南京國民政府當過差,屬於“漢奸”序列,那麼,這批人在改開後能大規模被平反嗎?
下面我們來找幾個例子辨析一下。
文章中第一個提到的人物是朱良澐,所有文中的舉例她的事蹟最為清晰——因為她對那一段歷史有詳盡的回憶。1927年出生的朱良澐老太太現在還健在,是已故浙江大學農學院茶學系張堂恆的妻子。張堂恆是海歸精英,中國農學界的老前輩,美國威斯康星大學的博士,還給中國遠征軍當過翻譯。不過,1950年年初新婚燕爾的朱良澐被逮捕,關進了清河監獄,罪名是通敵,盜竊和泄露國家機密罪,刑期從1951年算,一共被判了8年。

浙大醫學院的學生看望朱良澐老人
值得注意的是,朱良澐女士在1949年全國解放前通過了政審,被調到新華社當記者,因為外語很好,後來又去了華北人民政府工商貿易部給領導當秘書。
筆者推斷,朱良澐以盜竊和泄露國家機密罪被判刑,極有可能和他父親的出身有關,他爸在東北跟着張學良開煤礦,曾經鎮壓過礦工,而且其丈夫的國民黨和美國背景,更是讓朱良澐在50年代初的反革命甄別過程中無法全身而退,而且她被公安部發布公告點名是美國間諜,讓她的家人儘管疏通關係找到法院院長沈鈞儒,也無法再翻案。
不過,朱良澐之前通過政審的經歷,以及證據不足等因素,讓她在1980年最高人民法院(第2063號文件)獲得了平反。
朱良澐老太太在回憶中對一個叫沈立中的印象很深,認為他俄語很好,跟着他在監獄裏俄語水平突飛猛進:“翻譯組有個犯人叫沈立中,進來之前是鐵道部顧問,解放前擔任中長鐵路局總工程師。沈在蘇聯待過二三十年,俄文倍兒棒。沈立中進了監獄,鐵道部經常有人來要求提前釋放他,理由是沈立中太有用了,鐵道部太需要他了。沈立中他在裏面待了兩三年提前放了。我的俄文就是跟他學的。”
沈立中是民國期間少有的鐵路高級技術人員,業務相當精到。

當時署名“何清新”的翻譯作品
我國在建國後就謀劃搞南京長江大橋,於1953年成立了鐵道部武漢大橋工程局,中蘇蜜月期,鐵路沒有蘇聯幫忙還是不行,於是要選派一批留學生去蘇聯留學培訓。去之前,顯然要對這批即將留學的青年骨幹進行政審,政審期間,有海外關係的、和國民黨糾纏不清的都很難過關。
有個小夥叫詹之祥,本來個人政治上沒什麼問題,但他進單位時候的介紹人恰恰就是沈立中。沈立中當時已經被判刑入獄,罪名是軍統特務。沈立中由於是急需的特殊人才,所以提前釋放了。至於原本有期徒刑的長度,就不得而知了,至於改開後是不是被平反,也不得而知。
沈立中值得注意的有兩點,一個是他有資格給幾個年輕的後生寫推薦信進鐵路,説明大約在1949-1950週年左右組織上還是信任他的;另一點是沈立中出獄之後繼續還搞翻譯,而且直接用了自己的真實姓名署名,和“清河”不一樣。目前,在網上可以查到當時沈立中的很多翻譯,除了機械製造之外,他還翻譯文學作品,確實是個人才。
沈立中被判刑入獄,實際上是讓當時鐵道部的很多人不滿,覺得浪費了人才,這從一個側面説明,當時剛剛誕生的新中國,為了穩住局勢,鎮壓反革命是絕不手軟,走的是取法乎上的路子。

沈立中的翻譯作品,文科理科都有
文中提到的張文華身份比較難以查證,按照朱良澐的回憶,説他在解放前擔任過《晉察冀日報》的主編,《晉察冀日報》在改名創刊後,主編基本上都由老媒體人鄧拓擔任,張文華很可能參與過《晉察冀日報》的編輯。為什麼這麼説?張文華在1929年擔任過中共在西北的機關報《西北紅旗》的編輯,是油印的,而且是被山西省委黨報編委會任命的。
還查到,1935年陝甘邊區蘇維埃政府的秘書長也叫張文華,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個人。
而且,筆者查到這樣一份資料:抗日戰爭期間八路軍的敵軍工作訓練隊。
抗日,不懂日語是不行的,要培養一批懂日語的知識分子,在宣傳和蒐集情報方面都很有幫助,我們在其中看到了張文華的名字:
延安で育てられた敵軍工作幹部は各前線に派遣され,活躍していた。當時の新四軍第4師団の敵軍工作部だけでは,延安敵軍工作訓練班から卒業して派遣されて來た人は6人もいた。それぞれは張文華,劉滔,趙彤,呂風翔,呉振中,史華だった。彼らはみんな敵軍工作の中核となったという。
這也能解釋為什麼張文華的日語水平為什麼這麼好,而且他懂五六種外語,説明在掌握日語之前,已經也掌握了好幾種外語。
一個很大的疑點是,抗戰期間就被選拔為對敵工作訓練隊的骨幹,而且是1928年就是參加宣傳工作的老革命了,為何在建國後馬上就被逮捕入獄,張文華的罪名是什麼?
張文華這樣的黨內有資深經歷的知識分子,如果入獄,也基本上都在1958年左右,而不會在1951年前後清算反革命的三反五反中掉隊。這個很大的疑點,原文沒有提,其實是很值得探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