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道何者接近自由民主?捧道家恐抱錯大腿_風聞
雁默-台湾自由撰稿人-台灣自由撰稿人2018-05-02 15:04
台灣駐荷蘭代表處外交人員某君,近日於台媒發表了一篇“台灣不應獨尊儒家思想”的文章,批判儒家文化早已與自由民主的台灣格格不入,應予以揚棄,並認為老莊學説與現代自由民主思潮“十分契合”云云。
該文用99%的比例批判儒家崇拜權威,鉗制思想,鼓勵盲從,不適合今天的台灣,至於老莊學説哪裏符合自由民主,一字未提。我認為台獨觀點下的老莊思想,只有四個字: 小國寡民。該文批孔,若還有下文,應該就是“捧老”之“小國寡民”思想。
批判儒家歷來都有,台獨説法最可笑,若不提老莊與自由民主較為契合,此文不過老梗,不值一提,但既然用現代社會的角度“貶儒揚道”,就應該澄清些基本誤解。
台灣走哪一派儒家路線?
儒學發展了兩千多年,早已超越了孔子學説的範疇,而在玲琅滿目的孔學流派裏,蔣介石在台灣所尊崇的儒家文化,是王陽明的儒學,他的行館,稱為草山行館,而這草山就被改名為陽明山。
王陽明學説在明代就傳入了日本,併成為顯學,影響明治維新。蔣介石在提到中日兩國差距時曾説:儒道中最得力的,就是中國王陽明知行合一“致良知”的哲學。日本竊取“致良知”哲學的唾餘,便改造了衰弱萎靡的日本,統一了支離破碎的封建國家,竟成功了一個今日稱霸的民族。
某君批判儒家文化,一字未提王陽明,顯然意不在批判台灣傳承的儒家文化,而是在操作民國初年批判禮教的老梗。簡言之,就是罵儒家“崇拜威權”,“表裏不一”,“保護特定階級利益”,“黨同伐異”,“戕害獨立思考”,以至於“與現代的羣我關係脱節”,不適合自由民主的台灣。
想來,某君也沒有那個學力,去了解蔣介石為何推崇王陽明,而王陽明的儒學,又與他所批判的儒家文化,差距有多遠。僅能膚淺地繼續死磕“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個儒學表象而已,連“唾餘”都談不上。
本文不談王陽明,就淺談儒學與道家(黃老)纏鬥下的“尊君”主張,檢視道家是否與自由民主概念較為契合。
儒學與黃老學的纏鬥:尊君
大哉問: 儒學若不“尊君”,能存活嗎?
批判儒家“崇拜威權”,是用今天的眼光看古代,缺乏基本史學素養。有水平的角度應是: 儒學是如何在秦火灰燼中,與漢初大行其道的黃老學一爭長短的?答案也很簡單,就是“尊君”二字。
儒學為何被劉邦所看不起呢?因為此前儒家喜歡強調“制約君權”,“徵誅無道之君”,“王道”,“德治”,這類掌權者不喜歡,或唱高調的論述。儒學後來又為何被劉邦看得起了呢?因為儒家特別講究“威儀”,“上下之別”,這類形式主義與倫理概念,讓原本流於土匪的劉邦,成了“望似人君”。於是儒家一門,就靠這個特質,存活了下來,但也僅止於存活,仍不被當權者重視。
漢初政治的指導思想是黃老學,因為此學強調君權至上,強調重法的刑治,儒學顯然與之立場迥異。漢景帝時,儒道兩家有一個著名的辯論,ㄧ方是代表黃老主張的黃生,另ㄧ方是代表儒家立場的名儒轅固生:
黃生認為商湯周武的革命,是弒君,是以下逆上的錯誤行動。轅固生反對,認為天下人都心歸湯武,他們是不得已才革命,是順天應人的行動,所以當然是正確的。黃生説,帽子爛,也得戴在頭上,鞋子新不合腳,還是得穿。桀紂暴虐失道,但他們是君主,君主有過,是臣下沒有善盡匡正之責,錯在臣下,怎麼反過來征討君主呢?轅固生反唇相譏,按照您的説法,(漢)高祖征討暴秦,也是錯的嗎?此話一出,場面頓時僵硬起來,景帝忙打圓場説,吃馬肉不吃有毒的馬肝,不算不知馬肉的美味,談學問不談湯武受命,也不算愚笨。以毒馬肝形容湯武受命,景帝袒護黃老絕對尊君的立場已經很清楚了,從此儒者不敢再談湯武受命。轅固生後來因為譏刺黃老學而差點被竇太后所害,幸得景帝救了他ㄧ命。
這個有名的案例顯示,儒家是講革命的,是敢於挑戰權威的,從這個基本調性來看,誰説儒學不民主?道家比較民主?當然,現代的“民主”概念,不適宜直接套在儒學頭上,民本與民主仍有差異,但上述爭論,明確顯示儒家對威權採取的是戒慎的態度。
為了扭轉儒家在政治上的弱勢,儒學開始吸收黃老與陰陽家的政治論述,並補強了宇宙論(天)與人倫説(人)的系統性理論,直到漢武帝想要削弱貴族,對外擴張的時候,董仲舒才備足了彈藥,以“天人三策”,取得了當權者的認同。
董仲舒的理論最明顯之處,就是強調君王受命於天的學理根據,王者不但是上天意志展現的結果,並且也是民心之所歸。董老師藉此緩和了傳統儒學在尊君問題上的尖鋭。
可是可是可是,董仲舒在君權天授的框架裏,埋藏了一條革命的幽僻路徑。簡單説,既然君王受命於天,那天意的展現也就象徵着君王的治理優劣。當天降災難或異象時,代表人間政治出現了問題,君王必須自我檢討施政,以回應天意。這就叫做“災異論”,君王言行施政必須符合天意,而臣民則必須擔負起提醒的義務,以匡正缺失。
那麼,各種天降災異如何應對人間政治的缺失呢?重點來了,解釋權在儒者手裏。或者精確地説,在受過儒學訓練的知識分子手裏,包含解釋天象的史官。
真相大白,儒家從未放棄革命選項,只是在君權至上的政治體制下,必須曲折地制約君權。在這一點上,董仲舒的苦心孤詣,還超越了孔子與其眾門徒。也因此之故,漢代儒學才顯得那麼神秘主義,動不動就指天畫地,清談虛無縹緲的天意,以至於到了西漢末期,衍生出流於胡説八道的“讖緯”文化。
董仲舒的政治地位與他的天人三策,歷來頗有爭議,不過只要看後來大行其道的災異論與讖緯文化,我們大約能掌握儒學的“曲折制君”路線。從樸素的孔學角度來看,儒學在漢初時代的轉折,或許是一種倒向君權的墮落,一種過度的偏離,但不可否認,儒學想在政治圈裏存活下去,Re-Mix當道的幾種君王偏好思想,才能得出全新的節奏。
而要説崇拜權威,儒學根本不如道家黃老與法家來得徹底。
道家比較契合現代自由民主?
大哉問: 道家樂見“民主”嗎?
無論我們怎麼定義民主,它肯定不會是反智的,但“老子”卻頗有反智的嫌疑。老子思想到底是否“反智”,是一個爭論很久的問題,純粹從“道德經”幾段話,如“常使民無知無慾,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絕聖棄智、民利百倍”(郭店版裏是“絕智棄辯”),“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再再顯示道家是反智的。
然而也有另一種看法,認為老子的反智,其實是“反欲”,或是針對性地“反巧”,用白話來説,就是反對一切“玩弄知識”的人,而非反對知識本身。綜觀老子思想,這種説法也有一定的正確性。尤其在郭店楚簡重見天日後,我們發現愈早的“道德經”版本,與儒家思想的差異愈小。
另一方面,在黃老學於漢初作為政治顯學時,“清虛無為”只是一種表象,其最突出的主張是“尊君”,“刑治”,也唯有如此,才能為大一統的政治所接納。若看黃學的“黃帝四經-十大經.成法”,或馬王堆的“伊尹.九主”,可以看到黃老一派對“滑民”,“妄辨”,“朋黨”,“諍諫”的排斥,清晰地顯示道家對知識分子的戒慎態度。
所以道家比較契合自由民主嗎?完全錯誤吧?頂多只能説,寧願當泥濘裏之打滾豬的莊周,可能比較“自由主義”。
這麼看來,當初若武帝獨尊的是黃老而非儒學,顯然要出現“德治”的政治土壤,機會就小很多。什麼是”德治”?孔子説: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用現代的觀念來説,就是用一種人文價值來治理國家。
所謂人文價值,是可以隨時代思潮而變的,所以要説中國有什麼思想能成為自由民主理念生長的沃土,還真的只有儒傢俱備這種彈性。問題在於,從小習儒的漢元帝,決心走向德治,廣開言路後,道家預言的“妄辨”現象立馬出現,災異論變成政治鬥爭的最佳工具,漢政權自此一路亂到王莽時代。
由此可見,人文價值的彈性,也正是它的弊病,因為就是會有“玩弄知識”的人,毀掉原本立意良善的政策,制度或思想。
元帝的父親漢宣帝,以“政平訟理”四個字治國,重刑治,也一定程度輔以德治。在他任內政局平穩,民間得以發展,法制嚴明,社會秩序得以維持,沒有勢力龐大的地方諸侯,沒有功臣子弟把持朝政,沒有外戚宦官問題,匈奴分裂內亂,加上他本人起於民間的特殊背景,懂得民之所欲,也懂得如何藉由法制管理官僚體系,可説是兩漢四百年最平靜的治世。
當他發現兒子(元帝)過度信仰儒家思想時,曾訓斥: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柰何純任德敎,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於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最後長嘆: 亂我家者,太子也。 一語成讖。
宣帝認為,不能純粹用儒教治國,王道與霸道應兼而用之。這也是後來諸葛亮治蜀的概念,“順之以恩,恩竭則慢”,所以應該“威之以法,法行則知恩”。王霸兼用,恩威並濟,才是治國之道。
結語
在現代社會里,説“獨尊儒家”根本是假議題,因為在結束了帝制之後,所有華人社會走的都是西式教育路線。我小學的時候,學校除了教“論語”,還教“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這種西方自由主義概念。哪有什麼獨尊儒家?
雖然個人偏好道家理論,但若問我小學時應該學的國學是什麼?我還是會選儒家思想。為什麼呢?因為孔子標榜的是“有教無類”,是“因材施教”,講究教養,禮節,應對進退這類最基本的做人道理。至於道家理論,我還真覺得那是“18禁”,應該要經過一定的人生閲歷後,才適合閲讀。
至於什麼“崇拜威權”,“表裏不一”,“保護特定階級利益”,“黨同伐異”,“戕害獨立思考”,這些都不該是儒家思想背的鍋,因為任何被獨尊的學術,都會產生以上弊病。現代人應具備的是多方面的思想學習,我們對國學的態度也應如此。
對儒家思想提出批判,當然也可以,但是不應基於誤解,錯信,人云亦云,最起碼我們得先搞清楚,儒家思想到底是什麼?其所產生的負面影響,成因為何?弊端在哪兒?然後尋求解決之道,以適應現代社會。
而不是一味地罵,還罵錯,一味地捧,又捧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