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經濟學人》對馬克思的惡毒攻擊看馬恩二人思想的差異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15332-2018-05-04 18:17
馬克思誕辰200週年紀念日。老馬的學説自從誕生之日起,從不缺對他的謾罵和詆譭,不過螞蟻緣槐誇大國,蚍蜉撼樹談何易?
很遺憾的是,《經濟學人》今天扮演了螞蟻和蚍蜉的角色,發表了一篇2000字的長文,對馬克思做了痛批,文章的開篇翻譯如下:
卡爾•馬克思傳記好的副標題應該是“對一個失敗者的研究”。
馬克思聲稱自己哲學的立足點,不是如何去理解世界而是去改造世界。對於世界上生活的最糟的一批人來説,他的哲學確實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世界:20世紀還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政權下有40%的人,還在飽受饑荒、古拉格監獄和獨裁政黨的煎熬。馬克思認為他的科學辯證法不但能讓他預知未來,還能認清當下。然而他卻未能預見20世紀兩大現象的出現:法西斯主義的崛起和福利國家的興起——而且還錯誤地認為共產主義能在世界上最發達的經濟體內生根發芽。
今天,自封為以馬克思主義為主導的政權,只有一個成功了,而且這個還是個對資本主義的熱心實踐者——中國(所謂的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
……
文中還指出,馬克思最失策的地方是太低估資本主義的自我修復的能力了。這是非常典型的自由派經濟學家對老馬的批評,無甚新意。

但是,文中對馬克思的最惡毒的、可以説最無恥的攻擊,是説他是一個種族主義者。“他居然連猶太人都罵!難道他不知道自己就是個猶太人嗎?”
馬克思是站在經濟學和哲學的高度,對猶太人現象做了整體性批判,到今天為止,再看馬克思的《論猶太人問題》,仍是字字珠璣!
“猶太人的宗教的基礎本身是什麼呢?實際需要,利己主義。”
“猶太人的神世俗化了,它成了世界的神。金錢是猶太人的現實的神。猶太人的神只是幻想的金錢。”
“猶太人的實際政治權力同他的政治權利之間的矛盾,就是政治同金錢勢力之間的矛盾。” 呵呵,老馬戳痛了太多人。
不過,除了對馬克思的謾罵之外,文中有這麼一段話激起了筆者的興趣,
After Marx’s death in 1883 his followers—particularly Engels—worked hard to turn his theories into a closed system. The pursuit of purity involved vicious factional fights as “real” Marxists drove out renegades, revisionists and heretics. It eventually led to the monstrosity of Marxism-Leninism, with its pretensions to infallibility (“scientific socialism”), its delight in obfuscation (“dialectical materialism”) and its cult of personality (those giant statues of Marx and Lenin).
這段是説,馬克思的繼任者恩格斯將他的學説變成了一個封閉的體系,導致了“正統”馬克思主義者和“異端”馬克思主義者的內鬥和黨爭。那麼,馬恩二人的思想有沒有重大區別?
馬克思和恩格斯這兩個人思想的差異,在上世紀整個的馬克思研究中幾乎是一片空白,原因比較複雜,拋開政治因素,學界對這個問題的問題意識也極為淡薄,直接把馬恩看成一體,就好比並稱的“孔孟”或者“孔顏”一樣,如果你問:孟子的思想有什麼很誤解或者和孔子思想相當不合拍的?這個問題本身就會被勁兒勁兒的新儒家們拍死。

但是這個問題還是很值得研究的。我們通過對馬恩二人思想的差異的釐清,更能看清馬克思本人思想的精髓。就這個問題本身而言,西方的馬克思主義者已經做出了很多學術成果。比如現當代西馬名頭最大的盧卡奇,在他的名篇《歷史與階級意識》中嚴厲地批判了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思想,認為拋開人的活動去談自然運動本身,這就倒退到謝林哲學中去了。盧卡奇還説了,在馬克思看來,自然是一個社會範疇,它的媒介是人的社會活動——盧卡奇消解了自然辯證法存在的意義,認為只有社會歷史辯證法。
馬克思和恩格斯自然觀的差異不僅僅被盧卡奇點了出來,後來薩特和施密特分別在他們的論文《科學和辯證法》以及《馬克思的自然概念》中做了闡述。
一個核心問題是,恩格斯的《路德維希·費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實踐”概念是什麼?恩格斯把它理解為“實驗和工業”,很有可能受到實證主義的影響。馬恩二人在一系列哲學問題上的分歧,是學界繞不開的。
1888年,恩格斯發表了他的哲學代表作《路德維希·費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下面簡稱《終結》),在這本書的後面,他附上了馬克思的經典著作,1845年寫的《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並且對《提綱》做了少許的改動。我們發現,馬恩二人哲學思想的差異,可以在這兩部著作中集中體現出來。
《提綱》中,馬克思有一項重要論斷:
全部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凡是把理論引向神秘主義的神秘東西,都能在人的實踐中以及對這個實踐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決。
在這裏,馬克思告別了舊的唯物主義,後者的出發點是“客體或者直觀形式”,而馬克思的實踐唯物主義主張從“主體方面”,從“實踐”角度去理解。
在《終結》的序言中,恩格斯雖然稱馬克思的這個提綱“包含着新世紀觀的天才萌芽……”但在《終結》的第二部分,恩格斯開門見山地列出了他的主要論點:“全部哲學,特別是近代哲學的重大的基本問題,是思維和存在的關係問題。”
既然恩格斯在這裏用了全稱判斷,所以他口中的“所有哲學”,無疑是包含馬克思主義哲學。恩格斯的“存在”基本相當於“自然界”,“思維”也基本相當於“精神”,他以一個純粹的唯物主義視角,主張從自然界出發去解釋精神。
問題來了,恩格斯眼中的“自然界”又是什麼呢?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強調的是自然界自身的運動,《自然辨證法》就是明證:
“唯物主義的自然觀不過是對自然界本來面目的樸素的瞭解,不附加任何外來的成分,所以它在希臘哲學家中間從一開始就是不言而喻的東西……但是,社會發展史卻有一點是和自然發展史根本不相同的。在自然界中(如果我們把人對自然界的反作用撇開不談)全是沒有意識的、盲目的動力,這些動力彼此發生作用,而一般規律就表現在這些動力的相互作用中。”
上一段中括號裏的話,證明恩格斯將馬克思的人的實踐活動對自然界的影響抹掉了。
後來,施密特還專門寫過一本書談馬克思的自然概念,書名就叫《馬克思的自然概念》,對恩格斯的理解做出了一個很精到的批評,認為恩格斯沒有把兩個“自然”很好地加以處理:“在恩格斯那裏,被社會中介過的自然概念和獨斷的、形而上學的自然概念確實毫無聯繫地並存着。”
馬克思早在寫《巴黎手稿》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創造“人化的自然”這個概念,而且有這樣精彩的表述:“被抽象地孤立地理解的、被固定為與人分離的自然界,對人説來也是無。”這就是馬克思區別於舊唯物主義的一個很好的突破口——馬克思的自然界必然是一種被人的實踐中介過的自然界。
很遺憾的是,恩格斯仍然堅持了一種排斥實踐的,從“客體或者直觀”的角度看待自然界,所以他走向了一條“舊唯物主義”道路。
另一個問題是,我們來看看恩格斯是從什麼角度來入手談思維與存在的關係的,因為這個問題是他認為的哲學根本問題。
通過對《終結》一文的瞭解,我們發現恩格斯有嚴重的認識論路徑傾向:
“但是,思維和存在的關係還有另一個方面:我們關於我們周圍世界的思想對這個世界本身的關係是怎樣的?我們的思維能不能認識現實世界?我們能不能在我們關於現實世界的表象和概念中正確地反映現實?”
最明顯的是這麼一段:
“還有其他一些哲學家否認認識世界的可能性,或者至少是否認徹底認識世界的可能性。……對這些以及其他一切哲學上的怪論的最令人信服的駁斥是實踐,即實驗和工業。既然我們自己能夠製造出某一自然過程,按照它的條件把它生產出來,並使它為我們的目的服務,從而證明我們對這一過程的理解是正確的,那麼康德的不可捉摸的‘自在之物’就完結了。動植物體內所產生的化學物質,在有機化學開始把它們一一製造出來以前,一直是這種‘自在之物’;一旦把它們製造出來,‘自在之物’就變成為我之物了,例如茜草的色素——茜素,我們已經不再從地裏的茜草根中取得,而是用便宜得多、簡單得多的方法從煤焦油裏提煉出來了。”
恩格斯在此處駁斥了認識論中的“不可知論”,試圖解決哲學史上的一個重大難題:康德的自在之物。恩格斯的這個舉例非常有代表性,對後來的列寧等包括蘇聯哲學家產生了重大影響。
很遺憾的是,恩格斯沒有從根本上理解康德的自在之物,因為這個概念至少有兩重含義,從認識論上講,自在之物是認識的界限和感官刺激的來源;另外一處,自在之物是實踐理性的範導性假設**(本體論意義上的)**。這個本體論意義上的自在之物直接刺激了後康德時代的哲學家們思考,實踐理性和認識論上的純粹理性的“橋樑”,即如何溝通問題,可以參見叔本華的《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恩格斯對自在之物做了庸俗化的理解——用試驗和工業去解決,這還是實證哲學認識論的路子。
而馬克思是如何解決自在之物呢?還是用的“實踐”這把手術刀:
“環境的改變和人的活動或自我改變的一致,只能被看作是併合理地理解為革命的實踐(revolutionaere Praxis)。”
這個革命的實踐是本體論意義上的:“直觀並不是本體論上的初始性現象,相反,它是第二性的,是在人的實踐活動的基礎上得以展開的。正是人的實踐活動決定着人可能會去直觀甚至改變哪些對象。”
感性直觀不是靜態的直觀,“只有當物按人的方式同人發生關係時,我才能在實踐中按人的方式同物發生關係。” 康德的“自在之物”恰恰代表了一種實踐的匱乏,從費希特、謝林到黑格爾,無不對這個自在之物做某種程度的磨平和消解,這個絕對不是恩格斯一個實驗和工業能解決的,因為這個本體論意義上的超越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