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馬克思,除了理解房價外還有什麼用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17332-2018-05-05 11:21
文| 張知依
特約翻譯| 閆漪
來源| 青閲讀

“無產階級失去的只是枷鎖,而他們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寫下振聾發聵的《共產黨宣言》的時候,馬克思還不到30歲,這個年齡上,很多如今的年輕人或為了眼前的生活而迷茫,或嚮往着虛幻的詩和遠方。在《宣言》發表19年後,具有跨時代意義的《資本論》出版。今年是馬克思誕辰200週年,《共產黨宣言》發表170週年,時代浪潮的方向早已與馬克思的年代不同了,但是馬克思的思想卻永葆青春。
讀《共產黨宣言》與《資本論》成為時下的熱點,比如來自著名的人文地理學家大衞·哈維的“跟大衞哈維讀《資本論》”的在線課程就一直非常受歡迎。
耄耋之年的的大衞·哈維依然站在講台上,大衞·哈維講《資本論》,講了幾十年。在西方,他的粉絲越來越多,這幾年,他頻頻到訪中國,他的好幾本著作譯成了中文,像《跟大衞·哈維讀<資本論>》、《資本社會的17個矛盾》等等。2016年中國房價的瘋狂暴漲,也讓許多人開始廣泛引用《資本社會的17個矛盾》中關於“房子是如何被資本化”的論斷,發現重讀馬克思並不過時。
但是重讀馬克思的意義又豈在區區一個房價呢?專注《資本論》四十年的大衞·哈維説:我們需要更開放的思考。


每個人都在問馬克思,發生了什麼?大家都感嘆,我們應該重新讀一讀馬克思了。
——大衞·哈維
馬克思死了,我還活着呢
**青閲讀:**您帶領學生閲讀《資本論》近四十年,世界的局勢在變,這在您的課堂上有所反映嗎?
**大衞·哈維:**課堂上的確有很大變化。20世紀60年代末到70年代,美國和歐洲等地爆發了激烈的學生運動,那時候人們對馬克思的思想興趣很大,但並不是對馬克思的《資本論》本身感興趣,因為當時的經濟狀況並不符合《資本論》第一卷中的論述,而第二卷又是一本艱深晦澀的書。所以當時講課並不容易。
在20世紀70年代後,資產階級開始推行新自由主義,美國社會從國家資本主義過度到了自由市場,工人階級的力量受到削弱,一系列的轉變隨之發生。到了20世紀90年代,隨着冷戰的結束,很多社會運動也隨之結束,大家依然在質疑馬克思的理論,所以我的課上幾乎沒什麼學生,最少的時候可能只有八九個人。
有趣的是,就是在那一時期,《資本論》第一卷中所描述的情形正在重現,書中的描述和當時的經濟狀況非常貼切,但人們卻對此所知甚少。20世紀90年代墨西哥、印度尼西亞等地的勞工情況,就和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中對工人情況所做描述的幾乎一樣,但是因為冷戰的結束,人們都説,馬克思已經死了,社會主義已經死了。我只能不停地説,嘿,我還活着呢。
**青閲讀:**新世紀的到來,也帶來了越來越顯著的全球化,潛移默化地改變了每個人的生活,特別是金融危機之後大家的感覺更加強烈。我很好奇,2000年之後,您的課堂還是寥寥幾人嗎?
**大衞·哈維:**情況確實不一樣了。全球化持續發展,2001年發生了一次股市危機,然後全球局勢就開始有點失控了。這個時候,人們開始重新對馬克思的思想感興趣,然後2008年發生次貸危機,每個人都在問馬克思,發生了什麼?大家都感嘆,我們應該重新讀一讀馬克思了。一時間人們對馬克思的興趣高漲,我的教室從過去的八九個學生,到現在有很多聽眾。兩週前我在波士頓講課,來了2000多個聽眾,如果我在拉丁美洲上課,可能會有3000多個聽眾。
2017年是《資本論》第一卷發行150週年,世界各地有很多紀念活動。我想,現在的人們有了這樣一種共識,資本主義出了問題,我們需要改變,我們需要更開放的思考。不過我還是會遇到很多阻力,因為資產階級不喜歡這樣的想法,美國的主流聲音依然不願意進行這樣的討論。
**青閲讀:**一百多年過去了,這樣一本遙遠的鉅著,還能否解決現代社會面臨的問題?在課堂上您是如何引導學生的?
**大衞·哈維:**其實《資本論》確實是和社會的發展息息相關,眼下的世界分成了兩個部分,一部分按照《資本論》第一卷的描述運轉,另一部分按照《資本論》第二卷的描述運轉,兩本書加在一起,你看到了一個完整的世界的面貌。我要做的,就是指出馬克思的《資本論》和現實世界的聯繫。
二戰之後,美國士兵從戰場上回來,面臨着就業方面的困難,政府認識到必須要保證就業。當時的政治局勢很複雜,美國做了兩件事情。第一件事,發起了意識形態的攻擊,攻擊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思想,這演變為冷戰,以及美國國內對於共產主義和社會主義思想的壓制。第二件事,建立了一個多元的經濟,促進就業。美國政府當時的做法是干預經濟,增加投資和發放國債,推進城市化和一系列的建設工程,發動整個美國一起修建高速軌道系統,推行中產階級的程式化的生活方式,賦予工會和工人更多的權益,鼓勵他們尋求更高的工資,以此提高經濟需求。這樣那些從戰場上回國的人會看到比較明朗的未來。那段時間美國經濟快速發展,工人狀況得到很大改善,當時的情形比較貼近《資本論》第二卷中的描述。
到了20世紀70至90年代,美國經濟陷入了困難,資產階級失去了權力和財富,所以在20世紀70年代,資產階級要奪回財富,推行另一種模式的經濟發展,當時的局面變得更貼近《資本論》第一卷的描述。統治者推行新自由主義,我們從國家資本主義過度到了自由市場經濟,國家不再支持工人階級的權益,而是支持資產階級,資產階級控制了政府,很多社會福利和權益受到削弱。所以當我講到《資本論》的時候,就會向學生們指出,第一卷現在變得更重要了,因為我們回到了19世紀馬克思著書時所處的那樣一種情況。
我會告訴學生們,歷史上發生過這樣的事,馬克思曾經做過這樣的分析;我也會引導學生思考,這樣的事情現在是不是也在發生?這就是我講課的方式。
**青閲讀:**時代在變化,您的講義也會與時俱進嗎?能否和我們分享一下,這些年您對授課內容進行的調整?
**大衞·哈維:**當然。我一直試着讓馬克思《資本論》的理論討論和現實世界發生的事情產生聯繫。比如,如果我在中國授課,我一定會講講“一帶一路”,我會根據馬克思的分析,告訴學生為什麼這樣的事情會發生,這不是一件孤立和特殊的事情,英國人曾經在拉丁美洲修建鐵路,法國人也曾經修建了一條從俄國通往伊斯坦布爾的鐵路,從而加強周邊地區的經濟融合,刺激經濟的發展,這些都和《資本論》中的理論有關。
以開放的方式,講授馬克思的思想
**青閲讀:**就您的觀察,在今天,美國的年輕人對馬克思和《資本論》感興趣嗎?
**大衞·哈維:**美國社會對馬克思的理論存在着很多偏見,有人認為它是邪惡的,是宗教性的,代表了撒旦的想法,不過很有趣的一點是,年輕人反而不是這樣想的。最近在美國有一個調查,徵詢年輕人對社會主義的看法——社會主義在美國一度被認為是一個邪惡的詞彙。雖然現在一些人也持這種觀點,但是這個調查顯示,40%-50%的35歲以下的被調查者認為社會主義是一件好事。這很令我驚奇。可能和冷戰的結束有關,“邪惡的社會主義力量”不再存在了。你知道的,在美國,我們總得找點“邪惡的XXX”作為靶子,現在是邪惡的伊斯蘭極端分子。這對我們社會學者來説是好事,因為我們不再是那個“邪惡的XXX”了。美國人總得恨點什麼,不過現在,至少在年輕人之中,這個敵人已經不再是社會主義了。
**青閲讀:**您不斷談到,如果要理解馬克思,就必須翻開《資本論》的原著,但是當下的年輕人會主動翻開《資本論》嗎?
**大衞·哈維:**如果一個人希望理解這個世界在發生什麼,自己的周圍在發生什麼,就需要構建一個完整的邏輯框架,藉此對時事進行解讀。而馬克思提供的,正是一個理解世界上一些多樣性的概念圖。所以我的觀點是,任何一個對世界感到好奇的人,都會從閲讀馬克思的著作中獲益良多。我認為,每個人都有這種想要理解世界上發生的事的不安定感,這是好事,而馬克思的思想提供了這樣的可能性。
**青閲讀:**很多人都會覺得,讀《資本論》太難了,如果不是做學術研究或者完成課堂作業,很少有人會真正翻開這本鉅著。對此您的建議是什麼?
**大衞·哈維:**我也承認閲讀馬克思的原著不是一件容易事。我的工作職責就是了解馬克思到底説了什麼,然後將他的觀點以一種更通俗易懂的方式進行解讀,讓它和人們身邊發生的事產生聯繫。比如講《資本論》的時候,有時候我會對學生説,這一章是關於工作時長的,現在是不是有很多人為超時工作而痛苦?學生説是的,然後我就會向他們解釋,為什麼獲得合理工作時長的抗爭是重要的,這些運動的歷史是怎樣的,為什麼你的時間被資本綁架了,等等。
**青閲讀:**在中國,幾乎每個學生都被要求學習並背誦馬克思的一些思想,以便通過考試,很多人會有些牴觸。對此您怎麼看?
**大衞·哈維:**對學生們來説,被強制性要求學某種課程總是令人不快。但我要説,即使是那些你們被逼着讀的東西,當你們長大了,也有可能反過來欣賞它。在我年輕的時候,被逼着讀了莎士比亞和狄更斯,我恨透了他們,但是當我三十多歲的時候,我突然拿出了一本狄更斯的小説,而且發現它棒極了。這樣的事常常在一個人的生活中發生,人們總是本能地去反抗權威,所以我認為你們對馬克思有牴觸情緒是不可避免的。在美國我遇到的挑戰是,怎樣解讀馬克思才能夠讓馬克思思想不作為一個句號,而是作為一個開放的、刺激更多思考和討論的領域。我嘗試以儘量開放的方式教授馬克思的思想,我的感覺是,當我這樣做的時候,年輕的學生很容易接受和喜歡馬克思。
**青閲讀:**在中國的大學裏還會有這樣的情況,教授馬克思主義的老師用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觀點給學生們講課,大家聽得熱血沸騰,但是走出這間教室以後,其他的學科又是在建立在其他視角之下的,特別是西方經濟學。學生們會很困惑。您怎樣看待這種狀況?
**大衞·哈維:**我認為非常奇怪的一點是,在中國,許多經濟學教材都是西方經濟學,而不是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為什麼會這樣?還有一點就是,中國的馬克思思想一般是作為哲學理論課出現的,而不是作為經濟學課程,經濟學院教授的課程和斯坦福、麻省理工那些美國大學沒有區別,這非常奇怪。
問題不在於人工智能本身,而是誰在利用人工智能
**青閲讀:**您會結合歷史和現實講授馬克思的思想和《資本論》,時下在科技領域最熱的概念就是人工智能和互聯網科技,二者無疑也是讓生產力升級的兩種技術。您對着它們有研究嗎?
**大衞·哈維:**今天早上,還有人寫郵件問我,人工智能的發展將如何影響整個社會。在“技術在社會中扮演的角色”這一問題上,我想發表一個比較寬泛的觀點。你看,馬克思在關於機器的角色、關於資本和工業化的這些偉大的章節,他引用了一個故事開篇,他説經濟學家約翰·斯圖爾特·穆勒感到非常困惑,他認為機器本應是為人類服務而生的,最後反而讓工人們的工作變得更加繁重而辛苦。穆勒不理解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馬克思在書中回答説,他當然不理解了,因為機器的使命本來就不是讓工人得到輕鬆,而是讓資本對勞動力的開發和利用達到最大化,因此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機器的發明讓工人的工作處境變得更壞了。
**青閲讀:**所以您對人工智能和互聯網科技,持不樂觀的態度?
**大衞·哈維:**並不是説技術的發展就一定是一件壞事,只是人們應該冷靜地思考資本會利用機器技術這件事。我不認為人工智能是壞事,我願意看到社會上方方面面的問題能夠通過人工智得到解決。但是,出於社會方面的原因,我非常清楚地意識到,資本會利用人工智能獲利,並最大化地開發和利用勞動力。所以對我而言,問題不是人工智能本身,而是誰在利用人工智能——是不是資本在利用人工智能。我也清楚地意識到,資本一定會掌握人工智能,因為歷史上每一次技術革命,最終一定會演變為被資本所控制,用以鉗制勞動力,讓工人的勞動變得更加的無意義,讓勞動者變成殭屍,這就是資本控制技術的結局。
**青閲讀:**一些互聯網公司似乎已經出現了這樣的情況。
**大衞·哈維:**是的。生產力的創新和發展一定會帶來讓勞動者更輕鬆的機會,但是資本會將這一切改寫,從“烏托邦”式的可能性、演變為“反烏托邦”式的可能性。在信息時代的工作者身上,我們已經看到了相同的情況:很多人一開始是自由的,是出於個人意願工作的,但最後受到了資本的鉗制,為資本勞動以創造鉅額財富,比如谷歌這樣的科技公司,它們通過對勞動力的控制,實現了鉅額利潤的快速積累。
所以對於人工智能,如果它能用以促進社會良性發展的目的,我就支持,否則我就反對。我對共享經濟的態度也是這樣的。比如“優步”,一開始的初衷很理想,但突然間被資本化,公司的一些人變得非常富有,而司機則越來越窮。這就是問題——技術發展背後主導的社會關係是怎樣的,以及技術是否能夠顛覆這種主導性的社會關係。但技術從來沒成功顛覆過主導性的社會關係,而是反過來,受到主導性社會關係的控制和利用。所以我認為,純粹的技術進步是好事,但是到底如何配合它、利用它,這是需要討論的。
**青閲讀:**從馬克思寫就《資本論》的19世紀,到社會主義革命風起雲湧的20世紀,再到互聯網和人工智能技術成為不可忽視的生產力的今天,“階級”的範疇恐怕已經發生了變化。在您看來,如今我們該怎樣定義“無產階級”?
**大衞·哈維:**我認為無產階級的定義一直在發生改變,這也是馬克思的思想停滯了的一個方面。在1850年,無產階級的定義也許是恰當的,但當下的社會已經不是這樣了。我們必須重新認識和理解階級,階級不是固化的分類,而是某種持續被重組、被定義的結構。我認為我們需要時刻注意社會關係的不同社會條件,而不是假定有一個固定的階級結構。在階級定義這個問題上,我們需要更加靈活。
**青閲讀:**最後想問您,假設有機會見到馬克思,您會和他説些什麼?還有,他又會和您説些什麼呢?
**大衞·哈維:**我會對他説,卡爾,你得重新寫《資本論》的第二卷,用第一卷的那種文筆寫,這樣它會成為一本很棒的、每個人都能理解的書。這樣人們就不用去閲讀那些導論或者筆記了,那可不是件輕鬆事。
至於馬克思,我想他可能會和我聊聊我的一些觀點,我們在一些問題上可能會有不同觀點,不過我想那是因為我們生活在不同的時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