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雲評傳——不料三年卜返期,卻作心安永_風聞
金刀-2018-05-06 04:12
朝雲評傳——不料三年卜返期,卻作心安永
近來讀蘇軾贈朝雲詩詞,有感,遂考朝雲一生行跡及與蘇軾之關係,嘔心瀝血,頗有所獲。感之不已,遂作斯文。
一、
朝雲被買回來的時候,蘇軾三十九歲,已然是個油膩的中年男人;朝雲十二歲,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黃毛丫頭。蘇軾在《悼朝雲》詩的引裏説,“朝雲始不識字”,這樣的情況,説明朝雲至少並未受過高水平的才藝訓練。朝雲是錢塘人,錢塘即杭州,當時蘇軾在杭州任通判,想來家事繁重,蘇軾或其妻子王閏之便出錢買了幾個本地小丫頭以供使喚。
朝雲是不幸的,她清楚地記得自己的生年和降日,在十二歲才被賣為妾婢,極有可能是父母迫於生計,鬻女過活。朝雲沒有出身在中等以上的人家,無法像當時的女子一般平靜地度過一生。然而她又是幸運的,被賣入了杭州通判這樣的大户豪門,使她的人生具有了另一種可能性。蘇軾在《朝雲墓誌銘》裏鄭重其事地寫道:“東坡先生侍妾曰朝雲,字子霞,姓王氏”,有姓有名有字。還是個放牛娃的朱元璋,窮苦人家的男丁,也只有一個説不清是大號還是小名的八八(重八)方便稱呼。一代詞家的易安居士,我們也只是知道她的姓、名和號而已。唐宋以來,婦女名諱不書於史,不傳於世,往往以某氏、某某氏含混過去。朝雲與之比,大幸矣。
此時的朝雲,太過幼小,懵懂無知,但已經開始了她自己的冒險,在蘇府的冒險。
二、
古代的豪宅大户,向有畜養家伎的傳統。這樣畜養出來的女子,亦婢亦妾,以滿足主人的聲色之娛,庶事之勞。若家中妾婢才藝出眾,更足以誇之於口,耀於人前。鄭玄家因兩個婢女“胡為乎泥中”與“薄言往訴,逢彼之怒”的一問一答,深得斷章取義之旨,千古傳為佳話。
唐宋時代,此風不衰。於教導家伎才藝方面,更是傾力而為。唐人韓滉有一詩,末聯為“黃金用盡教歌舞,留與他人樂少年”,極言教導聲樂之辛苦與不得享用之悲哀。明清時代,在大户人家做過事的女子,有時也被人高看一眼,蓋長了見識,學了本事。不是一般農户人家的女子可比。
蘇軾一家,當時雖然稱不上世家貴胄,但也數世富貴,於家伎上,自也是用心的。在《朝雲詩》的引裏,蘇軾説“予家有數妾”,遠遠比不上蔡京伺候吃飯就有八名女使的排場,也是小有規模。朝雲就是數妾之一,蘇軾説她“舞衫歌扇舊因緣”,顯然也是把朝雲當家伎來培養的。
丫鬟家伎,這就是朝雲在十二歲到被蘇軾納為妾之前的身份。被買入蘇府的小丫頭,應該不止朝雲一個。在這數人中,朝雲身份並不特殊。在蘇軾眼中,那時的朝雲,大概就是被使喚着做些粗笨活計的丫鬟,和其他幾個長着一樣的面孔。甚至朝雲這個名諱,我們都無法確定,是不是在初入蘇府之時,就已經被冠在了朝雲頭上,或許剛入府的小丫頭,還被叫着在家時的小名。我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朝雲的名,必然得之於蘇府。
朝雲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開始了她第一步的成長。她認了字,學了歌,練了舞。她開始逐漸長大,漸漸認識這個世界,認識蘇軾。
三、
蘇軾的仕途並不順暢,長期任職州縣,輾轉於杭、密、徐之間,直到44歲時因烏台詩案下獄。年幼的朝雲也隨之顛簸,度過了她12到17歲的少年。如果説,賣入蘇府是朝雲人生的第一個轉折點的話,那麼馬上,朝雲就要迎來她人生的第二個轉折點了。
朝雲逝後,蘇軾有一首《雨中花慢》悼念朝雲,其中有句雲,“長記當初,乍諧雲雨,便學鸞凰”,記錄了他們曾經恩愛的時光。雖然我們無法確切地知道兩人“乍諧雲雨”於何時何地,然而總應當在蘇軾出獄赴黃州之後。此時的朝雲,十八九歲,正是女人最青春爛漫的時候,而此時的蘇軾,經歷了烏台詩案的挫折,達到了他人生思想和文學創作的最高峯。此時的蘇軾,彷彿渾身都在發光。
初到黃州,蘇軾營東坡,築雪堂,始號東坡居士。讀《易》《論語》,為之作解。遊赤壁,作前後《赤壁賦》,作《念奴嬌 赤壁懷古》。與人夜遊,作《記承天寺夜遊》。稟性曠達,作《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生活上,王閏之非是惡妻,朝雲自是美妾。仕途上,不再以功名利祿為念,潛心於生活山水之中。他甚至發現豬肉的美味,創制了東坡肉。這就是黃州的東坡。或許可以猜測,年輕的朝雲,被此時的蘇軾迷住了。
蘇軾卻似乎對朝雲沒有那麼深厚的情感。元豐七年三月,離開黃州前一個月,那個剛作了一句“滿城風雨近重陽”就被索租人壞了詩興的潘大臨,要上京省試了。蘇軾相送,作《蝶戀花》雲:“別酒勸君君一醉,清潤潘郎,又是何郎婿。記取釵頭新利市,莫將分付東鄰子。回首長安佳麗地,三十年前,我是風流帥。為向青樓尋舊事,花枝缺處餘名字。”蘇軾在這裏頗為自豪地敍述自己的風流往事,“三十年前,我是風流帥”,“花枝缺處餘名字”,頗似後世關漢卿“郎君領袖浪子班頭”的行狀。
如是三年,朝雲懷孕了。可惜生下來後,未滿週歲而夭亡。蘇軾寫有兩首詩,紀念自己的這個最小的兒子,詩題頗長,為《去歲九月二十七日,在黃州,生子遁(遯),小名幹(幹)兒,頎然穎異。至今年七月二十八日,病亡於金陵,作二詩哭之》。蘇軾很是喜愛這個孩子,在第一首詩中説“幼子真吾兒,眉角生已似。未期觀所好,蹁躚逐書史。搖頭卻梨慄,似識非分恥。吾老常鮮歡,賴此一笑喜。”
蘇軾對孩子傾注瞭如此大的情感,失去孩子,甚至到了“一卧終日僵”的程度,弟蘇轍有詩來安慰他,《勉子瞻失幹子二首》雲:“(孩子)忽去未免悲,欣成要矜毀。”蘇軾對孩子如此,對孩子的母親朝雲,不免有些淡漠。他在第二首詩中説,“我淚猶可拭,日遠當日忘。母哭不可聞,欲與汝俱亡。故衣尚縣(懸)架,漲乳已流牀。感此欲忘生,一卧終日僵。”描寫朝雲失子之慘怛尤為真切,然而所謂“母哭”與“漲乳”,只是為襯托一己之悲哀。這種感覺,和到惠州後蘇軾為朝雲所作詩比較,則更為明顯。
此時的朝雲,或許還只是蘇軾生活中的美麗點綴。即使她誕下了孩子,蘇軾對孩子的關注也遠遠大於對她的關注。朝雲沒有出現在蘇軾的生活中。她雖然做了蘇軾的妾,但此時蘇軾沒有為她寫一首詩一首詞。唯一涉及她的,還是因喪子而提及。朝雲只能無奈地痛哭,乳房脹痛而自知。
四、
50歲的蘇軾,時來運轉。哲宗即位,高太皇太后攝政,蘇軾因反對新黨而被視為舊黨一員,拔擢為起居舍人。51歲,累遷中書舍人,翰林學士知制誥,距離宰執之位只剩一步之遙。52歲,除侍讀,53歲,知貢舉,除館伴北史。蘇軾達到了他人生官場的高峯。
然而,作為舊黨成員被拔擢的蘇軾,回京之後,卻屢屢為新黨、為王安石説話。蘇軾認為自己在堅持自己的理想,堅持自己認為正確的事,他甚至稱呼舊黨元老司馬光為“司馬牛”。他並沒有考慮太多,或者已經曠達的蘇軾不屑於考慮,他沒有將手伸向掛在腦門的宰執之位。有一天,蘇軾下朝回家,問自己的侍妾,自己的肚子裏都裝的什麼?朝雲回答:學士肚子裏裝的一肚皮不合時宜。
我們可以想象,經過十餘年的沉澱,朝雲逐漸變得成熟,變得善解人意。朝雲漸漸理解了蘇府和蘇府之外的世界,理解了蘇軾。朝雲成了蘇軾的知心人。“以色侍人者,色衰而愛馳”,朝雲已經不再依靠美色。此時的朝雲,24到26歲。
五、
54歲,不合時宜的蘇軾再也忍受不了,屢次請郡,又來到了杭州。他在西子湖畔,建了一棟樓,名水月樓。明末的張岱説,“(東坡)常攜朝雲至此遊覽”。張岱必不能親見東坡朝雲,此語是其想當然耳。然而,歌舞宴飲,東坡若在,能無朝雲乎?
在杭州度過兩年後,蘇軾再次受召進京,任翰林承旨。在這裏,蘇軾碰到了秦觀。他讓朝雲請秦觀為她賦詞一首。俄而詞成,曰:“靄靄迷春態,溶溶媚曉光。不應容易下巫陽。只恐翰林前世、是襄王。暫為清歌住,還因春雨忙。瞥然歸去斷人腸。空使蘭台公子、賦《高唐》。”巫陽即是巫山,這是第一次,朝雲和巫陽到了一起。巫陽一詞,來自於巫山雲雨的典故,是蘇軾和朝雲間的密語,在後來蘇軾寫給朝雲的詩詞中,還多次提到,必不為虛設。欲解此密語,還應理解朝雲此時的狀態,且待後文詳説。
蘇軾也和了一篇:“雲鬢裁新綠,霞衣曳曉紅。待歌凝立翠筵中。一朵彩雲何事、下巫峯。趁拍鸞飛鏡,回身燕漾空。莫翻紅袖過簾櫳。怕被楊花勾引、嫁東風。”這裏又一次出現了巫山(巫峯),彩雲即是朝雲。這首詞裏,還值得注意的是最後一句:怕被楊花勾引、嫁東風。這已經是情人間面對不確定未來時的憂心忡忡了。唐時,侍妾家伎之屬,可能還歸於賤籍,和主人有人身隸屬關係。然而即使如此,妾侍仍然保有一定的選擇自由,白居易韓愈之妾就有離開者。宋時,這種自由愈加擴大。蘇軾在幾年後説“予家有數妾,四五年間相繼辭去”,此時,或許已有妾侍辭行,或許伴着朝雲一起長大的那幾個小丫頭已經走了。這種情況下,老去的蘇軾不由擔心朝雲也隨後離開。
是啊,這一年朝雲已經29歲。這個年紀,做人妾侍有些大了,和她一起長大的那些夥伴,有的已經離開。或許再次隨蘇軾回到錢塘的時候,朝雲按照12歲的記憶尋找父母親人,有所發現。朝雲想,現在我年齡還不算大,回去杭州,尋一户本分的人家,嫁過去,生個孩兒,侍奉公婆,如此安度餘生,也不錯。這是一般妾侍宮女老去之後的人生選擇,看蘇軾後面贈給朝雲的詩文,似不是如此。無論如何,朝雲此時已經產生了去意。
蘇軾決定讓秦觀充當説客,為朝雲寫一首詞以讚美她,挽留她。明白這點的秦觀把蘇軾和朝雲比喻成天然相配的神女和襄王,説朝雲你不要忙於春雨不顧這裏,不要只是在這裏暫唱清歌,你歸去是要斷人腸的啊,我也空然賦了《高唐》。而蘇軾自己也隨之表達心意,我怕你嫁東風啊。“莫翻紅袖過簾櫳,怕被楊花勾引,嫁東風”正是“瞥然歸去斷人腸”的同義複述。善解人意的朝雲,不再是可有可無的點綴,她已經在蘇軾的生活裏佔據了重要的位置。蘇軾説,你千萬不要被楊花勾引,不要離開我啊。縱然這時蘇軾身邊依然有數名侍妾,朝雲也成了與眾不同的那一個。朝雲留下來了。
蘇軾尋任潁州,翌年回京。有一天,姻親黃師是赴外任,蘇軾為之踐行。席上,侍酒的朝雲問道:“他人皆進用,而君數補外,何也?”此時,朝雲已經對世事對官場頗為了解,看着黃師是的遭遇,甚至有了自己的疑惑和理解。蘇軾對此大加讚賞,在送黃師是的詩中説,“白首沉下吏,綠衣有公言”。30歲的朝雲,面對57歲的蘇軾,想來已經能談論朝政了。她已經不再是隻知道不合時宜的朝雲。設使此時的朝雲回答下朝的蘇學士,説的或許是:“他人皆附和,學士獨反對,何也?”
這一年,蘇軾和朝雲,不再是純粹的主人和妾侍的關係,而是介乎感情上的戀人和思想上的朋友了。
六、
蘇軾之起復,是由於神宗崩去,高太皇太后攝政,新黨失勢,舊黨得勢。而在紹聖元年,蘇軾58歲,高太皇太后去了,哲宗親政,朝局為之反轉。上次蘇軾請郡的時候,舊黨顧念舊情,隨了他的意。現在新黨得勢,擯斥舊黨,便不再饒人,下手把蘇軾遠放千里,貶知英州,再貶寧遠軍節度副使,惠州安置。
廟堂之高,許進不許出。蘇軾奉命南下。在這個時候,31歲的朝雲走到了她人生的第三個岔路口。
南下廣南蠻瘴之地,前途未卜,而山高路險,十去九不還。這樣的情形,許多侍妾都退卻了。蘇軾説,“予家有數妾,四五年相繼辭去”,都走了,“獨朝雲者,隨予南遷”。蘇軾對此感激,做了一首詩:“不似楊枝別樂天,恰如通德伴伶玄。阿奴絡秀不同老,天女維摩總解禪。經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扇舊因緣。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陽雲雨仙。”這首詩裏,再次出現巫陽,説朝雲隨我南下,不去別處(不迴歸巫山)。詩中天女指朝雲,維摩是自稱。他把自己和朝雲的關係比喻成維摩和天女的關係。這或許又是他們二人間的情話和密語,在蘇軾詩中多次出現,和巫陽一樣,也不當虛設。我們有必要了解一下。
《維摩經·觀眾生品》:“時維摩詰室,有一天女,見諸天人聞所説法,便現其身,即以天花散諸菩薩大弟子上,花至諸菩薩,即皆墮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墮”。這就是散花天女和維摩詰的故事。蘇軾於佛深有接觸,而朝雲,“嘗從泗上比丘尼義衝學佛”,也是佛的有緣人。二人同有佛緣,無怪乎以維摩天女互稱。二人都解禪,朝政之外,又多了一個共同話題,加深了雙方的互相依賴。
這裏有必要深究一下“嘗從泗上比丘尼義衝學佛”這句話。朝雲和佛的因緣,是何時結下的呢?義衝不知其何許人,然而“阿奴絡秀不同老”一句和“泗上”這個地名,讓人不由聯想到了蘇軾幼子去世的那一年。
那一年,考蘇軾行跡,48歲時還在黃州悠遊歲月,49歲時受命移汝州,元豐七年四月出發,十二月十八日宿泗州雍熙塔,正月四日才離開泗州,幾乎整個元豐七年都在旅途之中。當時,幼子七月病亡,受了三個月的旅途煎熬。想來若能安心住在黃州,孩子或能保全。蘇軾因之悲嘆“吾年四十九,羈旅失幼子”。這番遭遇,於蘇軾是“一卧終日僵”,於朝雲又是如何呢?或許,經過幾個月的安養之後,朝雲身體已然恢復,然而精神上的困苦不可排解,“欲與汝俱亡”。在泗州停留期間,碰到了比丘尼義衝,朝雲與佛的因緣就此結下。
和義衝的接觸和交流,帶給朝雲的印記必然是深刻的。蘇軾原話説,“晚忽學書,粗有楷法。蓋嘗從泗上比丘尼義衝學佛,亦略聞大義,且死,誦《金剛經》四句偈而絕。”學佛必然抄經,抄經必然練字,朝雲之楷法,應是由此而來。能得蘇軾“粗有”之評,想來也小有所成。朝雲與佛的因緣伴隨一生,死時誦偈,死後葬塔。而學佛所帶來的穎悟,或許才是朝雲與眾不同的原因所在。她學佛而明理,明理而識世,故而説出“不合時宜”與“何也”。沒有這一段學習的經歷,朝雲不可能成為蘇軾的知己。
聰慧而悟世的朝雲,一改兩年前的主意,作出跟隨蘇軾南下的決定,或許還和一個人有關。
那還是元豐六年在黃州的時候。那時,朝雲剛剛有孕,正滿心期待地過着日子。有一天,一個文士帶着一名歌兒前來拜訪蘇軾。宴席之上,四人在座,朝雲才知道,這位文士是王定國,受烏台詩案牽連放逐嶺南,三年才得回來,和蘇軾可謂同命相憐。側旁的那位歌兒名柔奴,又叫寓娘,排除萬難,也隨王定國南下。今日兩人方得歸來。蘇軾問柔奴:廣南風土,應是不好?柔奴對曰:此心安處,便是吾鄉。這話本來是白居易的詩句,柔奴借來表達自己的心緒。蘇軾想來也和後世被朝雲感動的文人一樣,被柔奴所感動,不由賦詩一首:“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盡道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坐在一側的朝雲,將這一切記在了心裏。現在,輪到她來做出選擇了。朝雲不由回憶起了和蘇軾在一起的十九年歲月,尤其是最近十年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她想起了那個未期而夭的孩子,想起了蘇軾所遭遇的不合時宜,想起了在杭州的快樂,想起了秦觀詞中的暗暗挽留,最後,她更想到,如果自己不去,蘇軾身邊可能沒有一個女子了——就在蘇軾被貶前一年,繼室王閏之去世。而蘇軾的數個姬妾,這幾年也漸漸走得乾淨。自己將是陪在他身邊的唯一的女人了。想到這裏,朝雲毅然決定南下。
朝雲的這個選擇,讓蘇軾尤其感動。在朝雲死後回憶這一幕的時候,還在唸叨:“誰言此弱質,閲世觀盛衰;頩然疑薄怒,沃盥未可揮。”從這四句詩裏,我們似乎可以讀出這麼一層意思:蘇軾並不希望朝雲隨己南下。
“頩然疑薄怒”用《神女賦》典,説朝雲神色嚴肅不可侵犯。“沃盥未可揮”,用秦晉之匹的典故,説我揮斥朝雲而朝雲不離開。是啊,在蘇軾印象中,“廣南風土,應是不好”,“瘴雨吹蠻風”。朝雲一個弱質女子,怎麼受得了啊。已經對朝雲充滿愛意的東坡,希望朝雲留下,不要跟自己去嶺南受苦。這時的蘇軾,已經不再是殷殷挽留朝雲的蘇軾了。他愛朝雲,所以不想朝雲跟去受苦。朝雲也難以捨棄對蘇軾的感情,當年在離開和留下的選擇中猶豫,現在,朝雲反而下定決心了。
這時的朝雲和蘇軾,一個31歲,一個58歲。
七、
在惠州的日子,是清苦的。萬事不備,需要從頭打理。然而清苦的日子裏,也不乏琴瑟和鳴,和二人間的歡樂。
到惠州是紹聖元年十月,稍微安定下來之後,十一月,蘇軾作《朝雲詩》。此詩前文已引,末聯為“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陽雲雨仙”,表達了對朝雲一路跟隨不曾離開返回巫陽的感激。
翌年端午,大體安定下來,籌劃着好好過個節。蘇軾暗自綢繆,贈朝雲以《殢人嬌》雲:“白髮蒼顏,正是維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礙。朱唇箸點,更髻鬟生彩。這些個,千生萬生只在。好事心腸,著人情態。閒窗下、斂雲凝黛。明朝端午,待學紉蘭為佩。尋一首好詩,要書裙帶。”詩中又一次出現散花(天女)和維摩的密語。蘇軾説,我白髮蒼顏,恰如維摩,而朝雲你,還是那麼青春漂亮,我要為你做一首詩,送給你。
蘇軾於是又寫了一首《浣溪沙》雲:“輕汗微微透碧紈,明朝端午浴芳蘭。流香漲膩滿晴川。綵線輕纏紅玉臂,小符斜掛綠雲鬟。佳人相見一千年。”端午沐浴,綵線小符,還是在誇朝雲漂亮;“佳人相見一千年”更是“這些個,千生萬生只在”的重述。
轉眼到了第三年春天,朝雲的生日到了。蘇軾又興致勃勃地寫了一首生日賀詩,並寫了很長的一段致語。全文頗長,錄之於下:
王氏生日致語口號
人中五日,知織女之暫來;海上三年,喜花枝之未老。事協紫銜之夢,歡傾白髮之兒。好人相逢,一杯徑醉。伏以某人女郎,蒼梧仙裔,南海貢餘。憐謝端之早孤,潛炊相助;嘆張鎬之沒興,遇酒輒歡。採楊梅而朝飛,擘青蓮而暮返。長新玉女之年貌,未厭金膏之掃除。萬里乘桴,已慕仲尼而航海;五絲繡鳳,將從老子以俱仙。東坡居士,樽俎千峯,笙簧萬籟。聊設三山之湯餅,共傾九醖之仙醪。尋香而來,苒天風之引步;此興不淺,炯江月之升樓。
羅浮山下已三春,松筍穿階晝掩門。太白猶逃水仙洞,紫簫來問玉華君。
天容水色聊同夜,發澤膚光自鑑人。萬户春風為子壽,坐看滄海起揚塵。
詩中再一次提到了朝雲青春未老,光彩照人;再一次提到了朝雲跟隨自己的情意(謝端張鎬仲尼句);再一次提到了朝雲給自己帶來的快樂(歡傾白髮之兒);再一次表達了自己對此的感激(東坡居士後)。惠州生活,畢竟清苦,致語中描述了好大一番場面,計其擺設,也不過一罈酒、一碗麪以及天容水色和天地萬籟而已。前面“朱唇箸點,更髻鬟生菜”,大概朝雲只是塗了唇紅,正如在《西江月 梅》裏所説,“素面常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
詩中三春,指三年,萬户春是當時嶺南特產的酒。以此解釋,致語開頭所説的“人中五日”就是指端午節無疑。這也可以順帶解釋,為什麼在去年端午時,蘇軾説“尋一首好詩,要書裙帶”了。那也是在為朝雲賀壽啊。
如果不以萬户春為酒,則此詩當作於春天,五日是春季某月的五日,就不能解釋去年端午的詞了。似不如上解允當。
蘇軾連續兩年生日為同一人作賀詩,這是絕無僅有的。更何況,致語這種體裁,向來鄭重,是給官家用的。致語中“伏以某人女郎(即朝雲)”這樣的句子,簡直像是給皇帝祝壽的開頭,“伏惟陛下”。
詞名太盛,有的時候,我們常常忘記,蘇軾還是一個畫家。在懷念朝雲的詞中,蘇軾提到,“丹青□畫(疑即丹青圖畫),無言無笑,看了漫結愁腸。”美人如畫,安能但詠之以詩,不形之於圖?在端午前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白髮蒼顏的蘇軾對朝雲説,“你坐在那裏”,然後揮動兔毫,塗抹色彩,畫出一幅美人來。畫畢,又説,你等着,待我把那首好詩題上。
蘇軾毫無顧忌地表達自己的愛意,而朝雲此時,還是妾的身份。
過了這個生日,朝雲34歲,蘇軾61歲。
八、
好景不常,端午時猶然青春茂盛的朝雲,僅僅兩個月後,驟然染痾,一病不起。蘇軾全無防備,“又豈料、正好三春桃李,一夜風霜。”一夜之間,佳人西歸。
朝雲病重的那幾天,蘇軾前去看望,寫下一首《三部樂》記錄了兩人見面的情形:“美人如月。乍見掩暮雲,更增妍絕。算應無恨,安用陰晴圓缺。嬌甚空只成愁,待下牀又懶,未語先咽。數日不來,落盡一庭紅葉。今朝置酒強起,問為誰減動,一分香雪。何事散花卻病,維摩無疾。卻低眉、慘然不答。唱金縷、一聲怨切。堪折便折。且惜取、年少花發(花開,非頭髮之發)。”這就是蘇軾和朝雲的永訣了。
如月美人即朝雲,暮雲即病容。蘇軾“數日不來”,就“乍見”朝雲為暮雲所掩,萬分驚訝,沒想到短短几天時間朝雲的病已經沉重到了“落盡一庭紅葉”的程度。這裏頗為費解。按朝雲生日為五月初五(縱使生日為春季某月的五日,也不影響此處的結論),歿日為七月五日,兩個月時間,盛夏到初秋,都不是落葉之時,何況嶺南氣候温熱,縱使深秋亦不至於“落盡一庭紅葉”。若説此詞為紹聖元年二年所作,則“唱金縷、一聲怨切。堪折便折。且惜取、年少花發”這樣的訣別之語不應當出現在一場普通的探病之中,且如朝雲未歿於該次探病之後,以蘇軾朝雲感情之深,當不能作此惡讖,而轉為祝福欣喜之語了。在看致語中“海上三年,喜花枝之未老”,花枝亦指朝雲,嶺南三年而朝雲未老,也不像是曾得重病的樣子。
更令人好奇的是,蘇軾朝雲同居一室,琴瑟和鳴,何以“數日不來”呢?縱使分房睡,也該是日日相見的。且用“來”字,推想朝雲必有一己私事,需要時常或偶爾長時間獨處,而蘇軾是不參與不過來的。
帶着這個疑問考蘇軾詩,就有一些跡象可尋。朝雲入蘇府識字以來,又從比丘尼義衝習佛,自此與佛家結下深緣。佛家有養身延壽之説,蘇軾自己也深於醫道,愛好養生之説,著過《四神丹説》、《辟穀説》等大批養生之文,幼子夭時,説過“儲藥如丘山”的話,悼念朝雲時,依然“駐景恨無千歲藥”。朝雲不能不受到影響,甚至更近一步,她已經開始煉丹合藥了。
《朝雲詩》雲:“經卷藥爐新活計,……,丹成逐我三山去”,經卷是佛經,所謂藥爐,則煉丹之爐鼎乎?有藥爐,故有丹成之語。此詩是紹聖元年十一月初到惠州所作,雖曰“新活計”,可已“逐我三山去”而“丹成”,見得朝雲浸淫此道有些時日了。
在《王氏生日致語口號》的致語中,雲“長新玉女之年貌,未厭金膏之掃除”,容貌長新,自是仙家中人,金膏即丹藥之類,到惠州第三年而金膏未厭,則是容貌長新的緣由。明確了這一點,整首詩,以及“數日不來”、其他詩中的礙難處皆可得解。
《朝雲詩》中,“天女維摩總解禪”,蘇軾朝雲懂佛兼懂藥,“丹成”也非虛語而是實指,謂其煉丹有成也。“太白猶逃水仙洞”,謂太白撈月而亡是得道昇仙,水仙者,水中仙也,以太白為例説朝雲求道之正確。“紫簫來問玉華君”,紫簫不知其實,然致語中有“事協紫銜之夢,歡傾白髮之兒”,“白髮之兒”是蘇軾自指,“紫銜之夢”當是指朝雲的夢,所謂“事協”,即得道也。如此,則“紫簫”亦當指朝雲,熟悉道典者可深考之。玉華即玉屑,全句指朝雲以玉屑求道。如此想來,“萬里乘桴,已慕仲尼而航海;五絲繡鳳,將從老子以俱仙”,前句指朝雲已隨蘇軾去嶺南,後句指朝雲終有一天能得道,是祝福語。《悼朝雲》中“駐景恨無千歲藥,贈行唯有小乘禪”,極切朝雲煉藥修佛之實際。
在《王氏生日致語口號》中,“羅浮山下已三春,松筍穿階晝掩門”,三年而晝掩門,蘇軾豈是斷絕交遊之人?此句當是指朝雲居惠州三年,深居簡出,潛心於修佛煉藥之中,故而“松筍穿階晝掩門”,如此深居簡出,蘇軾也不得常見,才有“天容水色聊同夜”,聊者,暫停修行而共度生日之意。如此才能解得這個聊字。也因為如此,在《三部樂》之中,才有“數日不來”之語。致語中“人中五日,知織女之暫來”,則是生日臨近,蘇軾知道朝雲必下山之意,也是寫實。而朝雲雖來亦暫矣。
天女維摩之稱,自是因懂佛而來。而朝雲煉丹既久,或許就被蘇軾稱為仙了。仙是道家之仙。在《王氏生日致語口號》中,朝雲被稱為織女,説是“憐謝端之早孤”,又説她“發澤膚光自鑑人”,“坐看滄海起揚塵”,都是得道之語。如此想來,所謂“巫陽雲雨仙”,當也是因此而來。然則“不作巫陽雲雨仙”,是説朝雲未曾求道出家,而是追隨蘇軾。秦觀蘇軾挽留朝雲詞中,所謂“歸去”云云,即出家求道之謂乎?朝雲既隨蘇軾而修道不輟,則蘇軾多以道家語贊之,説其容顏不老也是贊其修道有成。
順着這個思路想下去,“白髮蒼顏,正是維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礙”,則非是散花不礙維摩,而是維摩不礙散花也,如此才是生日賀詞的寫法。《三部樂》中,當蘇軾問朝雲你為什麼病了的時候,朝雲“卻低眉、慘然不答。唱金縷、一聲怨切”,朝雲“不答”、“怨切”,則是煉丹合藥誤中丹毒的原因嗎?古人化學生物學知識貧乏,死於外丹之道者不知凡幾,大力排佛的韓愈也是其一。朝雲沉迷於此,若死於此也是自然之理。或許也正是如此,蘇軾“算應無恨”,朝雲卻“不答”而“怨切”。
當時實情,可能與此不同。蘇軾在《丙子重九二首》裏説:“今年籲惡歲,僵仆如亂麻。”在《惠州薦朝雲疏》裏説:“遭時之疫,遘病而亡。”如果蘇軾沒有為朝雲諱,那麼,是不是朝雲染了什麼疫病,而自身合藥不當,反而加重病情導致死亡呢?或者長期服丹,儘管外表更加榮光煥發,但已導致身體虧虛不耐病或者慢性中毒呢?儘管我們依然解不得“落盡一庭紅葉”之語,然而我們可以確定的是,朝雲的病症十分嚴重,病情發展迅速,在短短兩個月內,甚至在蘇軾“數日不來”的時間裏,就已經從健康轉為垂危了。
紹聖三年七月五日,朝雲逝於惠州,享年34歲,葬於棲禪寺之松林,大聖塔之西北。蘇軾在《朝雲墓誌銘》裏,説朝雲學佛“粗識大意”,並且銘曰:浮屠是瞻,伽藍是依,如汝宿心,惟佛之歸。朝雲葬於宿心所在,也是蘇軾成全之意。這一年,蘇軾61歲。
九、
在惠州修佛煉丹的朝雲,也並不總是關門閉户,不見外人。致語中雲“憐謝端之早孤,潛炊相助;嘆張鎬之沒興,遇酒輒歡。”朝雲也常常過來,為蘇軾下廚,當蘇軾擺酒的時候,也歡顏相陪。
紹聖二年的初秋,蘇軾讓朝雲唱“花褪殘紅青杏小”。朝雲待要唱起,忽然落下淚來。蘇軾好奇問原因,朝雲説:“奴所不能歌者,‘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也。”蘇軾大笑説:“是吾正悲秋,而汝又傷春矣。”朝雲之所以傷春,或許正是求道之感悟吧。朝雲和蘇軾日常相處,大概就是這樣的情形。一個會作詩,一個能唱詩解詩,二人相得,感情深篤。朝雲臨終時,還在勸説蘇軾:“堪折便折。且惜取、年少花發。”
在《朝雲墓誌銘》裏,蘇軾明確地説:“東坡先生侍妾曰朝雲,字子霞,姓王氏。”而在《亡妻王氏墓誌銘》《乳母任氏墓誌銘》《保姆楊氏墓誌銘》裏,只提到了她們的姓和名。在《朝雲詩》引裏,也只有姓、名而已。由此不由地讓人疑惑,朝雲的字子霞,是誰給取的?何時取的?自取,或者義衝所取,或者蘇軾所取?我們無從得知。然而朝雲有字這一點,似乎表明了朝雲的與眾不同。或許,在惠州的那些日子裏,朝雲有了自己的字。正如朝雲這個名字,應也不是其父母所取,而是入蘇府後得來。或許,名與字都得之於蘇軾呢。
十、
朝雲七月病故,八月下葬。蘇軾寫有《惠州薦朝雲疏》一文,其中説道:“既葬三日,風雨之餘,靈蹟五顯,道路皆見。”所謂五顯之靈蹟,並未詳言,然而蘇軾這是“佛慈廣大”之故。
朝雲死後兩個月,重陽節那天,蘇軾作《丙子重九二首》,中間懷念朝雲説:“今年籲惡歲,僵仆如亂麻。此會我雖健,狂風捲朝霞。使我如霜月,孤光掛天涯。西湖不欲往,墓樹號寒鴉。”朝雲(朝霞)離去,我便孤單。
又作《雨中花慢》,追憶了自己同朝雲的一生經歷,和朝雲歿後自己的悲痛:“嫩臉羞娥因甚。化作行雲,卻返巫陽。但有寒燈孤枕,皓月空牀。長記當初,乍諧雲雨,便學鸞凰。又豈料、正好三春桃李,一夜風霜。丹青□畫,無言無笑,看了漫結愁腸。襟袖上,猶存殘黛,漸減餘香。一自醉中忘了,奈何酒後思量。算應負你,枕前珠淚,萬點千行。”“算應負你”句,大概就是“傷心一念”所“償”之“前債”了。
又作《西江月 梅》歌詠朝雲:“玉骨那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幺鳳。素面常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元符元年,又一次懷念朝雲,作《和陶和胡西曹示顧賊曹》雲:“長春如稚女,飄颻倚輕颸。卯酒暈玉頰,紅綃卷生衣。低顏香自斂,含睇意頗微。寧當娣黃菊,未肯姒戎葵。誰言此弱質,閲世觀盛衰。頩然疑薄怒,沃盥未可揮。瘴雨吹蠻風,凋零豈容遲。老人不解飲,短句餘清悲。”長春即指朝雲。觀其中“娣”、“姒”、“沃盥未可揮”句,用詞用句有如形容妻子。
十一、
朝雲一生繫於蘇軾身上。她幼不識字,入蘇府後,十餘歲時始讀書,二十餘歲時接觸佛學,到病亡之時,“粗有楷法”、“粗識(佛法)大意”,可謂聰慧。中歲,欲歸佛家而不忍蘇軾情意,毅然捨身跟隨,葬身廣南,可謂忠貞。囿於禮教,終身為妾,亦可謂悲涼。而身後之名, 隨蘇軾傳於千古,王侯不得比,又是大幸。這樣的一生,亦不算虛度,而順從本心,應無恨矣。
十二、
古之佳人,安得無詞以吊。不揣淺陋,作《卜算子》雲:
一念欲心安,萬里隨鴻影。誰料三年卜返期,卻作心安永。
不答又低眉,花發君須省。三世三生會此時,已是蒼天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