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科研工作者的學術批評精神_風聞

一年多來，拙荊熱衷於健身鍛鍊，健康飲食，大有向專業方向發展之勢。某日，老敗從Pubmed裏搜文獻，意外發現這樣一篇：“Postprandial Thermogenesis Is Increased 100% on a High-Protein, Low-Fat Diet versus a High-Carbohydrate, Low-Fat Diet in Healthy, Young Women”。中文可以譯作：“青年健康女性暴食後代謝產熱增加100%：高蛋白低脂肪與高碳水低脂肪飲食之間的對比”。知道她這些日子正在體驗高蛋白低碳水飲食的效果，估計會對這個命題感興趣，就半開玩笑地把文章全文發給了她。畢竟，以財務專業本科生的英文基礎看一篇生物醫學專業的英文文獻可不容易。拿到手看了幾眼，估計連摘要都沒看完，老婆大人就開始發表評論：“怎麼只在兩組低脂飲食之間做對比？應該再加兩組高脂的……”，“怎麼只納入了19-22歲的女性？這年齡段的代謝率本身就高，胖子不多，應該在中年人裏做研究更有意義……”

天才啊！ 一個沒有受過任何科研訓練，可能是這輩子第一次閲讀專業科研論文的人，竟然一上手就有如此表現，確實令老敗有點驚訝！這些評論是真知灼見還是不值一哂可以放在一邊不論。老敗讚揚的是，這種對前人的工作、文獻資料以分析、思考甚至挑剔的眼光去看待的態度正是一個學術科研工作者所需具備的重要素質之一！可嘆的是，缺乏這種學術批評精神正中國科研機構裏的學生們很常見的一個重要缺陷！

中國學生們寫綜述，經常這樣寫：“A的研究結果顯示X比Y好。B的研究結果顯示Y比X好。可見，到底是X比Y好還是Y比X好當前還存在爭議。完了。”文獻搜了，讀了，然後把各文獻的研究結論羅列在一起，完了。這叫綜述麼？這是文獻資料的整理彙總而已！信息時代了，文獻們就在數據庫裏趴着，我自己也會讀，可我為什麼還要讀你的綜述呢？想求你把這浩如煙海紛繁複雜的信息資料幫我去粗取精，去偽存真啊！想了解你作為行業專家的精闢見解啊！A與B的爭議正是讓我感覺莫衷一是，疑惑不解的問題！A與B為什麼會得出相反的結論呢？是不是他們的研究方案設計不同所導致的？比如，納入的目標人羣不同？對照組的設置不同？那麼他們各自結論的適用範圍是否應該不同？或許實驗方法學有差異？比如，選用的終點觀察指標不同？取樣時間點的選擇不同？檢測技術方法不同？數據統計方法不同？那麼，他們各自所選擇的終點觀察指標的代表性如何？檢測方法學是否可能導致結論偏倚？統計方法運用是否合理？所有這些，在讀文獻時都把我繞得雲裏霧裏！都希望有個比我更內行的人來幫我分析、判斷一下啊！這些才是我想從你的綜述裏看到的內容啊！沒有這些內容，沒有高妙的分析、評論，只把文獻作者所聲稱的研究結論羅列出來，我也會幹啊，可那有大意思麼？！用蠟筆小新的話講：“什麼都沒有，還敢開店！”為啥什麼都沒有？知識水平有限當然有關係，缺乏科學的批評精神恐怕是更重要的原因！

國內、外的學生們都要寫綜述。不同的是，國外學生們寫綜述多半純粹是為了科研技能的訓練和練習（包括文獻蒐集、整理、學術寫作，和最重要的，對研究設計、數據結果的分析、批評能力），是習作（essay）。國內呢？竟然經常是為了在學術期刊上發表！那麼可以想見，國內期刊中綜述的水平可以低到什麼程度！那期刊本身水平得多低才會接受這種綜述！品質優良的學術期刊，其綜述來源通常是約稿，向本專業領域中學富五車，經驗豐富，德高望重的專家大牛去約稿。這樣的綜述，在文獻內容的歸納、總結、分析、評論之外，還可以有專家作者本人多年來的閲歷經驗、與其他專家之間的溝通交流等豐富內容。這些是初出茅廬的學生們再有才也拿不出來的珍貴信息，經常可以對讀者有很大幫助。

有批評精神的人，就不會輕易地被人忽悠，人云亦云；就不會稀裏糊塗地以偏概全，拿雞毛當令箭；就可以很容易地從文獻閲讀中找到專業領域裏當前的研究熱點、痛點、難點，繼而為自己確定一個喜歡且值得為之努力的研究方向與課題。

早春三月，又是中國的“自然科學基金”投標的季節。時常見到小夥伴們愁眉苦臉，被上級逼着寫標書，可不知道應該寫啥，如何選題。如果找到老敗幫着出主意，老敗通常建議他們去讀文獻。可以先從綜述讀起，讀幾篇最新的好綜述就能對本專業當前的發展程度、發展方向、關鍵問題做到心中大概有數。然後，找到其中現實意義明確，自己感興趣，所在機構具備豐富研究資源（比如病例來源、儀器設備、實驗技術等等）的細分領域，進一步追索各原始文獻。把它們的研究設計、實驗方法、數據分析與呈現中的強項和弱點做個仔細梳理。做完這些之後，自己的研究目的，研究假説，研究路線，實驗方案基本也就自然而然地呼之欲出了。只要學術寫作水平不差，寫個“國自然”標書水到渠成。

老敗在此強調做科研的人一定要有學術批評精神，這個批評（critical），其核心要詣在於獨立思考、客觀分析，最好還可以開誠佈公，直言不諱地相互討教。有時候，表面上看起來像是攻訐、責備（criticism），但兩者並不相同。前者有着與人為善的動機，是就事論事的討論，是互利雙贏的論道，與後者以打擊、傷害對手為目的，開啓互相傷害模式截然不同。一個具有學術批評精神的人應該容易意識到，聆聽別人的意見正是接受別人幫助，或幫助別人的大好機會。所以對來自別人，尤其學術同行的批評應該持以平和、開放、歡迎的態度去積極回應。不幸的是，這一點，正是中國學術科研圈中風氣最差的弱點之一。很多次，當老敗就同行的某個技術思路發問：您為什麼要這樣、這樣、這樣做呢？以在下的微末經驗，感覺那樣、那樣、那樣做更有利啊？這本來是對大家都好的交流討論，後果無非兩種可能。一種是，老敗愚鈍，沒有理解這樣做的妙處。您給老敗講上一課，老敗獲益良多，感激不盡！另一種可能是，您此前沒有意識到竟然還存在着那樣一種巧妙的思路，老敗這麼一提，茅塞頓開，困擾已久的難題豁然開朗！無論哪種結局都是多好的事啊！可多數時候，國內的同行，甚至是一個系裏的同事們，遇到老敗的這類問題，都會竭盡全力地使第三種狀況出現。貌似他們感到個人尊嚴遭受了巨大挑戰，受了驚嚇似地顧左右而言它，東拉西扯地從科研條件惡劣抱怨到高等教育課程設置……拉拉雜雜，就是不對老敗正在請教的技術思路問題做正面回答！嗚呼！這副慫樣在學術科研圈子裏混下去真的有意思麼？！真是“豎子不足與謀”！Sigh！

老敗的經驗認知，以學術批評精神對待知識，對待知識爆炸時代的各類信息，這個能力主要來自於科研訓練。確實，從本文最開始的例子，老敗驚訝地發現這也可以是一種天賦。但是，學術批評畢竟是理性思維主導的一種主觀行為，即使天賦不高，也應該可以通過訓練獲得充分的彌補。研究生階段，不僅需要像本科階段一樣繼續學習前人積累下來的各種知識，更重要的是去學習、探索如何有效地拓展人類知識的思路和方法。因而，這個階段的訓練應該是獲得獨立思考能力，建立學術批評精神的重要時期。“Be critical”，老敗在讀博士的時候經常受到導師這樣的告誡，受益終生。

就學術科研論文在國際期刊上的發表數量而言，中國已經上升到世界第二的位置，有朝一日超過老大美國應該沒有意外。前幾天從微信中見到的消息，説施一公大牛對這個現象的評論是“垃圾太多”。這説法恐怕有點言過其實。畢竟這些論文的發表都按規矩經過了世界範圍的同行評議，期刊沒有道理以更低的標準接受中國人的投稿。垃圾不垃圾，發表在同一個期刊裏，來自中國和美國的論文，大差不差的質量應該差不多。或許，施大牛的意思是中國人的論文發表在低水平的期刊裏多，高水平的期刊裏少。這倒是客觀事實。所以咱們確實還應該繼續加油，爭取在論文數量超過美國佬的那天質量上也不比他差。“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努力的第一步就應該是提升我們自身的科研素養。具備學術批評精神是其必須要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