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的80年代:與日本鬥,其樂無窮_風聞
陈晨晨-人大重阳金融研究院宏观研究部副主任-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宏观研究部副主任2018-05-15 11:16
老實説,長篇寫作一般是個孤獨的過程,但寫特朗普絕不會孤獨。你往任何一個方向蒐集資料,隨之而來的都是一地包袱。但特朗普絕非無厘頭式的戲劇顛覆,相反,在既往四十年中,自1978年他闖蕩曼哈頓、完成第一筆大單,財富帝國拔地而起之際,他的邏輯與三觀脈胳清晰、一以貫之。你手握一把“史料”,哭笑不得,歎為觀止。
里根末期的《奧普拉脱口秀》
由於中美貿易摩擦,近日一則1988年《奧普拉脱口秀》視頻被許多網民、尤其中國網民重温。的確,包括《奧普拉脱口秀》在內的1980年代,埋藏着許多有意思的歷史的線索和邏輯。

《富豪政治的悖論與悲喜》(Donald Trump: Rise of the Rich in Global Politics)第7頁
1988年,是里根行將結束第二任期的一年,那時老布什還在競選,美國的頭號貿易對手是日本,而老布什上任後仍將面對美國財政赤字、貿易逆差、通脹壓力的難題。在1988年《奧普拉脱口秀》裏,特朗普斜靠在座位上,手勢流暢,口若懸河,像三十年後的每一次演講一樣,痛陳華盛頓精英們的政策讓他人活得像國王,美國自身卻連年坐失美金數十億。

1988年,里根行將結束第二任期時,特朗普上了一次《奧普拉脱口秀》。他歷數日本汽車和錄像機橫行美國市場、將美國公司擊潰無形。而三十年後,“中國”成為他演講台上的關鍵詞。
奧普拉問,“你這聽上去像是總統範兒的政治演講,你會不會競選?”特朗普答,“可能不會馬上,但我永遠不排除參選的可能,我真的受夠了眼看美國被敲詐。如果我參選,我贏面很大,我覺得美國人也受夠了眼睜睜看着美國被榨乾。如果我當選,從那些25年來佔盡美國便宜的人身上,美國會把很多很多錢掙回來,相信我,這一切會改變。”
這是他不能更直白的回答。
從當時至今,在特朗普身上至少有兩樣思維模式未曾改變:一是恪守“美國優先”,二是堅持“贏家”身份,二者相輔相承。對於把握現任美國總統對美國結構、政策、利益和目標的根深蒂固的看法,美聯社在去年他上任時有一句評價:“For Donald Trump, it’s all about the 1980s”(對特朗普而言,一切在1980年代已經淋漓盡致)。這句話毫不為過。除了《奧普拉脱口秀》,翻看當時的特朗普在無數報刊、雜誌、脱口秀還有自傳裏的言談舉止,可以得到許多有意思的啓示。
始於1980年代的烙印
“美國優先”邏輯的提出,與特朗普的財富背景密不可分。自1980年代以來,特朗普抨擊美國政客“軟弱愚蠢”,抨擊美國被他人揩盡油水,這一切的出發點首先是他浮華世界裏的見聞。
回顧三十年前他在無數報刊、雜誌、脱口秀、還有自傳裏的義憤填膺,他的喋喋不休可謂千篇一律:科威特富商如何在他賭場一擲千金輸得精光,還春風滿面向他感謝一個愉快的晚上;日本人如何在美國市場賺足油水財大氣粗,“花2000萬美元買我一個公寓,背後還笑我們蠢”;他的第五大道725號收購計劃如何走漏風聲,那些“手攥大把鈔票、富得不知買什麼好的阿拉伯石油暴發户”冒出來,導致與他成交的賣主想毀約;還有他那些大亨朋友,想去日本做生意卻被重重政策門檻攔在門外。
最讓他氣惱的是,美國付出那麼多,到頭來卻是人人喊打的下場,在那麼多國家,他甫一下飛機,撲面而來的標語是,“美國佬,滾回家!”

1987年《大衞深夜秀》(Late Night with David Letterman)中,特朗普痛斥日本、沙特、科威特等國佔盡美國便宜。
在經貿問題和國際政策上,里根執政的八十年代是特朗普觀念形成的重要時期。那時有許多美國商業與政治領袖相信,日本經濟很快就要超越美國,原因是日本擁有精良的生產方式,又用高關税門檻將美國商品攔在門外。八十年代,匹茲堡、底特律、芝加哥等“鏽帶”城市陷入困境,物美價廉的日本鋼鐵湧入美國市場,大量美國工人失業。與此同時,美國的牛肉、柑橘、煙草、半導體、汽車部件等產品進入日本的談判停滯不前。
在那時的美國政治辯論中,日美貿易摩擦是頭號議題。1984年,里根第一任期結束之際,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在一份備忘錄中直陳,“我們有理由質疑,我們是否浪費了四年時間。”彼時美日首腦間的温情關係被形容為“里根-中曾根”佳話,而這段佳話,在備忘錄中被批為“致使日本官員在行事時相信美國不會採取‘過分’行動”的原因。貿易代表辦公室敦促里根,第二任期內應就各種貿易問題對日強硬。
1985年,著名的《廣場協議》簽訂,美元貶值,日元升值,美國試圖通過干預匯率刺激出口,重振經濟。儘管從後來的歷史往回看,日本經濟山雨欲來,《廣場協議》終成日本泡沫經濟破滅的起點,但當時對於特朗普這樣的商人而言,緊接1985的,是美國恥辱的五年。
特朗普曾不止一次公開言及他對這段經歷的反感。大幅升值的日元讓日本人荷包脹鼓,手持大疊美元的日本買家,跨越一整個太平洋大舉收購資產。日本人買下洛杉磯鬧市區半數房產,買下夏威夷九成以上的酒店和高級住宅。用特朗普的話説,日本人還“買下整座曼哈頓,賺足我們的錢”,“日本正在榨乾紐約,必須阻止他們”。
洛克菲勒大樓、哥倫比亞電影廠這些被視為美國象徵的資產亦落入日本人囊中。炫耀式資產收購為日本人留下許多離奇傳聞,比如在簽訂收購協議的最後關頭,日本富商突然主動要求多出錢,原因只是為了打破收購紀錄。在當時的好萊塢電影裏,銀幕壞人多是日本人。對日本而言,那是鍍金的八十年代,商人們沉浸於“買下美國”的迷酣,留下身後美國精英的怨嘆:終有一天,日本人買走自由女神像的消息就會傳來。

紐約*,*自由女神像身後山雨欲來。三十年前,美國精英曾經哀嘆,終有一天,日本人買走自由女神像的消息就會傳來。|作者攝影
特朗普不是沒有試圖與日本人達成交易,然而並不愉快。他的自傳《交易的藝術》中這樣寫:“在發展經濟方面,我對日本人充滿敬意,但是説到我的金錢生意,日本人通常非常難合作。首先,他們來見你時,都是一大羣人一起,六人,八人,甚至十二人,你想達成任何協議都得説服他們所有人。你也許能説服一個,兩個,三個,但要想説服十二個人實在太困難了。”
在自傳《東山再起》中,特朗普事無鉅細地描述了一位傲慢驕恣的日本巨賈如何聲勢浩大地來見他,開口就要投資房地產,他毅然將此人轟出門外。特朗普還公開抱怨,在曼哈頓競標任何一棟大樓都是徒勞的,因為“日本人永遠出價更高,就為了秒殺我們。”
致美國人民公開信
在特朗普的財富積累生涯中,整個八十年代是他嶄露頭角名聲大噪的時代。從1980年代的脱口秀,到1990年代客串肥皂劇,再到2000年代真人秀,和如今的推特,媒體從來是塑造贏家形象和品牌身份的途徑。
自1980年代起,特朗普不斷累積熒幕權力,“贏家”形象藉由媒體得以強化。在1989年“特朗普桌牌遊戲”(Trump The Game)的電視廣告中,特朗普本色出演自己,他的加長豪車在特朗普大廈前停下來,人還沒下車,記者已蜂擁而上。
1999年《慾望都市》(Sex and the City)中,特朗普再次本色客串,他與一個追求薩曼莎的有錢人做生意,“你考慮一下,我就在特朗普大廈辦公室裏等你消息。”
在媒體上所展現的“把屬於美國的東西拿回來”、“讓美國再次偉大起來”的“美國優先”邏輯,是特朗普在財富生涯中形成的看法,而這一看法會與美國的歷史進程、民眾訴求如此高度契合,甚至後來將他推入白宮,並且主導美國政治政策議程,其實是特朗普始料未及的。
上《奧普拉脱口秀》的前一年,也就是1987年,特朗普買下9月2日《紐約時報》的整版廣告,刊登了一封致美國民眾的公開信。開宗第一句:“日本和其他國家佔美國便宜佔了幾十年。”全文痛批美國對外政策,稱美國政客斥巨資保護日本,干涉波斯灣,換回的唯有全世界的嘲笑:沙特人連自己的掃雷艦都不讓美國用;而日本人搭上便車,趁勢經濟崛起,保持日元低位,甩下巨大的貿易赤字讓美國人承擔。
這封信的結論是:美國政府的徵税對象不應該是自己人,應該是盆滿缽盈的日本和其他富得流油的盟國們。美國需要保護的不是他人,而是自己,是美國農民,是那些疾病纏身、無家可歸的美國人。美國人應當給自己減税,減少赤字,把偉大的國度從困境中解救出來。

1987年特朗普致美國人民公開信,刊登於1987年9月2日《紐約時報》廣告版。公開信全文譯文見《富豪政治的悖論與悲喜》(陳晨晨著,世界知識出版社,2018年5月)附錄一。
在當時的特朗普眼中,這一邏輯讓民眾產生那麼強烈的共鳴,在他意料之外。在1987年CNN《拉里·金現場》脱口秀裏,拉里·金問特朗普,在他買下《紐約時報》整版、發表痛斥美國對外政策的公開信之後,收到的是什麼樣的反應?特朗普答:“我們接到好幾千通電話。我們受到巨大支持。我從來都沒見過這樣的事。我真的從來,從來做夢也沒想到,就在報紙上登一則廣告,説‘喂,我們在犯錯,我們本該這麼這麼做’,能激起這麼大反響。”

1987年《拉里*·金現場》脱口秀,民眾給特朗普瘋狂打電話,以他為“人生贏家”的榜樣,並且贊同他“美國優先”*的政策觀念
如果説那時的電話和支持信令特朗普初次感受到他的民意根基,到了1988年《奧普拉脱口秀》,他斜靠在椅子上滔滔不絕的時候,已經可以自信地説,“我是受夠了,我覺得美國人也受夠了。”而到了1990年《花花公子》那篇專訪,那篇讓默克爾和安倍在2017年初訪美前特意調出研讀的專訪,特朗普則直接強調,“如果我去競選,工人會投票給我。工人喜歡我。我走在大街上,那些出租司機都開始衝窗外大喊大叫。”


1990年《花花公子》雜誌的專訪,是一篇全面呈現特朗普個人三觀的媒體訪談。2017年初,德國總理默克爾、日本首相安倍訪美會見特朗普前,曾通過助手調出1990年《花花公子》對特朗普的專訪,加以研讀,以期瞭解特朗普的觀點。專訪譯文見《富豪政治的悖論與悲喜》(陳晨晨著,世界知識出版社,2018年5月)附錄二。
一種邏輯,一個羣體,一個時代的軌跡
如今觀察家們細察“特朗普主義”,將它分解為許多標籤:民族主義,貿易保護主義,民粹主義,白人至上主義等等。從漫長的歷史脈胳看,所有這些成分都非新近生出,都曾在十九世紀的美國出現過。
而中間隔着的二十世紀發生了什麼?
政治從來是對資本邏輯的應對,二十世紀的美國經歷了兩次轉向,一次羅斯福新政,一次里根經濟學。羅斯福以凱恩斯主義應對1930年代的經濟大蕭條,由此開啓戰後黃金時代。而面對1970年代的石油危機與“滯脹”泥潭,里根以新自由主義糾正政府強力干預的負面效應,促成戰後第二次繁榮時代。
二十世紀由此被切割為三個部分,三次繁榮與衰退的更疊週期。二十世紀落幕時,第三個週期尚未完全結束,它一路延續至二戰後最嚴重的衰退:2008年金融危機。在危機中以“改變”口號上台的奧巴馬曾試圖調整,但仍未從新自由主義的框架中走出來。
從這一歷史脈胳看,特朗普試圖應對的,是1980年代以來繁榮背後業已潛伏的危機,是既往三十多年中他曾痛徹體會且強烈反對的、一個讓美國支付高昂代價的全球化進程。里根時代的新自由主義在應對美國國內經濟問題時是成功的,但接下來的全球化進程卻讓美國人始料未及地失去了傳統產業主導權。
這裏的傳統產業,包括製造業、基礎設施,也包括特朗普的來路:傳統房地產業。用美國經濟學家傑拉爾德·愛潑斯坦的話説,新自由主義、金融化和全球化成為1980年代以來全球經濟變革的三大進程。金融化,即壟斷金融資本崛起,凌架於實體產業資本之上,金融擴張成為經濟的修復手段與主導力量。
這一進程導致了美國經濟、政治與社會的內部失衡。當大企業紛紛輸出製造業,投身風光無限的金融業務,傳統產業加速衰落。1980年代,日本商人的炫耀式資產收購,讓當時的美國人驚愕目睹了非盎格魯-撒克遜的全球化推動者。隨後日本經濟陷入低迷,但在日本“消失的二十年”裏,許多發展中國家第一次成功打入製造業產品的全球市場,美國的產業空心化成為無可逆轉的趨勢。
在1988年的《奧普拉脱口秀》裏,特朗普歷數日本汽車和錄像機橫行美國市場、將美國公司擊潰無形,而三十年後,“中國”成為他演講台上的關鍵詞。
需要指出的是,關於里根、撒切爾的新自由主義與經濟金融化之間的確切關係,學界尚有爭論;“共生關係論”者有之,“現象與本質關係論”者有之,亦有學者認為二者僅僅是接連出現的關係。無論如何,新自由主義為金融化提供了一個不錯的環境,而特朗普從根本上持有的是產業經濟邏輯,他反對里根時代以來美國在全球化進程中走向完全金融化與產業空心化,他的個人經驗是最直觀的佐證。
從更漫長的歷史視距往回看,特朗普無法與羅斯福、里根比肩——作為一種解決方案,特朗普主義從一開始就存在明顯的內生矛盾。他更多出於直觀的個人經驗,而非縝密深遠的考量。以貿易問題為例,熟悉特朗普及其貿易政策團隊的人披露,“1980年代那段日本經歷具有決定意義”。但毋庸置疑的是,當特朗普的利益訴求恰恰契合了美國社會結構性變化的臨界,他擁有了權力的根基。
現在,再來回復特朗普的財富史:特朗普生於1946年,經歷了二戰後美國的黃金時代,他來自傳統房地產業,財富帝國始建於1980年代的里根時期。在美國富豪榜上,他並不是最富裕的,關於他的身家數值爭議亦不絕於耳,但相較於他財富數值本身,他的資產類別以及他在財富史上形成的觀念要重要得多。
特朗普當然不是孤身一人。他背後是一個羣體,一種邏輯,一個時代的軌線。當他走向權力巔峯,他首先折返身尋求結盟的,亦是他的同類——那些歷經1980年代,與他擁有強烈共鳴的美國人。
這些人在平民中有之,在精英中亦有之。這裏尤其值得一提的一人是:特朗普的貿易政策塑造者之一、現任美國貿易代表羅伯特·萊特希澤。對,你沒有看錯,1980年代裏根政府的美國副貿易代表,當時一位敦促里根在貿易問題上對日強硬的人,如今特朗普貿易政策團隊裏的一位核心人物。為了保護美國本土製造業,萊特希澤曾在對日談判中成功施壓、籤成協議。與他並肩談判的人後來透露,“我們一邊跟日本談判,一邊倒希望美國在貿易問題上能學一學日本。”
這一切可不是巧合。

【本文摘編自陳晨晨新書《富豪政治的悖論與悲喜》】

陳晨晨,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研究員、宏觀研究部副主任。畢業於南京大學、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南京大學中美中心。曾任Global Times(《環球時報》英文版)評論部主任、社論起草人,於2014年獲中國新聞獎。2015年赴英國牛津大學任訪問學者,回國後投身智庫工作,聚焦美國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