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永遠是女人為難女人?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13272-2018-05-29 15:59
來源:無國界公社 作者:楊不歡
女性好像真的很在意其他女性的評價,更怕被她們視為敵人。
《流星花園》最近重播,一套十七年前的青春電視劇,女主杉菜在兩個男人間舉棋不定的劇情,還是引起了不少討論。
演員大S在微博上寫了一大段文字,承認自己一直討厭杉菜,認為杉菜“賤”和“綠茶”,並説自己已經努力美化了她、演到讓觀眾覺得她不那麼討厭。
居里夫人也是“綠茶婊”?
大概五六年前,“綠茶婊”這個詞開始在網上出現。從那時起,民國時代的建築史學者林徽因就被網民封為“綠茶婊鼻祖”。
網友們這樣點評林徽因:
“早就很討厭她了……説是做測繪的,但每次都穿着旗袍。穿旗袍能幹粗活嗎?!”
“為啥這麼醜還被人這樣捧!”
“她勾人的手段真是無人能及。説句難聽的,又當婊子又立牌坊就是她本人,開了中國綠茶婊的先河!”
經過這些年的消化,我大概明白了“綠茶婊”這個詞想要批判的羣體是:
那些擅長通過故意表現出“柔弱”、“單純”、“知性”等傳統的女性化特點,以吸引更多男性追求者,並將多個男性資源攥在手上的女性。

網上流傳的林徽因罪狀很多。
比如16歲做了徐志摩的小三,結果徐志摩離婚後她又甩了他,和梁思成在一起;比如和梁思成婚後還故意吊着“備胎”金嶽霖;比如在美國空虛寂寞冷,就羣發內容一樣的電報給好幾個男人。
這些軼事,**大多出自林徽因死後梁思成的續絃之口,真假待考。**文化界早有很多懷疑。
但這並不影響網上的女孩子們義憤填膺地自我代入:小三人人喊打,綠茶罪無可赦。
年少時,這些八卦我也看得津津有味,後來漸漸發覺其中的不對頭。
同時代男性才子的風流韻事雖然同樣被人樂道,但無論是拋棄髮妻的“渣男”徐志摩,還是給張兆和狂寫情書婚後照樣出軌的沈從文——他們在大眾心目中的形象,依然主要與他們的成就和作品相關。
在知道徐志摩的情史之前,你就聽過《再別康橋》,而説到沈從文,你的第一反應是《邊城》。他們的情感故事只是讓他們的形象更為豐滿。
但林徽因的研究範疇是什麼?你很少能在那些情感討論帖中看見。
詩人顧城的例子,對比則更強烈。
你一定聽過他那句“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但知道他殺死自己妻子的人就少了很多。
顧城斬殺妻子謝燁再自殺後,謝母悲鳴:“明明是殺了人,居然還有人專門作‘悼念’,願他‘安息’,明明是從背後活活劈殺了我的燁兒,卻説成是什麼‘殉情’!”

圖:顧城與謝燁
顧城殺妻的公案,文化界極少苛責,乃至扭曲美化,大眾鮮有人知。而林徽因的貢獻,世人不多提及,未經證實的八卦卻常講常新。
當我們在評價女性知識分子時,究竟在評價什麼?
再前溯一些,看向歐洲。偉大如居里夫人,也難逃“小三”之劫。
丈夫死後第四年,她與丈夫的學生相戀,而這位學生是個已婚男士。當時法國普遍關係混亂,婚外戀成風,但她依然變成輿論媒體口中的“波蘭婊子”,得了諾貝爾獎都不太敢去領。
愛因斯坦給她寫信,叫她不要看那些垃圾文、讓那些流氓自己高興去吧。
居里夫人的事發生在一百年前。但直到今天的網絡時代,我們對“專業女性”卻依然在使用同一套評價體系。
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在鼓勵人的多元發展方面,這個世界確實是在努力進步的。
現代社會為我們塑造了更多樣化的“偶像”——英國長壽科幻劇《神秘博士》把主角換成女性,黑人超級英雄黑豹飛進了電影院線。以性別小眾、少數族裔為主角的影視作品,在主流市場得到了更頻繁的曝光。
這些文化偶像,能夠給不同族羣的年輕觀眾一個自我投射的機會:我長大之後也可以成為這個樣子。
而當代輿論對專業女性賦予更多關注,同樣會對年輕女孩產生激勵作用。
我小時候寫作業填“我的理想”時,班上八成女孩的理想都是“老師”。而在如今這個時代,小姑娘們的夢想裏有了女醫生、女飛行員、女警(香港和台灣甚至有了女消防員)。成人如果能更多去在各種平台展現專業女性的樣貌,下一代女孩就會有更多姿多彩的夢想。
我們也期待更多知識女性進入大眾視野,成為鼓舞女孩的榜樣。但可惜當這些面孔真正出現時,最讓女性大眾自我投射的,還是她們的情感和家庭——而她們的專業成就,似乎仍然離人們很遙遠。

今年3月,中國古生物學家張彌曼獲頒“世界傑出女科學家獎”,很多國內媒體都報導了她在聯合國的領獎致辭。
在微博短短的140字裏,沒有得獎原因,沒有研究內容,各家微博編輯們幾乎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這一段“愧對女兒”的家庭描寫:
她還説要感謝自己的女兒,“在她只有一個月大的時候,我把她交給了她的奶奶,當她再次跟我時,已是10歲了,但是她對此從未有任何抱怨。”
評論區被不滿的網友們淹沒:
“為什麼不介紹她的成就?”
“連她的研究範疇都不説一下嗎?”
“小編要不要去調查下搞科研搞出名堂的男性有幾個照顧孩子的?”
大眾評價女性知識分子時,很少像評價男性知識分子一樣,把學術成就當做她的第一張面孔,卻更習慣關注她的花邊故事、兩性私德、家庭關係。
而且女性還會主動加入這種評價的過程,以“女人最能看透女人”的前提,舉起“鑑婊”的放大鏡。
這種女性加之於女性的嚴苛,不僅適用在知識女性身上,而且適用於一切有公共曝光度的女性:名流、商人、明星、甚至虛擬角色。
如果你在視頻網站看影視劇時打開彈幕,很容易發現網友對女角色的挑剔:女主神煩/醜/作/聖母/拖後腿——女角色做的一切都是錯的,可以從第一集罵到最後一集。
而面對男性角色時,評論明顯出現了雙重標準:男角色做了類似的事情,就可能會得到“可愛”的評價,甚至得到觀眾的心疼。

關注娛樂行業的自媒體也發現了觀眾的厚此薄彼。
公眾號“孟大明白”最近對比了兩檔大熱的偶像選秀,男性選秀《偶像練習生》的選手彷彿耍帥就能贏得觀眾歡心,而《創造101》裏的女選手卻要拼了老命亮出看家本事。
評論區更有留言指出,即使女選手們那麼努力,《創造101》的彈幕還是很不友好:
“笑得可愛就要説做作;笑得甜美就要説很裝;比較酷的小姐姐就要説不友善太傲氣;傷心了哭就要説哭婊博同情;蠢萌一點的就要説好智障……”

出現在大眾視野的女性,她們的行為處處都被設置了紅外線探測器——從知識分子到大眾偶像,輿論對她們的評價實際上代表了當今評價女性幾個流行的角度:
對林徽因和居里夫人的“鑑婊”,是用性道德為標準,去為女性的價值定性。
對張彌曼的報導,是把女性默認為家庭主要負責人,用對家庭的貢獻,定義她們是否好女人。
而在劇集和綜藝中對男女評價的雙重標準,其實説明大眾對女性行為的“規訓”遠比男性更多,甚至到了自相矛盾的地步。
女人首先也是“人”
女性對女性往往會更加刻薄。
其背後的心理原因,通常會被直觀解釋為對男性資源的競爭,也就是“嫉妒”。
然而與其直接歸因為這種陰暗心理,我更願意討論的是“對個人經驗的過度自信”:我們或許會不自覺地把自己的經歷套用在他人身上——背後的邏輯依然是“女人最能看透女人”:一旦與“我”不一樣的,就一定是“在裝”。
有人自帶娃娃音,説話比較嗲,而我和我認識的女生都不這麼説話,那一定是裝出來的吧?
有人擰不開瓶蓋,搬不動東西,總叫人幫忙,我怎麼就搬得動?那必然是你“作”了。
但人與人之間,女性和女性之間,本來就是千差萬別的。
而在上述推斷裏,人的多樣性已經被忽略,所有的思考步驟直接跳過,直接進入動機揣測。

在意識到自己可能會對他人的判斷過於武斷時,我給自己立了一條“日省三身”的指南:雙重標準乎?以己度人乎?誅心之論乎?
把“她”的性別轉換一下,你的評價還是一樣嗎?
你把自身的經驗機械套用在“她”身上了嗎?
你直接以最壞的惡意揣測了“她”的動機嗎?
《菜根譚》中説,“淡薄之士,必為濃豔者所疑;檢飭之人,多為放肆者所忌”。在他者的地獄中,我們無法真正代入別人,但至少可以不必太快對他人下結論,成為疑忌之人。
我以這種原則檢視自己,是因為希望能成為一個邏輯自洽的人。
而如果想從根本上改變這種視角,最終需要改變的是我們對女性的評價體系。
兩三年前,我在香港認識了一個本地女孩。她曾活躍在本地政界與社會運動界,由於容貌姣好,又與幾名政客曾交往或傳過緋聞,名字不時見諸報端。
媒體對她的私生活趨之若鶩,歷數她的前男友。而本地論壇對此更是大有興致,有些形容詞甚至不堪入目,甚至以“社運界公廁”賜名。
然而在我認識她本人之後,才發現她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國際新聞記者和撰稿人,思維清晰,視野很廣。
這讓我有點生氣:儘管她小有名氣,但她的正職專業、她潛心努力的內容,幾乎很少得到關注——而如果我不認識她,我根本就永遠無法發現她的閃光點。
香港的主流媒體在傳達着一種怎樣的評價體系?
為了更清晰地看透這種具有普遍性的評價體系,我曾與人玩過一個遊戲。正在讀這篇文章的你,如果有興趣也可以自測。

我問對方第一個問題:什麼樣的女人可以算是優秀的女人?
我得到的答案通常萬變不離其宗——你在網上搜“優秀的女人”,就能看到類似結果:“優秀女人的六大特質”、“優秀女人堅持的十一個習慣”、“男人心裏的十種標準優秀女人”……
當中條目包括:過得精緻、知性大方、把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條又有自己的事業、會打扮但不濃妝豔抹、寬容不抱怨、不與男人爭執等等。
我再問第二個問題:什麼樣的人可以算是優秀的人?
對方可能會一愣,腦子快的人已經猜到了我的意圖。網上搜“優秀的人”,你會得到大量結果,但評判方向與前者很不一樣。
以號稱出自俞敏洪演講的網絡文章《一個優秀的人的標誌和特點》為例:優秀的人應該熱愛生命、不斷學習與進步、有一份喜歡並投入的工作、追求成就感和榮譽感、真誠坦率等等。
而這些與“優秀女人”的標準一點關係都沒有。
你大概已經看出這其中問題。
有的朋友給我的兩個答案太南轅北轍,我就開玩笑説,如果像數學題一樣約分一下,得出你潛意識的結論是:女人不等於人。
這個遊戲並不嚴謹,但自有其背後的邏輯:你評判一個女人的標準,應當和你評判一個“人”的標準是方向一致的。

什麼時候,我們評判女性的標準,可以不再是“她作不作?騷不騷?是不是在裝清純?情史混不混亂?她是不是跟女生合不來卻有很多男性朋友”?
而變成:“她是否真誠善良?願意思辨?做事認真?在她專職的領域——無論那是事業還是家庭——取得不錯的成就?”
林徽因和她的丈夫一起餐風露宿走遍半個中國,考察測繪了200多處古建築物,在那個戰火延綿的時代,為了保護古建築與當時的各個政治力量周旋談判,勞心勞力。她病逝時年僅51歲。
醜聞曝光後不久,居里夫人領取了她的第二個諾貝爾獎,隨後因輿論壓力過大進入修道院休養,她和情人最終分手。一戰期間,她用自己發明的流動式X光機協助戰地醫生,據估計超過100萬士兵受到過這種機器的幫助。由於忙於助人,一戰期間她幾乎沒有任何科研工作。而“波蘭婊子”沒有收到法國政府的任何嘉獎。
古脊椎動物學家、中科院院士張彌曼,從事比較形態學、古地理學、古生態學及生物進化論的研究。她對原始肉鰭魚類化石的研究,顛覆了國際上對魚類登陸問題的認識,影響延續至今。
其實,對女性來説,你用什麼標準去審視其他女性,也就代表了你用什麼標準去審視自己。
我們可以從重新看待我們身邊的女性開始——從我們的同事、客户,到那些我們所熟悉的名人、明星、影視角色……如果人類總難免去定義他人的話,讓我們透過品格、貢獻、態度、專業成就去定義“她們”。

或許換個角度之後,你會從那個爭奪着“男人目光”的鬥獸場中掙脱出來,卸去一身戾氣,不再面目猙獰。
你眼裏的姑娘們、這個世界與你自己,都會變得更美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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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文章由無國界公社出品 熱愛並嘲諷人類。
團隊成員:賈選凝、孟常、李梓新、楊不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