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商務部長羅斯又來了,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_風聞
陈晨晨-人大重阳金融研究院宏观研究部副主任-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宏观研究部副主任2018-06-02 09:49
今日凌晨,美國商務部長威爾伯·羅斯(Wilbur Ross)抵達北京,開啓新一輪中美貿易磋商。作為特朗普貿易談判的三劍客之一,瞭解羅斯,是觀察特朗普時期美國權力核心在貿易問題上內部撕裂的一把鑰匙。
商務部長羅斯、財長姆努欽、貿易代表萊特希澤等官員是特朗普政府派出的對華貿易談判的重要成員。關於羅斯、姆努欽等務實派與萊特希澤、白宮貿易顧問納瓦羅等強硬派之間的博弈矛盾,觀察家們一直密切關注。
從特朗普執政小圈子的特徵看,商務部長羅斯、財長姆努欽皆是特朗普從華爾街直接帶入內閣的億萬富豪。勝選後的特朗普同時提名羅斯與姆努欽,將二人尊為他經貿計劃的實施者。而與姆努欽相比,羅斯是特朗普真正的舊相識。羅斯身上折射的,是特朗普執政思路中尤為戲劇的邏輯悖論。

羅斯的部分社會關係網絡。來源:Littlesis數據庫
賭場舊相識
羅斯與特朗普私交甚篤。1991年,特朗普泰姬陵賭場酒店陷入窘境,時任羅斯柴爾德公司破產業務高管的羅斯,是這宗破產重組案的接手人。他出面調停,令當時的特朗普得以保住賭場酒店項目本身。那時的特朗普已經公開稱讚,羅斯是一位“強悍、誠懇”的天才談判人。

1990年,特朗普泰姬陵賭場開業。紫衣羽冠的門僮將客人引入大廳,巨型水晶吊燈自鏡面穹頂傾瀉而下,地上到處鋪着從意大利進口的卡拉拉大理石。咖啡廳裏鑲的是印度壁畫,桌上擺着新德里風味的熟食。奢華套房裏,黃金希臘立柱環繞着豪華按摩浴池。當時喧囂的人羣哪裏可以想見,這裏的吊燈日後積滿灰塵,地毯破舊不堪,角子老虎機邊門可羅雀。開幕式上,特朗普請來搖滾巨星邁克爾·傑克遜,攝影師和記者們蜂擁而至如醉如痴,特朗普走到哪裏,人羣就跟到哪裏。在開業一個禮拜的迷醉狂歡之中,債務的紅燈暫時隱匿。
1995年,羅斯與第二任妻子、前紐約州副州長貝茜·麥考伊結婚,特朗普作為賓客參加婚禮。儘管這對夫婦在2000年離婚,特朗普競選總統期間,二人同為特朗普經濟顧問。
羅斯和特朗普還是鄰居。在佛羅里達棕櫚灘,羅斯的房產就在特朗普海湖莊園門口馬路的另一頭。而在曼哈頓57街,羅斯的頂層豪宅與特朗普大廈的頂層複式公寓也只隔着兩條街。

特朗普總統在佛羅里達棕櫚灘的億萬富豪鄰居們,圖中上側左二即為羅斯豪宅,就在海湖莊園門口馬路的另一頭。特朗普走馬上任後,常將來訪政要安排在海湖莊園,他本人稱這裏為“冬季白宮”。圖片來源:《福布斯》
2000年,羅斯結束在金融巨頭羅斯柴爾德的二十四年職業生涯,創立了自己的威爾伯·羅斯私募股權投資公司。2006年,他將公司賣給景順集團,自己仍然擔任公司董事長和首席戰略官。到了2013年,羅斯的母公司景順集團與特朗普的女婿賈內德·庫什納等人合夥,斥資2.4億美元購置工業地產。
樁樁件件可見羅斯與特朗普的緊密關係。特朗普視羅斯為戰友,為同盟。藉由任命羅斯,特朗普突出強調的是,商人卓越的談判能力將重塑美國全球經貿談判,幫助美國拿回自己的利益。特朗普還強調,“羅斯是美國製造業的領軍人物”,他將在保護美國工人就業、保護傳統實業方面發揮重要作用。
華爾街投手
羅斯的談判技巧本身的確毋庸置疑。用羅斯自己的話説,只有一件事會讓他感到後悔,就是“出價出高了”。華爾街上人稱“破產大王”的羅斯,曾親歷無數宗破產重組案,他無一宗不面對衝突。羅斯早已習慣了漫長、艱難的談判,並且習慣於在其中保持強勢,控制局勢。在他就任商務部長後的對外談判中,這一風格已經呈現。在2017年4月的美日高層經濟對話中,日本方面就曾因為羅斯的鷹派強硬風格,力求避開羅斯,與美國副總統邁克·彭斯單獨談判。
然而羅斯並不是特朗普所説的那種“製造業領軍人物”。他的首要身份,是美國經濟金融化的典型運作者。羅斯是“破產大王”,是華爾街上的投手,他自1976年起就供職於金融巨頭羅斯柴爾德,2000年創建自己的投資公司,他的專長是收購不良資產,從瀕臨破產的資產中發現機遇,令其煥發新生,再將其賣出,從中賺取數億美元的利潤。
2008年金融危機之前,羅斯瞄準傳統產業,專攻奄奄一息的不良資產,包括石油廠、鍊鋼廠、採礦廠、五金廠、煤炭廠、紡織廠等等。羅斯多次起死回生,包括在美國經濟遭受科技泡沫和9·11的連環痛擊之際。這正是他“破產大王”名號的由來。
在羅斯柴爾德的二十四年間,羅斯不斷重組瀕臨破產的企業,除了特朗普名下的泰姬陵賭場,他經手的還包括德士古石油、德崇證券、美國東方航空、能源供應商新罕布什爾州公共服務公司等等。2000年,他從羅斯柴爾德買回2億美元個人私募基金,又另外募得2.5億美元,帶領整個團隊從羅斯柴爾德出走,創立自己的基業。


羅斯財富積累史上的部分重要節點事件。來源:《特朗普內閣財富與政治政策走向》研究報告(人大重陽研究報告第27期,作者陳晨晨,2017年12月發佈)
其後他的財富史脈胳愈發清晰。其中數宗生意堪稱節點,第一,2002至2003年,羅斯收購整合數家瀕臨破產的鋼鐵巨頭,創立國際鋼鐵集團,很快,他以45億美元價格將集團賣給一位印裔富豪,從中淨賺2.6億美元。第二,2004年,羅斯收購整合幾家瀕臨破產的紡織巨頭,創立國際紡織集團,並在2016年將集團賣給私募大亨。第三,2004年至2005年,羅斯兼併數家瀕臨破產的煤炭公司,創立國際煤炭集團,僅從集團上市中,他個人就獲利2.1億美元,又於2011年以34億美元價格將集團出售。第四,2006年,羅斯將自己的投資公司以3.75億美元價格賣給景順,自己繼續擔任董事長和首席戰略官。
看到這裏,你還能説羅斯是特朗普口中所謂“製造業領軍人物”嗎?
如果説特朗普“讓製造業就業重返美國”的言論擁有信徒,羅斯就是最不可能的信徒。傳統制造業的投資為他積累了雄厚身家,也讓他對美國及全球製造業的變遷洞若觀火。
2005年,羅斯出現在中國嘉興,為他投資近1億美元的紡織廠奠基。時逢大雨,羅斯面對中國媒體,強調這是他“真正進入中國市場的第一步”。“我們是第一家也是目前唯一一家來到這裏投資的美國大型紡織公司”,羅斯表示。而在那一行之前,羅斯已經來華15次。早在1997年,羅斯在日本買下兩家汽車零配件公司的同時,就在中國廣東投資設廠,工廠生產汽車配件,然後返銷日本。

2005年,羅斯在接受《環球企業家》雜誌採訪時,稱自己其實“本質上是個自由貿易主義者”。截圖來源:新浪財經

2005年來華參加環球企業家高峯論壇時新浪財經記者拍攝的羅斯。圖片來源:新浪財經
除了在中國,羅斯名下的國際紡織集團在越南、印度、土耳其、墨西哥均有工廠,他的目標是將品牌與海外低成本勞動力、市場、工程技術以及各地供應商結合起來。從這個意義上説,羅斯是經濟全球化與經濟金融化的雙重受益者。2015年,羅斯麾下的國際紡織集團發佈年度報告,明確表示紡織業的未來並不在美國本土,而在墨西哥和中國。集團三分之一的收入來自墨西哥的兩家工廠,報告認為,“《北美自由貿易協定》總體是有利的。”
競選期間,特朗普曾再三痛斥《北美自由貿易協定》,將其貶為“美國有史以來最糟糕的貿易協定”,在他看來,正是由於這一協定,大量製造業流向墨西哥,大批工作機會從美國流走。在參議院確認商務部長提名的聽證會上,羅斯呼應特朗普,將《北美自由貿易協定》的重新談判視為他商務部長任上的頭號任務。然而就在2015年特朗普宣佈競選前夕,羅斯在墨西哥的第八家汽車零部件工廠落成。自2007年起,羅斯就在墨西哥收購汽車零部件工廠,僱傭當地工人,將此稱為自己“在低成本國家擴張”策略的標誌之舉。
對於製造業就業離開美國這一長期趨勢,羅斯心知肚明。除了在製造業投資領域的海外佈局,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羅斯的投資焦點已經轉向金融領域的困境債券。2008到2012年間,羅斯對瀕危銀行的投資超過18億美元,收益頗豐。2014年起,羅斯擔任塞浦路斯銀行副主席,斥資10億歐元對該行進行資本重組,直到2017年1月出任美國商務部長前,羅斯才從這家銀行辭職。
務實者的政策投機
不得不説,羅斯的商業決策履歷與特朗普“美國優先”經貿政策之間存在明顯衝突。在參議院聽證會之前,羅斯的發言人出言辯護,稱當初身為商人的羅斯,只能基於現實規則做出“務實決策”。從羅斯的商業履歷看,對於他突出其來的立場反轉,基於“務實”考慮的政策投機幾乎是唯一解釋。
2016年,羅斯與納瓦羅一起,為特朗普合著白皮書《給特朗普經濟計劃打分:貿易、監管和能源政策影響》,對特朗普經濟計劃進行系統辯護,包括把製造業的工作機會帶回美國、對中國採取強硬的貿易政策等。而就在2012年,羅姆尼競選期間,羅斯還公開反對羅姆尼的反華言論,稱美國對中國攻擊過度。羅斯預言,即便就業離開中國,也不會返回美國,只會向勞動力成本更低的國家和地區流動。

納瓦羅與羅斯合著的白皮書《給特朗普經濟計劃打分:貿易、監管和能源政策影響》封面。全文下載地址:assets.donaldjtrump.com/Trump_Economic_Plan.pdf
在羅斯身上,立場搖擺與政策投機並非第一次。在商業逐利生涯中,他的策略始終保持彈性開放。在自由貿易問題上,羅斯正是“務實主義”的典型。隨着國際經濟環境和行業發展的變化,他可以完全逆轉自身立場。
羅斯曾是克林頓的主要募捐人,並被克林頓任命為美俄投資基金董事,然而在貿易問題上,羅斯出於自身現實利益,站在克林頓的對立面。2003年底,羅斯頻現媒體,反對進口,支持通過關税和貿易門檻來保護美國製造商。他組建了“美國自由貿易聯盟”,這家保護主義組織被看作一台“可怕的遊説機器”,它擁有70多位會員,極力反對損害美國製造商的不公平貿易行為。
這一貿易保護主義立場,在羅斯後來自己着手海外製造業投資佈局之際徹底反轉。2004年,羅斯進軍陷入困境的美國紡織業,很快,墨西哥、中國、土耳其、印度等地因勞動力成本低、市場需求高,成為他海外佈局的重點。羅斯一反此前姿態,轉而支持貿易自由,他為《中美洲自由貿易協定》遊説,支持取消紡織品關税與配額,力挺與中美洲國家進行紡織品自由貿易。
協定出台後,羅斯與危地馬拉、尼加拉瓜、薩爾瓦多三個中美洲國家同時展開談判,打算三選一購買土地、建立牛仔布料工廠。三國政府均向羅斯開出豐厚條件,承諾削減所得税、關税、增值税數千萬美元。
2005年來華為嘉興紡織廠奠基的羅斯,立場也已與他2003年來華時大相徑庭。2003年的羅斯以中國紡織界的公敵形象出現,他代表美國要求中國保持紡織品配額,限制對美出口。而到了2005年,羅斯在中國公開表示,“配額對我來説只是暫時的,我本質上是個自由貿易主義者,我着眼全球。”
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鑑於羅斯自身商業履歷以及他與特朗普的深厚關係,在實際政策操作中,羅斯或許多少會對特朗普形成務實拉力,只是這種拉力十分有限。除了羅斯身上的投機迎合因素,還有特朗普自身的政治目標與商業思維因素使然。

2016年底,特朗普向美國人民介紹身家25億美元的準商務部長羅斯。圖片來源:美聯社
特朗普以商業思維管理他的政治團隊,他是強悍領袖,老闆思維。在他認同的問題上,他高度贊同;否則,他並不加以理會,或者冷眼旁觀,或者自説自話。不按常理出牌的他,已經多次和自己的內閣唱反調。説到底,他在商界已經習慣了各種各樣的強烈聲音。相比奧巴馬政府格外留意對外表態保持一致,對特朗普而言,磨合與摩擦“是一個自然的過程”,而他,正是一個在這個過程中尋求顛覆性的局外人。
在他所主導的顛覆過程之中,他的目標落地困境本身是根本悖論。儘管有一些幕僚反對,特朗普從未放棄過對外國徵收嚴厲關税、扭轉貿易逆差的呼喊。商業思維根深蒂固的他,並不會輕易放棄他自1980年代以來的政策立場——通過把握交易底線和精明談判,把屬於美國的工作、產業、市場機遇、貿易利益統統拿回來。對執行者羅斯而言,無論他是否認同,這已然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即便特朗普在內閣中不受制約,國際體系本身已是難以克服的掣肘。
1980年代以來的經濟全球化,是由金融資本、跨國公司、科技革命三股合力共同推動的歷史進程。特朗普政府也許可以施加短期政策影響,卻無法真正改變其中任何一項進程。
在這一進程中,特朗普最想企及的“公平貿易”,從某種意義上説是最為低階的貿易。1980年代以來,自由貿易的發展脈胳清晰可見:起初發達國家以自由貿易打開發展中國家的市場大門,發達國家是國際規則與先進技術的控制者。隨着發展中國家實力提振,它們反過來衝擊發達國家的部分傳統產業,要求改變不合理的國際規則體系。在世界格局進一步演進的新階段中,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相互博弈,前者試圖修訂規則或者確立新的規則,以此繼續主導貿易遊戲。
特朗普出現在這個新階段中。他的前任奧巴馬試圖建立的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正是這一階段的表徵。特朗普的闖入將其全盤推翻,他本能想要棄絕的,是國際規則體系本身。他要回到雙邊的,一對一談判的“公平貿易”,直截了當地攫取最大程度的美國利益。無論短期效應如何,長期來看,這相當於改變經濟運行的規律本身。哪怕他擁有最得力的下手,最高明的談判人,他的努力更可能給美國帶來的,是重重矛盾與負面效應。對羅斯而言,這場摧毀行動本身,已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本文部分摘編自陳晨晨新著《富豪政治的悖論與悲喜》(世界知識出版社重磅推出,2018年5月第1版)第二部分《特朗普的敵與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