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清時期,遠離政治的鄉賢們過着怎樣的生活?_風聞
江南社会与文化-sao年~多读点书吧!2018-06-04 14:17
今天,給大家説説嘉善縣一個叫曹庭棟的廩貢生的故事~
曹庭棟出身明清嘉善縣域社會中頂級的曹氏家族,是一名廩貢生,在地方上已經屬於“鄉之望”,但這人淡於仕進,在祖蔭之下,一生過得比較優遊閒適。在閒適之餘,他也做了不少事兒,通過交遊圈的經營、精英的結交、地方慈善與公益活動的參與建構起了相當可觀的社會影響,最終使其被視為地方名流,成為士人文化圈中的領袖。
作為一位在盛清時代壽享長達八十七歲的文人,庭棟的生活閲歷相當豐富,留下的詩歌作品也很多。裏頭都記了些什麼故事呢?且看下文一一道來~
含着金鑰匙出生是怎樣一種體驗?
曹庭棟出身嘉興府望族曹氏。他功名不高,只是一名廩貢生。其始祖是元末曾任平江路(明代稱蘇州府)儒學提舉的信庵公曹彥明,明初移居於松江府華亭縣的乾溪鎮(後屬順治年間新建的婁縣),即幹巷。曹傢俱體從哪一支開始正式遷至嘉善縣,家族記憶中還是比較模糊的。一般的説法,是從第八世曹津寄籍嘉善開啓的。 其長子曹穗在隆慶五年入嘉興府庠,獲得補廩膳生的資格,但兩次鄉試不第,就放棄舉業。在他的學生中,最出名的是後來名揚天下的忠節公魏大中。嘉善曹氏這一支的代表,是庭棟的高祖峨雪公曹勳(第十世),被視為曹氏家族中“光大先業”之最著者。在這一世代,進入舉業初顯之途的諸生,除了曹勳外,至少還有13人,確立了曹家在松江、嘉興兩府地區極高的文化地位。

庭棟的祖父蓼懷公曹鑑倫,是康熙十四年(1675)順天鄉試舉人、十八年進士,曾官吏部侍郎。父親樸存公曹源鬱是鑑倫的次子,自幼嗜學,弱冠時已中康熙三十二年癸酉科副榜,此後並未獲得更高的功名。
從明末至清初,曹家的地位較為顯赫,姻親關係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平湖望族陸氏。曹庭棟的母親陸蕙,是陸筠(康熙二十四年進士)的女兒,“幼淑慎,通書史,有才識”。
康熙四十五年,庭棟開始學習“四書”,父親曹源鬱將家移居於中阿里的宅第。 正好位於明末陳龍正家族聚居的陳家埭以西,緊靠袁黃家族的故居地。 具體是在王黃坊的王黃廟西隔水南向一帶,南近城隍廟,舊名中河裏,則因居於市河魏塘之中而得名,後改稱中和裏,乾隆時又改中阿里。新宅中部為宸翰堂,堂西是怡真書屋,東有跨水小閣,即枕流閣,是庭棟的讀書處。 在庭棟開始學習《禮記》的康熙四十九年春天,源鬱在宅東隔水之地,購得“荒園”數畝,並架橋為渡,稱作“東園”。
所謂荒園,本是萬曆四十四年狀元錢士升(1575-1652)的息園,建成於崇禎九年冬天。錢氏歸隱鄉里後,就長期居於息園,並自稱“息園老人”。 作為城市中的一個閒隱空間,在錢氏故後即繁華逝去,淪為荒園。但園中多喬木大樹,環境清幽。 曹源鬱選擇這裏作為“別業”,應該不會不考慮錢家在王朝更替後衰落的處境,將這裏購置下來重新佈置,當有其理由。比較重要的一點,可能在於錢士升之子錢棅的兒媳(錢燁之妻)就是曹爾堪的女兒,錢棅的曾孫錢佳又娶了陸隴其的女婿曹宗柱的女兒為妻。 錢家與曹家有着頗為密切的姻親關係。

庭棟並非高功名的紳士,更非影響較大的鄉紳。倘如何炳棣所論,在明清的主要時期,決定身份地位的要素,大部分是科舉功名,僅有少部分是財富 ,那麼庭棟肯定是一名家境較好、較有地位的文人,而且對於地方公益是存有熱心的,也願意擔當。 庭棟曾説其“學術迂疎,自甘放廢” ,從康熙五十六年後,曾十次參加鄉試,一直未能成功,到乾隆十三年差不多附合十次鄉試的時間。應該到這時他徹底放棄舉業,絕意仕途了,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從事他所鍾情的詩文創作及其相關的文人交遊活動。青年時代衷情於論文談詩的喜好,伴隨庭棟一生,且成就卓著。該年冬天,他正式編好了《產鶴亭詩二稿》,算是對乾隆七年以來,他的詩歌創作的小結。
如何選擇壽藏以及一個靠譜的守僧?
永宇溪莊,位於嘉善縣城北部的熙寧門外編號為永宇圩的地方。永宇圩的範圍有1127畝,在柳洲之西,經由虎塔橋可以進入圩區,再往西是靈塔涇。
對風水感興趣的風聞ers,具體可以研究一下這張圖:

實際上,曹庭棟欲擇地作壽藏已經很久,到乾隆二十五年初冬,62歲的他恰好於北關外永宇圩中找到一塊隙地,當時占卜的結果是“吉”,即喜而賦詩:“覓得栽梅地數弓,生遊死即葬於中。天然永字名稱當,虎塔橋西靈塔東。”據孫又春的《相地筆記》記載,庭棟所選的壽藏,是“面南立穴,坐流水而向實地,左右雙浜,東氣佳壤也”。永宇圩中最重要的庵觀,是壽藏地西面一水之隔的問心庵。
既然壽藏的空間位置既佳,又經庭棟的相關景觀建構,自然“不與世俗同”。但庭棟説這並非故好特異,而是有經久之計的考慮,也有幽僻的安排,如莊門偏右小徑要曲徑設,兩旁列石欄,種梅、茶與槐樹;至於四圍編籬,最後栽松,並不是不能免俗,有庭棟自己的想法。
就這樣,壽藏的經營工作從乾隆二十六年春天開始了。在壽穴的位置上,還築有一座小亭,稱“且亭”,同時種梅百樹,編籬繞之。籬笆前種有四棵槐樹。在且亭之西的小河上架一板橋(應該是招鶴橋),直達問心庵。所有這些都由庭棟親自設計經營,為此他寫了四首詩。這四首詩在地方誌中收錄時稱《永宇溪莊前四詠》 ,專門描繪“築亭”、“種樹”、“編籬”、“架橋”四事 ,生動反映出庭棟對於壽藏的經營思想與人生襟懷。後來因為對壽藏區有新的調整與空間安排,又專寫四首詩,合稱《永宇溪莊後四詠》 ,記述“四面碑”、“三折徑”、“梅欄”、“招鶴橋”的設置之趣。
其中的四面碑,是庭棟別出心栽的設計,碑制方,四面廣各二尺。碑的南面用隸書“慈山居士壽藏”六大字,兩旁分列行書小字,左書“乾隆二十六年歲次辛巳十月之吉”,右書“居士自題”;碑的北面隸書“茲山居士自敍傳”;碑的東面則大字草書“自題永宇溪莊詩”;碑的西面是行書“永宇溪莊壽藏記詩” ,反映了庭棟及其壽藏的基本情況。這樣的設計,藴含着庭棟期望永久之意。後來於乾隆二十九年在溪莊中又設有《侶鶴圖碑》,刻上庭棟的肖像,長約四尺有奇,而碑高有六尺。
在乾隆二十七年十月,壽穴共安排有三個,庭棟的居中,元配在左,繼配在右 ,已故元配陳氏就遷葬於左穴。 到次年二月十一日午時,壽藏封固完成,庭棟為自己的壽穴作銘文道:“面城帶河,梅花繞之,百歲之後,言歸於斯,吉祥永永。” 接下來就是所謂建構莊屋的相關工作 ,到乾隆三十年,莊屋全部落成。庭棟很高興,賦詩道:“灣灣梅徑踏蒼苔,除趁晴光怎地來。水檻竹廊新位置,自家得意任徘徊。”

雖然溪莊是由庭棟精心挑選的鄉間隙地建構而成,但畢竟屬於墓區,佔據着一定量的土地資源,需要納入國家的徵賦系統。根據庭棟的自述,整個墓區佔有圩區4個地號數,共計五畝六分七釐七毫,繪圖畫界,登入官府的挨號魚鱗印冊,辦賦之名是庭棟填的“曹永宇”户名。有意思的是,庭棟指出,墓區內有三百二十九號地一分六釐八毫,為鄉間浮厝者盜佔,他居然不知其姓氏。在鄉間調查時,僅獲知清明時節會有相關子孫來祭拜的信息,其他資訊全無。所以這部分被盜佔的土地賦税,一直由庭棟呈交。
溪莊的整個空間,包括了塋門、塋道、梅稜、嗅梅欄、茶壖、楝塘、招鶴橋、且亭等這樣的佈置 ,形式緊湊,也不乏文人雅緻。當時官紳家庭的祠墓建構中,在墓園中一般都沒有適宜主人起居、生活休閒的屋宇。而庭棟在整個墓園的空間安排中,對莊屋的建設很費心思,也較富情趣。他不僅考慮身後事,而且注重身前居守遊息的問題。
莊屋及周邊佈置,主要由正門、順寧居、月台、雙巢、秋水夕陽亭、西廊、俟廬、蔬圃、塋田與土神廟構成。土神廟就在莊屋北面,庭棟也不清楚這個廟始自何時,雖有堂有軒,但高不過丈,鎮於北港口,乾隆二十九年春天重新修葺過。儘管這個廟屬於當地鄉民的信仰中心,每年有迎神賽會活動,但庭棟覺得土神廟已屬溪莊區內,就是溪莊的神廟了。
溪莊在構建過程中,一直按庭棟的意願進一步調整與完善中。
先是將莊中的蔬圃改作茶圃,再是於乾隆三十二年二月,邀請僧人貫一住進溪莊,作為常年管理人員;同時拿出二十畝田及相關經營事宜要求,作為溪莊維持的經濟基礎。 其實,溪莊最需要維護的,是庭棟最鍾情的梅樹,經常需要僱人栽培灌溉,精心養護。至於為何邀請僧人入莊管理,庭棟曾解釋説,主要在溪莊中做到“掃除無曠日”,“使莊屋中座不積塵,庭不荒穢”,只有僧人最合適。既要養梅,又要讓僧人常年維護莊屋的整潔,需要一定的經費支持,“非田不可”。
在溪莊規模初定之時,曾商議置田但未成功,主要在臨時找不到老成可託之僧,只是僱工守莊。遷延三年後,才找到“誠樸而善經理”的蓮域庵僧人貫一。庭棟隨後於溪莊所在鄉區(永七區 )中置買上述二十畝田,專門設立一冊,開明區宇細號,辦糧取租,由貫一管理,“任其自便”。在這份田畝冊首上,寫明瞭數則住莊條議,並列明莊屋中所有什物,以備查檢。庭棟將此冊與鄰近問心庵禪友公閲後,交給貫一,藏以為信。大概貫一的管理工作比較有效,因為庭棟説“嗣是而後,梅無殘缺,而莊屋亦得整齊潔淨”。
不過壽藏區本來就安排了塋田,位於溪莊東面,面積約三畝。塋田以北沿河地方還有餘地,種植竹子桑麻,土神廟就在這裏。這些地方作為塋區,都有籬笆與區外空間相隔。
乾隆三十四年,已卧病三載的繼室郭氏棄世,落葬壽藏的右穴。接下來,庭棟斷續對溪莊進行改造,將溪莊四面籬外臨水一帶的楝塘,改築成石塘,到梅花盛開時節,都成了梅塘。
溪莊的日常管理,由於有僧人常年住莊維持,讓庭棟比較放心。在乾隆三十九年八月守莊僧貫一去世後,由其徒孫雲珊承管莊務。次年三月,雲珊辭去莊務後,庭棟急忙於三十七日邀請僧人慧順入莊管理。此時,溪莊前又擴地數丈,庭棟決定用於栽桑。 這數丈之地的桑林,除了足以擁護塋前外,還可以為溪莊獲取一定的商業利益。 另外,庭棟要求在莊內另抅密室,名稱“觀妙”,可以終日起居於此,不見賓客。乾隆四十二年冬天,慧順辭去莊務,十月十一日庭棟又延請僧人洪元進莊。
對為人樸實而“不失禪家舉止”的洪元的到來,庭棟特別有感觸,且評價甚高,大概是他所約請的守莊僧中最滿意者。為此,他寫了個小記,通過住莊工作承接之記述,表達出此前守莊僧為何頻繁辭職的原因,就在於不能甘於莊中生活的淡泊。
對梅花可能是真愛
曹庭棟常自稱“性本淡漠” ,但他的閒遊活動多以梅為中心,體現出對梅花的偏愛。嘉善士人的尚梅之風,大概可以元代書畫大家吳鎮的愛梅為宗,吳鎮亦被稱為“梅花和尚”或“梅花道人”。吳鎮在城中的生活範圍,就稱梅花裏。 後來錢士升家族的早期記憶中,祖居於城內的空間也在這裏。
曹庭棟還説:“曩餘過秀水梅會里,於農家見有古梅,大兩抱餘,相傳唐宋時物,知梅非不可以經久也。”嘉興梅會里即梅里(王店鎮)的農家古梅樹,讓庭棟頗有幾分羨慕,覺得梅可以成為經久之物,從而觸動了他在壽藏前後種梅,數以百計。並從田租中,安排出一定的經費,凡遇梅樹有損傷,以便及時購補。溪莊塋域每年的維護費用中,多有與梅相關的事項。譬如編籬是為了護梅,以防止攀折;墾地是為了養梅,使梅樹長勢經久;而梅樹之後幾間莊屋的修葺補綴,以及管守人員的工食所需,都取給於此。按庭棟的估算,每年常規的經費安排,雖然不是太充足,但也不至於不敷所需。
在庭棟的精心建設下,乾隆二十七年溪莊的梅花第一次開放。庭棟十分高興,説“短短梅方栽隔歲,疏疏花已發當春”,覺人生之怡情悦性,真地需要遠離俗世之塵囂。鄉間的這次賞梅,給庭棟晚年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記,所謂“百千回到弗辭頻,沁鼻香迎此度新”。從種梅到等得梅花開,其中的期盼與想像,充滿了各種曼妙的思緒。在前一年冬天,知縣梁徽曾來溪莊看過四面碑,那時梅花並未盛放,庭棟賦詩説:“出郭屏輿從,衝寒舟泊灘。來看四面碣,徙倚百梅欄。” 當中存在的遺憾,是依倚百梅欄閒憩時的庭棟與梁徽都能體味到的。
但賞梅是具體可感的,且要將這種欣悦與眾分享。可惜的是,他與易東、研北兩位好友約定一起在溪莊看梅,因庭棟有事外出,錯過了花期,更加感到遺憾。 後來又給他們寫信賦詩道:“春初君約我,郭外探梅意甚果。夏初我約君,瓦罏煮豆來嘗新。……及茲閒居各杜門,梅早籠煙豆飽露。梅花開尚待明年,豆老卻得氣味完。” 庭棟的意思比較清楚,既然探梅未果,那將他們之間的這個缺憾,到夏初以煮豆嘗新來彌補吧。後來一起到溪莊過訪,雖已不能賞梅,但也算完成他們一起探梅的約定。不久,他又寫《題梅西釣檻》,言溪莊之西、問心庵之左偏,新闢了窗牖,隔水對梅樹,感到興味盎然,故有此詩,且以古隸牓之。 這種愛梅之情,確乎是到了痴的地步。該年閏五月五日,庭棟邀集同人到溪莊的梅西釣檻閒步,雖已入夏,天氣稍熱,庭棟還是十分開心,“但令樽有酒,莫道食無魚”。
此後庭棟在溪莊的閒遊生活記述中,多與梅相關。乾隆二十九年春天庭棟寫了《看梅》二首,他説:“北郊春事又相關,我與梅應有夙緣。繞壙舊曾栽百樹,開花今忽閲三年。”其實庭棟一直覺得在他的精心關照下,三年來這些梅樹長得並不繁茂,所謂“久濡灌溉姿仍瘦”,但想到溪莊這些梅花盛開時,路過的人都被梅花所吸引,“道傍指點動吟歎”,還是覺得十分愉快。 冬春之際,江南多雨,如想看梅,還要等候庭棟所説的“嫩晴天”。不過雨天在溪莊看梅,別具一番滋味。這年二月,由於天氣稍寒,春信較晚,所以有庭棟在雨天感嘆的“杏花風裏放梅花”,且連夜小雨之下,“梅花應不要人看”罷。 二月二十八日,家居附近的好友月林乘船來溪莊閒遊,微雨之中,滿眼落花。
賞梅季節有明顯的季節侷限,多在年頭年尾。這個時節江南的天氣,往往陰冷多雨雪。乾隆三十年二月望日,庭棟再至溪莊看梅,又逢雨期,雖然路滑泥濘,卻不減賞梅興致。

乾隆三十一年新正十七日,應該是難得的好天氣。庭棟在溪莊漫遊了一天,直到夕陽西下。雪後的梅花香味更濃,令他十分難忘。 後來寫《溪莊看梅》四首,表達其多年來種梅、探梅的感受:“百樹梅花手親種,花開五見歲華更。”梅樹已經十分繁茂,“人從樹底行”。但很多本該賞梅的佳期,被連宵風雨所誤,不能不令人悵然。像他這樣開始需要籐杖的老人,更加期盼在有限的賞梅季節,逢到好天氣,靜靜地品味“滿眼芬霏”與溢滿四匝的梅香,感受溪莊的雪后豐姿。
次年的探梅活動就在正月初五日,他説:“和風恰恰送林隈,歷盡冰霜暖欲開。今歲探梅始今日,一春應到百來回。”由於天氣晴好,其他來溪莊賞梅的人,早已絡繹不絕了。 對這次探梅,他頗為滿意。後來於某天雪後,在東園晨起,又令他想憶溪莊的梅花:“遙憐我莊上,紛白滿疏條。”
雖然愛梅,庭棟的探梅時間卻非常有限。在梅花盛開時節,只要有機會去溪莊賞玩,庭棟總是不忘以詩為記。這樣持續不斷,詩作成了他每年的探梅記。乾隆三十三年二月上旬的探梅活動,他也是極滿意的。由於百樹梅花已經繁茂成林,他挑了六棵送給好友。這種與人分享的快樂,在庭棟詩中時或可見。他還不無得意地寫道:“年年花信到如期,攜酒呼朋賞及時。花愈清妍人愈老,卻教雪鬢對冰姿。”
每年的賞梅時間間隔太久,總是令人期盼。乾隆三十七年除夕夜,庭棟就耐不住激動的心情,準備在即將來臨的新年,要去溪莊看梅:“孤斟側聽笑言譁,如客如僧尚有家。但祝今宵能穩睡,明年打點看梅花。” 或許太過興奮,除夕真的會無法穩睡。很快到來的新年,應該帶來新的氣象。可惜的是,庭棟卧病在牀,沒法起身去溪莊,除夕夜所書的“明年打點看梅花”之句,成了虛語。這次賞梅的佳期就這樣錯過了,但也無可奈何。 此後能夠如願而正常的探梅活動,應該也不多。乾隆三十九年,在上元日過後的雨天,庭棟又只能在東園倚窗憶梅。或因年老體衰,行動不便,讓庭棟已經感到自己不能常於風寒雨冷中到溪莊看梅。這使得他頗為沮喪,也對住在溪莊的多了幾分羨慕之意,因為他們“風風雨雨得頻看”,天天可以領略“雨洗煙籠態自奇”的梅花妙姿。
接下來的兩年,也是如此。乾隆四十年二月中旬,溪莊梅花盛放,庭棟卻在東園樓居養痾。冬春之交常為薄病纏身的庭棟,只剩下與友人的感嘆:“探梅笑我興偏辜,卻讀君詩意不殊。萬事只從想像好,繁華亦爾況清孤。” 無法探梅的情境下,也僅存想像了。但他似又不死心,總盼天晴氣暖時節,能夠放舟溪莊,盡情賞梅,“花若有情應我待,漫嗟零落雨風多”。 次年正月初旬,溪莊梅花已開,庭棟仍無法前往,説是“病起尚遲”,其實是“杖難支足”,身體不適往觀而已:“吾年七十還添八,計種梅花十六年。健飯能撐羸骨在,須知未了看梅緣。”老病殘年,偏偏又是“年年風雨值花時”,令庭棟無限遺憾。
在隔了較長時間之後的乾隆四十二年正月下旬,身體狀況良好的庭棟,終於再次有機會與友人乘船前往溪莊,盡情賞梅,並十分愉快地賦詩道“策杖不愁成獨賞,同舟載得覓詩人”。
乾隆四十三年隆冬,又是天氣晴好,庭棟再次候到了這樣的時節,乘船到溪莊看梅,其喜悦之情,完全溢於詩中:“喜值衰翁今八十,年頭年尾賞花開。”
結語
曹庭棟出身於縣域社會中頂級的曹氏家族,功名不高,是一名廩貢生,大概屬於年資深、又享公費待遇的生員而合法地捐得貢生的身份,地位較生員為高,也有機會為官。這樣的讀書人,在地方上已經屬於“鄉之望”,但庭棟淡於仕進,在祖蔭之下,一生過得比較優遊閒適。庭棟生前的壽藏安排,在傳統時代中國人的生活中具有普遍性。像他這樣,對壽藏有如此精心的設計與空間規劃、長期有序地安排墓園管理,並時常進行相關的閒遊活動與詩文描畫,在明清時期地方文人的生活中卻罕有記述。而東園與永宇溪莊的隱逸休閒活動,可以集中反映出一個疏離政治場域的地方士人的基本面貌,以及對於生命歸宿的最終安排。
曹庭棟在城鄉之間的生活經營與閒遊活動,基本呈現於日常交遊的布織過程中。晚年又熱衷於養生的研究與實踐,在其名著《老老恆言》中説“優遊盛世,以享餘年”,認為自己也能成為“太平安樂之壽民”,是一種“大幸” ,在後世他被認為是清代甚至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養生學家。庭棟豐富細膩的生活中,對個人恬淡心境的反覆言説,以及優遊鄉里的閒雅活動,一如其抒寫的“老我林園與世忘,一閒送卻幾時光”。

庭棟崇尚與蹈行的文人能事,與政治的關係較為淡漠,正好應和了康、乾時期政治高壓下士人生活的轉向,到乾、嘉時代皓首窮經式的考據已然成為一時之學。當然,庭棟在地方權勢網絡中,並不具有什麼特殊地位。但他畢竟出身高華門第,聲望雅重士林,儘管厭棄舉業,絕意仕途,放浪形骸於林泉之間,在鄉里仍一直被目為“巨人長德”。 處於鄉野之地,庭棟時有對地方民瘼的關心之舉,也屬自然。例如,他寫過一組四章的“築圩岸謠”,既反映了水鄉民生的實態,也體現出他對地方事務並不漠視,他認為像築圩這樣的公共工程,是個體農户無法應對的,需要仰賴官府的力量,在官民之間及時通力協作後,才會有較好的成效,即他所期朌的“自今不怕秋水至”、“室家保聚樂且康”。庭棟也曾於縣城南邊瓶山的廣仁祠(乾隆六年建),參加對於當地歿而無祀者的祭祀義舉活動,在乾隆二十七年廣仁祠移建於山下時,又與同仁一起積極籌劃 ,是他所有文字記述中較少涉及的善舉活動。
經歷了明清交替的漫長曆程後,晚明以來的那些世家巨族大多淹沒不彰,甚至徹底衰敗。尤其是在清初,由於王朝鼎革、奏銷大案以及其他原因,很多名族出現了長程下流 ,甚至在短時間內迅速敗亡。但也有家族經歷政治變革,仍得以頑強延續下來,並保持着尚屬興盛的態勢。這固然與科考上能保持一定程度的攀升之態,而且又有比較強勢的姻親關係的固結,有相當的關係。從曹勳開始到曹庭棟這一代,即進入了所謂的盛清時期,對曹氏家族及其個體生命會有怎樣的影響,曹庭棟的生活史提供了較好的樣例。引用安克斯密特(Ankersmit)的話來説,歷史研究的對象不再落到樹幹或是樹枝上,而是落在樹木的葉子上,那些“歷史碎片”成了史學關注的中心,但歷史研究還是要堅持本質主義,其本質並不位於歷史之樹的樹枝或樹幹,而是位於葉子之上。從還原傳統時代人們日常經驗的意義上來看,解讀特定時代的地方社會與特定人物的生活形態,注重代表性人物對於其生活世界的感知、個人生命的體悟,甚至對於王朝歷史演進的評判,將使傳統士人生活的解讀,更形整體而全面化。
本文作者為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馮賢亮
原題為《曹庭棟與永宇溪莊:盛清時代一位地方文人的生活》,刊於《明清論叢》第十七輯,故宮出版社2017年12月版,轉載時對部分標題有所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