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卡上的斑點_風聞
jackshanghai-我看到了一个只穿裤衩的美国》作者2018-06-05 16:22
被扔掉的丈夫
克蘭是個邋遢不拘的人,因為是退伍軍人,總算還能在一家小醫院中當夜間看更,收入雖然不多,但也能在一個偏僻的地方擁有一間破房子。
這間破房子用鐵皮木板和石棉瓦構成,油漆成黑色而不是白色,米黃色或任何一種使人感到輕鬆些的顏色。所以説它是破房子,主要是鐵皮給人造成的一種破落感,石棉破了,用鐵皮補,木板破了又用鐵皮補,七補八補就顯出了寒酸。當然,比較亞非拉那些用泥漿拌草秸糊成的房子,這所房子還算不失富國的風範。
破房配舊車是理所當然的事。克蘭説:“我寧可開美國的二手車,也不想要日本人制造的新車”。
此話是否出於油然而升的愛國之心就不得而知,但一看他那一米九左右的身材,也就明白大個子塞在嬌小玲瓏的日本轎車裏頗有大人睡搖籃的感覺。因此他坐在那輛1984年凱特拉克的駕駛位置上,就像一隻鸚鵡棲身在一個寬大的鳥籠裏一樣,盡情地昂首環顧,而不必低頭哈腰,小心翼翼地鑽進日本車裏。
三個人坐在這輛車裏各有各的心事。克蘭和那個中國女人的心事是具體的婚姻條件,而我的心事則是帶哲理性的,思索着人生,當然別説是坐在二手車裏,即使雙目微團靜坐在菩提樹下三年,也未必悟得清楚的人生。
克蘭是新婚不久去越南為美國替天行道的,也許是道行不高,結果反而被對方捉進了戰俘營,一關幾年。一旦獲釋回國,等待着他的並非日夜迴盪在心頭的黃綢帶,火紅的玫瑰,德沃夏克的田園式牧歌。他發現老婆雖然按月領取與化費他的薪餉與津貼,但卻在牀上和別的男人尋歡作樂。
這對於一個提倡性解放,感官享樂高於一切的社會,這實在不算一回事。但從消費主義的角度來看,克蘭感到有一種自己付錢卻讓別人享用的被欺騙感。
結果只能是離婚了結。這不是克蘭個人特別倒黴,凡是婚姻建立在情慾與私慾的基礎上,而不是建立在責任與愛情的基礎上的必然結果。
這也不只是姦夫淫婦們的個人道德問題,而是商品經濟的畸形發展,人與人的關係皆被物化為消費關係。對舊的、過時的,不合用的東西一一扔掉,從一次性尿布、衞生巾、飯盒、舊電視機、洗衣機••••••一直扔到用滿三至五年的丈夫或老婆。
現代的美國,平均每兩對夫婦中有一對是註定要離婚的,如把非婚同居與試婚計算在內,少説有八成會分手。而被俘人員歸國後的離婚比例又高出同齡人的兩倍。克蘭只是被扔來扔去的一件過時貨而已!
為了解決性慾,克蘭也找人同居過。年齡一過五十,就很難有較年輕的女人願意和他這樣的窮光旦同居;而找個老太婆又味同嚼蠟;找妓女,開銷又吃不消。他的目光很自然地轉向那些急於找美國公民結婚來取得綠卡的外國女人。
耶穌的再思考
這些外國女人當然不會是富國的子民,聚焦燈下的主角偶然也有幸讓給了窮國的女人和美國的光棍。
但事情遠遠地超出了男娶女嫁兩廂情願的範圍。因為這已成了一種商業,凡事一涉及商業,就有一大幫人靠此謀財取利。同任何商品一樣,有真品必有假品,公佈一條政策必然會有十條對策來鑽空子。
比方説,美國移民局裏並不缺乏具有各種學位的聰明人,挖空心思地制訂出一個又一個的規定,如美國公民要娶外國女人並帶回美國者,必須具有女方的詳細資料,有雙方的來往書信,男方在女方的居住地有不少於幾十天的相處並有合影的彩色照片為證,公證了的訂婚
證明等等。
於是中介商就趁機活動了。某光棍(男女光棍都行,但以男為主)安坐家中,壓根兒沒有想過要去遙遠的角落裏與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談情説愛討論婚嫁,於是中介人鼓起如簧之舌,曉之以利,喻之以利,動之以利。那些窮極無聊的光棍,豈能不為包吃包住包未婚妻上牀的免費施行,把那個名義上的未婚妻搞回美后還能白拿幾千美元,填些表格,先假裝結婚,待那個女人拿到綠卡,再填些表格又假裝離婚。
待到美利堅合眾國的官僚認識到自己並不比傻瓜聰明多少時,就不停地修改文件,比方説要過埠新娘在美國的法定婚姻期限不得少於兩年,方能領綠卡。
不論怎樣改來改去,倒黴的始終是窮國的女人,獲利的始終是中間販子,在兩年中能盡情蹂躪假妻並有報酬的則是富國的光棍。
當人們慶幸奴隸制已在文明社會中相繼消失,成為歷史的瘡疤時,誰又能閉眼不見另一種摩登的奴隸制呢?奴隸主不必自掏腰包拿出一文錢,而是由女奴自己服服帖帖的地獻出一萬、二萬、三萬美元給中介人與新主人。而大多數窮國的女人根本不可能預先付清這一大筆錢,那麼,等待着她們的是在新大陸的人肉市場充當若干年的性奴隸,直到能贖身為止。
當耶穌先生上身赤膊,只穿一條破褲,在暮色蒼茫中吃力地揹着那隻沉重的十字架攀登行刑處加里裏小山時,他在想些什麼呢?
羅馬帝國的暴政建立在奴隸的背脊上。但耶穌不見得會想到兩千年之後的人,不是在當金錢與權力奴隸,就在充當生殖器的奴隸。科技的文明與道德的淪落是那麼和諧地背道而馳。新一代的帝國建立在新一代奴隸的背脊上。志願也好,迫使也好,反正就這麼活着!
欲取綠卡必先家破
車子從市區向郊區的那間破房子馳去,坐在後排的那個中國女人,比較起命運完全由婚姻介綠所之類的中介人來掌握,雙腳從未走出過國門的女人來説,可算是一個見多識廣,獨自掌握自己半個命運的個體奮鬥者。
她有正式的探親簽證。五年前來過一次,當時未下決心留在美國,因為在紐約當家庭女傭時被一個美國老太婆的氣勢嚇壞了。該老太婆雖然不罵人,講話也不很兇,但對她的態度就像對待未經開化的野人或外星人之類的怪物一樣,事事要啓蒙示範,時時處處像影子般跟着她。比方説,使用電熨斗前,老太婆就拿着插頭説:“這是插頭,你懂嗎?插頭,P—L—U—G,不能放在水裏、牛奶裏、汽水裏、一切液體裏!液體、懂嗎?••••••”
如此等等。這對於一個從小生長在中國第一大城市,天天接觸着現代工業文明的人來説,這種痛苦遠比屁股上挨皮鞭子抽打更難受,因為事實上是從人變猿,成了一隻伺侯主人的大猩猩。
持探親護照簽證是不能在美國打工的,這一點雙方都知道。僱主覺得花三百元僱一個女傭是便宜貨,而被僱的覺得三百美元等於她在中國的工資十多倍,即使當猩猩也無所謂。
探親半年期滿回國,周圍的人有的説她笨,上了天堂又何必再回來往亭子間!有的説她是當代七仙女捨不得中國的夫妻情母子情。
五年匆匆過去,符合再次探親的相隔期限,此時兒子已讀初中,一心要到美國去吃薯條和漢堡飽,把希望寄託在媽媽這次能在美國取得綠卡,手段可以靈活點嘛!
於是一家三口人設計了三個步驟,第一步是辦手續離婚並有中英文的公證書,但在簽證時仍在申請表上填寫已婚,以免領事壞疑她有移民傾向;第二步是在美國找美國公民結婚拿綠卡,把兒子帶出去;第三步,入了藉,和美國人離婚,再以美藉女人的身份回中國下嫁原先的丈夫,以大團圓結局。
這些步驟雖然與田中奏摺風牛馬不相關,她們沒有受過參謀訓練,但所付的苦心是一致的:欲取綠卡,先必家破••••••。因此,當她第二次踏上美國國土時已抱破釜沉舟,志在必得之心。小卒過河,女人四十,有進無退進也難,只得打橫了心橫着走。
剛下飛機,親戚早已替她介紹了一個老光棍,七十五歲,黑頭髮黃皮膚,一輛汽車就把她拿去試了四天。第五天,汽車又把她退回親戚家,人未站穩,車就飛馳而去,因此也搞不清退親或退貨的真正理由。
只能根據該女人的一面之詞來暸解,她説這個洋名叫安德遜的老漢粗暴非凡,脾氣大過野牛,不準與他並肩而行,因為他只有一米五,她卻有一米六五,要相距兩米,少了多了都要臭罵一頓。説是帶她進商場買衣服首飾,只見他行走如飛,出了大門還罵商場寒酸,沒有一件商品是像樣的。
他的住所發出一股股怪味,比狗窩的味道要複雜得多。每天晚上要該女人自己脱光,站着不動讓他用一支木棍到處敲打,或者用手狠命地又抓又捏,最後是拿出一條皮帶來抽打。顯然,這個安德遜已喪失了性功能,而用性虐待來代替性的發泄。
安德遜本人是流氓、是魔鬼、是八格野路••••••這都無關重要,重要的是有這麼一種把人當作商品的社會制度和生活方式,有這麼一批取之不竭的貨源。如果世界上真的消滅了貧富差距,世界就不會那麼精采。沒有窮人,誰來掏糞池、挖溝渠、修馬路、修高速公路,爬到幾十層高的腳手架上玩命!誰會在燈紅酒綠中伺候那些腦滿腔肥一身酒臭煙臭的色蟲呢!那些跨國婚姻介紹新,皮條客,人販子又靠什麼來發財呢?大洋彼岸一個平靜如一池淺水的小家庭,忽然間風嘯浪湧深不可測,還不是有鬼在暗中推磨。
地下十七層與十層之間
除了安德遜之外,據説親友們還替她介紹了兩個對象。有的下身癱瘓,有的半痴半呆。總而言之,他們是想找一個不必付工錢的女傭兼老婆。如果對方有錢,這當然可以考慮,但偏偏都只有舊房一套,靠幾百元養老金渡日,尤其是他們的子女雖然不會化一分錢去供養老人,但對他們的身後之物,包括一套舊房子是決不會輕易放過的,也就是説,她很有可能在老人去世後,像麻雀一般被訟棍們用精心策劃的遺囑一棍趕走。
她在親戚開的小食館裏當臨工,開門打烊、切菜、洗碗、炸煎蒸食品、跑堂、帶孩子••••••什麼都做,但就是沒有正式的工錢。親戚認為不收她的擔保來美探親,不收她的婚姻介紹費,不收她的吃住費已算是天長地久的情份了,當然零用錢還是給一點的。
她在跑堂時被克蘭看中,雙眼如膠水般地貼在她那依然苗條的身材上。憑經驗,這是一個新來的覓綠卡婚姻者。
而在她眼中,克蘭六十左右,未顯老態,不痴不呆,動作矯健,有點像西部電影裏的老強盜。她並不害怕強盜,因為在美國的電影電視中,強盜經常扮演主角,比老實巴巴的男人更富魅力,但她害怕的是窮強盜。被多次一無所獲的試婚試怕了,雖然規章制度多過牛毛的美國沒有制 訂和公佈過諸如《試婚細則》之類的操作規程,但那些老光棍一無例外地買行着類似的操作規程,但又不給一分錢。
眼看半年的簽證已去了一半,不禁心急如焚,要求親戚設法先打聽下克蘭的底細,而不是白白送上門試婚。
她的親戚雖説來美國多年,但除了食館的日常用語外,其它對話還要藉助手勢和臉部表情來搖頭晃腦,因此又來求我幫一次忙,親眼看看克蘭的境況並當面暸解這個女人所想暸解的一切情況。
這個女人雖然可憐,但絕對不會使我產生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同情心。因為這類的女人在美國實在太多,沒有國格,也沒有人格,更沒有貧賤不能移的幾根硬骨頭。只是作為一個同胞,我不希望她在這個弱肉強食的社會里成為又一塊任人宰割的苦肉。
多爾參議負直言不諱
車在克蘭的破房子前停了下來。孤零零地傍着一條縣級公路。
房子的裏面比外面略勝一籌,至少沒有明顯的破落相。一進門就是一個十多平方米的客廳,我們能見到的也限於這個範圍,除非他主動邀請,我們當然不會伸頭探腦地去參觀他的其它房間。果然他也沒有這個願望。
三個人坐在客廳裏,接觸着一個最古老而又最現實的問題,一個男人在什麼條件下獲得一件商品或一個女人,而不是愛情!
這個女人請求我翻譯的一些內容無非是直接地或婉言地暸解克蘭有多少財產,現款和子女的情況。
這當然不是社交場合是否該問或失禮的問題,而是一場交易,金錢與肉體的交易。這裏不需要有靈魂的生命,只需要行屍走肉般的商品。
根據美國移民局的不完全統計,美國人與外國人的婚姻有30%是屬於拿綠卡的交易式婚姻。為此,光紐約一地,每月發出1,200張因婚而獲得的綠卡。在美國究竟有多少家公司靠人肉交易而生存就不得而知,但行情是相仿的,一個外國男人或女人想通過婚姻而獲取綠卡,必須為此付出五千以上的美元給中介公司,先付一半,正式結婚後再付另一半。而中介公司付給這個美國公民只有總數的五分之一。至於能不能拿到綠卡則不作保證。
應當説,性交易和人口買賣並不只限於美國,不論窮國富國,只要和美國所宣揚的文化和生活方式一相結合,這種醜惡的現象就大肆氾濫。
1995年六七月間,美國參議院議長,現在的共和黨候選人多爾曾在好萊塢發表了一篇聲色俱厲的宣説:“我們的流行文化已經發展到危及我國國格的地步,好萊塢還在製造性和暴力的墮落惡夢。我真想發問,這算是你們事業上的成就嗎?你們已經出賣了靈魂,可是你們一定還要再來貶低我們的國家,威脅我們的下一代嗎?”
多爾今年七十五,當了幾十年國會議員,對本國的認識當然是入木三分極其深刻。但老闆們及製作者們毫不在乎地認為:我們追求的是利潤,而不是道德。美國並非沒有好的小説、戲劇、電影、電視和傳統。但老闆們通過鋪天蓋地的傳媒網絡,除物質商品化之外,把精神領域的每一個角落都使之物慾化商品化。
他們研究了人類的各種本性,習性和劣性,不難發現人的感器官中最有商業價值的是嘴巴、眼睛、耳朵和生殖器。最能刺激神經未稍的是搖滾樂的節拍,是血淋淋的場面,是吸毒後的感覺,獸性大發的濫交。
為了使這些能形成久盛不衰的國內和國際市場,老闆們需要的最佳消費者是半人半獸,只會模仿與發泄,永遠在追趕消費新潮流的動物。這就是當代美國商人所泡製出來並拼命向全球宣揚滲透的美國文化,這也是與他們的祖輩奉行的清教徒文化完全背道而馳的文化。
跨國婚姻只是新潮流中的一種淚水較多的玩意,全世界都有人在玩。與紐約、芝加哥、舊金山的明碼標價相對而言,克蘭與該女人之間的直接交談是比較乾淨的交易。
該親眼看的也看了,該親自暸解的也暸解了。當克蘭開車送我們回城裏的途中,三個人都緊閉着嘴,遵守着沉默是金的古訓。在肚子裏沒有講出來的金玉良言無非是:普天之下,窮女人找好丈夫難,窮男人找好女人也難!
(選自本人著作《我看到了一個只穿褲衩的美國》2000年,廣州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