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岐曾的地下抗清日記_風聞
斜塘北栅-画舫笙歌顷刻过,只有菱歌,不拾人间唾。2018-06-06 08:28
摘自馮賢亮著《明清江南的州縣行政與地方社會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

弘光政權結束以後,南方各地的抗清鬥爭,逐漸匯聚於隆武、魯監國、紹武、永曆等南明政權的旗幟下,既是明朝的延續,又是清初歷史的一個組成部分。志在抗清復明的文人士大夫們,各自擁戴這些不同的政權。[1] 他們滿懷希望,“願提一劍蕩中原,再造皇明如後漢”。[2] 很多人在起事時,以明室帝王為效忠的正統,構建起他們的精神依託。陳子龍在松江地方起兵抗清時,曾懸掛明太祖像,當眾宣誓,以此示明身為明臣;侯岐曾參加嘉定的地下抗清活動時,在丁亥(1647)元旦,也仿設明太祖像於“甲乙軒”。由此表明,這種情況在明遺民中是相當普遍的。[3]
如果從1645年五月清兵下江南計起,至1647年五月侯岐曾、陳子龍等人殉難,不過兩年光景,於抗清歷史的書寫中,往往被着以重墨,但真正能呈現那些在江南隱居,並仍堅持抗清活動的志士們的日常生活,除了岐曾遺下的日記,罕有可舉的資料。
岐曾以頗為謹慎的態度,在日記中描畫了侯氏一家的生活日常、江南地方社會各種變化的情況、與浙東魯王等抗清政權的聯繫以及全國抗清消息的聽聞感受等內容。到了1646年的除夕這一天早上,岐曾從惡夢中驚醒,覺得“大事當不遠”,家族的危難也許會隨時降臨,決定從1647年開始,日記“務略之又略”。[4] 但是,這對追索彼時抗清志士的生活史而言,仍是那樣的彌足珍貴。

岐曾十分注意官府對於侯家的態度。在1646年四月初七給兒子玄汸的一封信中,岐曾提醒他:“伯母傳語羊玄,要防拿船,似尚須一兩日消停”;又説“濰[維]亭未必真搶,而居民逃竄則有之”,聽説抗清的“白腰黨”“佈滿太湖、沙湖間,濰亭一帶石岸俱已抉開”,他認為這些多屬“流聞”,不必太在意。至於崑山縣城的戒嚴,他覺得是可信的。[5] 過了幾天,岐曾比較概括地記下了上海等地抗清人士活動的一些情況。[6] 五月間,陸翼王來與他會面,説起新涇一帶清兵“淫掠至慘”,“城中十室尚九閉”。這些都讓他感到緊張。[7]
而岐曾聽聞各地抗清的消息後,時常是喜憂參半,但多數歸於絕望,他自己也認為,在日記中的這些記錄,如所聞的“閩浙義師齊奮,隆武恩詔初頒”等,是“遙遙未可為據”的。[8]
1646年三月二十七日,岐曾記道:“得和從郡回,一飯而去。得大鴻[顧大鴻]札,為言龍種面授語,閩浙似合似分。隆武詔書,我今日始得見之。(自聞浙師大捷,旋聞杭州被圍,大約道路流言日日有之,略記之,以需後驗)”[9] 二十九日,給女婿顧大鴻的信中説:“南州事,為母者,道基初定,一手劈開;為子者,家業世承,終身孝養:此相成不相礙之局也。……我屢欲通問南州師,而前此皆寄子侄筆端,茲正不欲為凡此情形。啍啍絮絮,煩足下夫婦即將吾此字密商之可也。”[10]
到四月初三,又給顧大鴻的信:“自相訂後,即几几望足下夫婦束裝東下矣。忽得尊公言旋之報,不意亂離悲痛之餘有此一場狂喜。”[11] 這個“尊公”就是顧鹹正。當天,岐曾就給鹹正(弦齋)寫了一封密信,其間談及其對於當時形勢與時局的看法:[12]
茲特先馳一介叩首,百凡情話,都未暇及,惟欲一詢西北情形。齊豫秦晉間,何處有反正之機?或口授大鴻,詳悉見報,尤妙也。……至弟生趣已盡,止為侍母全孤,留此殘生。能使殘生早捐,則種種滔天之禍,不復可支矣。説到此,尚能作意表行事否乎?惟有憤悶欲絕。自今已後,親翁時時錫我南車,死生禍福,俱不至倀倀靡靡矣。晤對之期,更容專訂。
岐曾與浙江地方南明抗清人士的溝通,向來十分謹慎。有時他也時常囑咐相關同志,要保持高度警惕,以免引來殺身之禍。
五月二十九日,他給顧鹹正的信中這樣説道:“下邑變事雖繁,而初旬之約再忍不過。昨乃特奏八行,豈意復中道返也。從此音書阻達,一等之大事之不可期,庶可解煩化躁。……弟以為今日傳某忠臣予恤,明日傳某名士拜官,此至危至危之事,將來無數殺機盡在此中。以故陳情一疏,弟每凜凜持之。至如家兄之事,所云日光月華、雷轟電烈,非待口説而後彰,亦不爭遲速於旦晚也。鄙夫所見,向來如此,然正未敢執臆斷以誤當機。況親翁所云無誤,是真實無誤者,以故遺孤斗膽相托,直欲一介專馳中道人許,其書疏未敢遽緘,悉呈台覽。”這天,由兒子玄汸代寫疏稿,薄暮始完。他在日記中載道:“予作三札,並前諸札未達者一一託之弦齋。侄止寄中道人一札,同疏往。城中事傳説紛紛,金科至,知駢戮數人,令已下獄,尚需核實。燈下,同汸絮囑陶蟬,來朝勿複相關矣。小昆信至,知存古[夏完淳]大有來意,因錢瀨廣之變,故遲之。”[13]
六月十七日,岐曾接到顧鹹正的長信,大概有幾千字。他覺得復明活動頗可期待:“大都策中興之必可期,目前舉動,力勸吾輩勿過於畏慎,蓋謂予前札申申指點危形故也。大鴻為父陳情,即日泛海,一言告別,可雲壯遊。兩日聞錢塘□□,大殲於蕭山之伏機。昆來者言之亦鑿鑿,豈天人遂爾湊泊耶?”[14] 第二天早上,岐曾聽説夏完淳兄弟已於昨天傍晚抵達槎樓,即派人送信問候,覺得抗清武裝友人所云“□□實未渡江,勝負兩皆説夢”,實在匪夷所思。[15] 當然,岐曾給夏完淳寫有一信,主要是提醒完淳等人,在槎樓隱居時,行動一定要慎密。[16] 同日,岐曾給顧鹹正寫了一封長信道:[17]
當此雕肝腐腸之時,忽投以益智定膽之劑,能不蘇蘇起立乎?……弟今日所處與兄不同,兄雖出萬死一生之餘,而此身既全,自當理前事以啓後圖。弟則覆巢遺卵,除卻奉母全孤而外,誓不敢萌它妄想。而又親見彼法之加刃於我,一步緊一步。……忠義諸家,不雲暗結白腰,則雲顯通閩海。而忠義諸家,舉事如戲,實亦有可躡尋,則其一舉手間,何異於掃塵爍凍哉!至如目前誅求家業,雖未即及性命,而身危者苦趣自知,亦安得更有閒心剩力以及其它。是則弟與兄所處實實不同,所以知有幹惕,不知有寬泰,直由情地無可奈何耳。……而今日讀□新皇詔書,不覺眉掀肉舞,以為理數值其至窮,惟當以氣焰相取,吾從此不敢復執所懷來矣……刻刻防擒家屬,一出門即防及藐諸。
而給女婿顧大鴻的密信中,岐曾對抗清消息的不確,顯得十分焦慮:“錢塘之事,或雲渡江小敗,退保杭州,或雲其實未渡,或雲悉眾而渡”,都是“杳無回報”。他需要等待其它消息來證實。[18] 後來給顧鹹正的信中,還在詢問“錢塘已有確耗否?長興白龍魚服,不終困於豫且否?此成敗大關也。雁門一網,不至株連否?”岐曾希望鹹正早予確示。[19]
對於太湖地區義士們的抗清活動、浙東南明政權的北上舉動以及全國其他地方的抗清消息,岐曾在日記中經常予以關注。但是,畢竟大勢已去,那些頻繁的抗清活動又力量有限,太湖義兵已是“勢漸孤蹙”[20],浙東地方的抗清時常受挫,與傳言中的抗清捷報還是有出入的。[21] 這種焦慮中帶着的些許期盼,正如歸莊詩中所言“安得中興真主應時出,救民水火中”。[22] 七月下旬,岐曾收到顧鹹正家傳來的信息,道是從江北來的人“親見何督師(騰蛟)破泗州,瑞昌王破太平府”,而且還聽説“宛陵、淮南間義兵日新月盛”,正當令人振奮不已時,岐曾從夏平南那裏得知“金華已被屠,浙東不復可為”,“不覺慘沮欲絕”。[23] 至於被清兵擒獲的明室舊臣的情況,也多與傳聞不合,真假難辨,讓岐曾“為之悶悶”[24] 有人從城裏來,向岐曾言及嘉定各地發生的不少變亂,南翔鎮居民十分緊張,“終宵戒備”。而清兵所過之地,對鄉村仍多有騷擾,南翔、大場等鎮,“傳聞打糧所必不免”。岐曾在日記中説:“予飄搖轉徙,蹔寄此中,萬非獲已,慨然識之。”[25] 到七月底,岐曾一方面希望他聽到的好消息都是確實的,另一方面也希望官府的催科能夠寬緩。可是南京方面並無任何異常警報,而準備參加科考的舉子們正絡繹前往。岐曾感到有些絕望,那些傳聞浮言無定準,而處亂之情境令人可悲。[26]
岐曾所云的處亂之情境究竟若何?在十月間給顧鹹正的一封信中,岐曾有這樣一段話:“當此之時,一二懿親契友,惟以廢絕往來為真往來,此乙酉七月四日以後自盟然也。比來尚有以太平物色施及寒廬者,弟幾欲揮刀相向,寧可做一場人命耳。至今年六月,復遭先嫂恭人之變,弟保孤之責愈重矣,而誅求之累亦愈慘。至八月以後,弟積病乃大發,兩日一瘧,冰崖炎井,變換不知凡幾。至此縱未能忘情往來,亦窮於時勢之不可奈何矣。”[27] 這當然是侯家情境最為真實的告白。
此後岐曾不斷收到的抗清消息,越來越令人不安,福建失守,隆武帝已避入江西;四川抗清的張獻忠也失敗了。[28] 至於北京已然“恢復”的傳説,岐曾更不敢信以為真。[29] 後來他又説:“此間久聞燕京已失,今竟屬荒唐。”[30] 岐曾覺得:“大事既不可期,身家水火,日甚一日。”[31] 感到危難時刻都有可能降臨。
[1] 可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