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北京姑娘跟我説,千萬別跟北京人説高考容易_風聞
蛋总toshi-我觉得OK2018-06-06 18:09
本文轉自微信公眾號:大家(ID:ipress)
作者:張國
敲開隔壁的門,理直氣壯地要求鄰居停止使用抽水馬桶的時間又到了。
説的是高考。
根據一位每到此時總在處理這類事情的警察概括,有的家長將殺蟲劑用在青蛙身上,為了消除夜半蛙鳴對孩子的影響;更偏激者,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從20米外的高空向下潑水,目標是一頭霧水掛在半空的空調安裝師傅……
**環保局、城建局、城管局、交管局乃至海事局,紛紛體貼地公佈了噪音污染投訴熱線。**寺廟神像前禱告的香客裏,多了不少學生和父母。
我是鄉下來的,每回見到這嚴陣以待的陣勢,想起高考前夜我們一羣鄉下孩子頭一次寄宿在縣城的考點,聊天聊到凌晨,總有一種對自己命運破罐子破摔不負責任的負罪感。

一
自北京奧運會以來,我第一次見到倒計時牌,是在安徽的毛坦廠中學。
忘了是去年的哪一日,但不難推算:校園裏所有的電子屏幕都在提示,“距離高考僅剩204天”。
毛坦廠中學外號 “亞洲最大高考工廠”,生源不佳,但通過爭分奪秒的苛刻訓練,將一些原本升學無望的孩子送入大學。當地每年送考生趕考的車隊浩浩蕩蕩,是高考前一景。毛坦廠鎮有一棵“神樹”,只有它知道自己安慰過多少快要崩斷的神經。

6月3日晚,毛坦廠鎮,考生們放飛孔明燈,燈上寫着他們的心願。第二天,他們將各奔前程,參加7日開始的高考。趙迪攝
一同去造訪的人十分好奇,問長問短,不斷將毛坦廠中學與大城市的中學作對比。我反而見怪不怪了,甚至有一種故地重遊的錯覺,因為跟我讀過的中學過於相像——都是一個交通不便的小鎮上的“最高學府”,都接收了不少高考復讀生,連讓外人感到不可思議的作息制度也那麼相似。
我們當時每天早晨五點起牀集體跑步,然後是早自習,晚飯後還有兩節晚自習。各科老師還很喜歡佔用自習課補課——如今回想起來,他們堪稱業界良心,不會為此收一分錢。沒有食堂,每個人的課桌同時也是飯桌。學生出校門要請假,每個月可以回家一次,“軍事化管理”。每一次考試成績和排名都要公佈,在校園的幾面外牆上,公示着每個學生的“最高機密”。每場考試,學生的考號就是上次考試的名次,假如考號一直是“一號”,連監考老師都知道你是個苗子。
因此,對我來説,毛坦廠中學真沒什麼稀奇的。我經歷過的一切,它只是放大了一號,最多算是集大成者。最早聽到外地的此類中學,我曾懷疑它們都是在拷貝老家山東的那些中學。山東考生眾多,自身缺乏足夠的高教資源,是高考競爭最為激烈的大省,或許這類中學的生存之道都是相通的,查不到誰是始作俑者。
我的班主任書法不錯,他的傑作是一張表格。每次大考後,他工工整整地手抄榜單,製成表格。不僅登記最新成績和排名,還有一欄是“目標”,比如第二名第三名的目標可能是第一,第二十名的目標也許是進入前十。它一定有威懾力,因為班主任把他的發明貼在黑板的一側,國旗右下方的位置,並且字體大小得當,確保最後一排的人抬起頭時也會看到它。
不過,我們的“目標”也就到此為止了。不記得誰説過自己打算考入什麼樣的大學。對於大學,大家都所知有限。**老師們大都沒有讀過本科,某位老師總掛在嘴邊的一個得意門生,考到了江南某所師範大學,以至於我當時以為這所大學相當出眾。**一位讀過中專的鄰居則告訴我,北大、清華、南開、復旦是最有名的學校。《泰坦尼克號》是我知道的第一部好萊塢電影,因為剛分來的語文老師眉飛色舞地談論過那艘大船。她在電影院欣賞過,而那時我們沒人見過影院。當時也還沒有網絡,假如那年高考作文題是關於一個什麼流行現象——只要不是傑克和露絲的愛情,我們一定死得很慘。

二
我知道一定會有人認為這樣的學校在批量製造“高考機器”,就像他們批評毛坦廠中學那樣。**但我絕不認為自己是“高考機器”。**我們沒有機器咬定目標不放鬆的勁頭,課業壓力不重,畢竟沒人有參加奧林匹克數學競賽的機會。我當然偷看過武俠小説,違反規定在午休時間打過球,還寫過詩和小説,那是最不花錢的愛好。
事實上,我想起高中生涯,一直覺得過得很愉快。
對我們來説,真正的天花板在於,那真是一個小地方,一個農業區,無論是家庭還是學校,經濟條件總是有限的,這很大程度上限定了我們的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質量。我們的父母和老師都沒考過大學,或者高考落過榜,但他們努力想把我們送到大學裏去。當我後來見識到“讀書無用論”,我意識到這份努力是令人尊敬的。
讀大學前我沒見過電腦,大學的電腦課上,我真的像個傻瓜一樣不知道怎麼開機。有一段時間為了打字跟上節奏,我在腦子裏幻想出一個鍵盤,日常每説一句話,“你好”“怎麼回事”,就用手指指指點點,對着桌子或者空氣打出“nihao”“zenmehuishi”。因為這個習慣,現在我打字的速度跟速錄師沒有太大差別。
還可以舉的例子是外語。大一時我鼓起勇氣向一位和善的英語老師訴過苦,告訴她我聽不懂課上在説什麼。一位高年級學生負責聽課後對我給出評語,記得她的意見是“英語帶有明顯的口音”。
不過,**小地方自有它的優點。它在一個相對隔絕的空間裏,讓比較單純的學生更容易做到心無旁騖。**我一定是受益於此。
那時,一位學長喜歡在半夜熄燈後用功,畢業時他的牀下翻出一大堆廢舊電池。我有個同學也是這麼做的,他被窩裏的手電筒燈光和他的近視鏡片一樣讓人印象最深,但他最後落榜了。還有一些同學是復讀生,有人復讀了好些年。

我不知從哪裏讀到一個故事,是説天津的一名考生,家境貧寒,父親重症,母親為了供他上學吃盡了苦頭,為了省錢專門去批發那種壓碎了的方便麪來吃。他很爭氣地獲得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金牌,去了北京大學。
直到2018年,我才知道那是一碗“毒雞湯”。那人如今是北大的一名數學家,成績是真的,但關於他家境的事情大都是寫手編的。他澄清説,那個故事“連我自己看了也會很感動”,可它是假的。雖然他一遍一遍澄清,但人們仍傾向於喝下那碗苦情的毒雞湯。
**這是一個高考優勝者20多年曆經的魔幻現實。**而當初我記住這個故事,並不是因為它格外勵志,而是好奇哪裏能買到壓碎了的方便麪。方便麪,手電筒,以及班主任貼在國旗側畔的獨門表格,都沒有對懵懂單純的我起到“勵志”作用。我一直是學校的第一名,在那張表格上的目標設定為“市第一”——我高考時確實考了那個縣級市的第一名,但不認為表格有什麼魔力。
我的高考並沒有特殊的記憶。它很快過去了,跟每場考試一樣,只不過這一次,班主任不再需要製作表格。它的使命結束了。
三
高考並沒有結束。
有一年,我去吉林報道揭露一起舉國震驚的高考作弊醜聞,感到特別沮喪,沒想到有這樣明目張膽的事情。
在大街上跟一個考生聊天,小姑娘大大方方地告訴我:“我就是那種——高考移民。”她來自東北另一省份,承認家裏給造了假户籍和學籍,到那裏高考是因為“可以作弊”。
高考的遊戲規則是以學業成績來衡量上升機會——這也是它多年來最受認可之處,而維持其公正性的前提是對規則的遵守。我曾以為所有人都是這樣的,讓我沮喪的是,也許一直都不一樣。
跟毛坦廠中學一樣,我當年的中學接收了一些外來的學生,來自城市,希望在鄉下中學磨練後回去高考。也有人嘗試做高考移民,最常聽説的目的地是東北,以至於我當時一直以為東北高考容易。後來才知道,東北比山東“容易”,在全國絕對不是“容易”的地區。

6月4日晚上,毛坦廠鎮,一名復讀的同學仍在自習。前一天學校已經放假。趙迪攝
可我依然覺得自己的高考很容易,跟一個北京姑娘聊這個話題,她説了一句,“別在北京人面前談高考容易”。
我明白她的意思。北京人高考確實“容易”,京津滬這種城市的高錄取率擺在那兒,競爭的慘烈程度跟高考大省不可同日而語。
**這位姑娘的同班同學全都進了“985”學校。**我跟她同一年讀大學,班裏60多個同學裏,達到本科投檔線的是個位數。而在我讀過的初中裏,只有成績最好的幾個學生考上了高中。現在,我上過的第一所小學,上過的初中和高中,都隨着“教育資源的調整”,被取消了。連縣中也在衰落,在有些地方,全縣沒有一名考生達到重點大學投檔線。而在大城市最有名的那些中學裏,最好的學生好幾年前就不參加國內高考了。
外地人在北京人面前談高考,總是有點憤憤不平。不少人覺得北京人考分低,自己的成績在本地雖然上不了什麼名校,但到北京的話,“考個北大清華很容易”。從錄取率來説,在北京考個大學不難,可你要跟北京家長説高考容易,他們一定會拿眼睛“白”你,因為大家的競爭根本不在同一層面上。
本來,省際之間簡單比較錄取分數線,也沒什麼科學性。一則高考試題並不統一,就算都採用統一試卷,只要閲卷分省進行,標準不一致,分數線的比較意義就會大打折扣。更何況,人們常常是拿不同年份、不同省份的分數線任意比較,即使在同一省份,同樣690分,兩個年份的690分,全省排名可能大相徑庭,錄取機會當然不同。
**高考成績受教育環境影響很大。**人都是這樣,只要置身於某一個環境,就會盡量適應這個環境的規則,在有限的條件下求得最優解,哪怕並不一定喜歡那種環境。衡水中學的一位河北省高考“狀元”後來回憶,他常常看到媒體對於衡中的批評,但不會細看,因為“知道會説些什麼”。他還説:“雖然我也不太贊同那種模式,但如果我以後的孩子只能在河北高考,我也還是會選擇衡中的。”
你看,都是求最優解而已。

北京和上海這類發達地區,由於教育資源充裕,學校師資、理念和硬件都優於其他地區,學生家境及父母受教育程度也都領先,教育質量領先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即使刨除其他條件,只談師資,一所中學的教師都沒有大學學歷,而另一所中學講課的全是名校博士,哪一所學校培養的學生質量高不言而喻。
**由於較早開展素質教育,北京學生在應試的準備上無法跟“高考工廠”比較。**但這不意味着他們的應試能力就不可以訓練。假如真的像不少人所期待的那樣,全國一張試卷統一錄取,北京這類地區也轉入應試模式,結果如何還真的很難説。
你到各個名牌大學教務處去轉一轉,看看學業成績排名就會知道,北京那些所謂“低分”考生,入大學後的表現並不差。兩院院士是學術發展的最高點,根據60年內兩院院士的信息來看,無論按籍貫還是出生地,京滬兩地都在十分靠前的位置。
**反倒是一些“高分”學生,入了大學後可能出現不適應。**我讀大學時,一名來自山村的“神童”就很傳奇。他先是未成年時就被保送入校,但痴迷遊戲,直到被勸退。他回家後,過了一段時間參加高考,又以全市數一數二的成績考了回來。但最後,因為同樣的原因,他又退學了。
兩進兩出的“神童”説明,在一場長跑中,起點決定不了終點。必須承認,起跑線的不公平是存在的,影響因素有個人天賦,也有客觀環境。有時候脱去中學的校服,人們就會看到,同學間早已分野,只是被校服遮蓋了。很多事情,高考前已經決定了。現狀很難短期改變,優質資源就是僧多粥少,從入學、求職到就醫,其他資源又何嘗不是?
信奉高考改變命運的人,將命運寄託在一場考試上,跟信奉“范進中舉”沒什麼區別。其實高考改革的一個方向,就是破除“一考定終身”的弊端。對普通人來説,高考之後,人生的競爭還有太多。説句“雞湯”話:每一天都是在為明天積累機會,高考改變不了命運,相反是人生的一次次選擇改變了命運。
所以,**我能夠理解毛坦廠中學,能夠理解那個北京姑娘,但是無法理解那些為了孩子理直氣壯要求隔壁停用抽水馬桶的人。**歸根結底,一次考試考得不好,心態就要崩了,就要尋死覓活嗎?
網上流行的一個段子調侃説:“不要年紀輕輕就覺得自己到了人生低谷,你還有很大的下降空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