驅 趕_風聞
jackshanghai-我看到了一个只穿裤衩的美国》作者2018-06-09 09:43
不速之客
公寓的住客經 常向我抱怨,他們多次見到有一個流浪漢睡在走道的地毯上。
我就和他們一起尋找原因,比方説,我們已為每户住客配了樓下大門的鑰匙,要求大家隨手關門。於是房客們又互相懷疑,都認為自己是做到了隨手關門,但不能保證其他人是否有這種習慣,尤其是那些晚飯後經常在街上三五成羣遊戲的小孩子!
凡屬因丟三拉四,粗心大意而發生的事,孩子歷來是被懷疑的第一對象,於是他們互相作證是確實關了大門後才一起上樓各自回家的。住在二樓的霍克太太也説當孩子們回家後,她不太放心孩子是否把門關好,經常親自下樓看一看摸一摸,由此證明小孩子並非都是冒失鬼。
這個問題如不解決,最首當其衝的是那個在酒店當女侍者的柏萊小姐。她每天都要在晚上十二點以後回來,自己開着汽車在空蕩蕩的公路與馬路上行駛,本來就有點提心吊膽。
一旦回到了住所,如同小鳥歸窩,方覺得有點安全的感覺。小心翼翼地掏出大門的鑰匙,開門又關門,一步一步地踏着那紅松木的樓梯往上走,這時候心跳加劇,每上一級,雙腿如同灌了水泥沉重非凡,怕只怕一上了二樓又見到這個直挺挺躺在公共過道地毯上的男人,遠遠地就有一股不洗澡的臭氣和酒氣。如果他真的是具屍體或爛醉如泥這還好一些,柏萊小姐只要飛快地一躍而過去開自己的房門,但偏偏這個傢伙還眼睜睜地沒有入睡,又發出聲輕輕的“哈”來打招呼。
有的房客就按照電視劇的公式來詢問柏萊小姐是否覺察到該男子有突然起身襲擊的打算?柏萊搖了搖頭。有人又問她是否認識這個男子?柏萊聳了聳肩,“我怎麼會認識這種人呢!”
並非幽默的題目
不管房客們之中誰疏於關上大門,這種後果決非一個幽默的題目。
萬一真出了事,當地報紙的頭條新聞也非此莫屬。小城市麼,平時的生活就淡得像沒有放鹽的清湯,記者們苦於沒有一獻身手的機會。要當一名出人頭地的記者,還必須具有挖掘新聞,製造新聞,無中生有,小雞能變恐龍的本領,也就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意思。
至於那些平日懶洋洋的警察,也會精神百倍起來,一面慢慢地悠動着下巴嚼着口香糖,一面鍥而不捨地向你調查他能想得出來的種種問題。
除了作案的流浪漢之外,也許他會嚴肅地詢問近兩年來,可曾有野貓或家貓進入過這棟樓房,尤其是公貓,至於什麼顏色的貓到無關重要……如此等等令人一時目瞪口呆以致頗有難言之隱的神色,愈加激發了警察窮追不捨的士氣,問得愈發的離奇和細緻,以致你必然後悔為何不養成每小時都寫日記的習慣呢!
有鑑於此,我一面告戒公寓的全體住客遵守隨手關門的要求,一面又在大門口裝了八個電鈴直通八套公寓,凡有來訪者可以先按鈴,再由主人下樓隔着大門上的凹凸玻璃辨認清楚對方後再開門。
此外呢,只有自己辛苦一點,晚上或清早不定時地來查看一下。換句話説,不可能為了這八户人家專門僱一個看更來值夜,而我自己白天也有工作要做,也不可能像夜貓子那樣晝伏夜出地通宵巡邏。當然,我撫心自問,也不太相信真會發生電視劇中的情節,無非是一個無家可歸的窮人想找一個能遮蔽風雨的地方,偷偷地睡上一覺,大清老早又悄悄溜走,如此而已。
流浪也是種文化
流浪漢不是乞丐也不是流氓,要給他們下個定義是很難的。但當今之世,凡事都可以加上文化兩字,如賭文化,性文化,酒文化……等等,那麼流浪漢大概也是種文化,有耐心考察的話,也許可以追溯到從猿到人的遙遠年代。
總之,這是一種不僅與“家”相對的概念,也是對人生的另一種懷疑和探索,對現行社會的一種沉默與反抗。並非全是由於天災人禍,家破人亡,流離失所與窮極潦倒所致,但確實極少有王公貴胄,富豪名士會萌生流浪之念,説它是窮文化的一個分支或流派大概也不會大錯特錯的。
一般來説,他們沒有揭杆起義殺人放火的勇氣,但也不太願意順從現行社會上繁如夏夜星星的規章制度與禮儀習俗,例如笑不能露齒,吃東西時不能發出胛胛的聲音等等;也不願被牢牢地粘貼在種種社會契約,義務與責任之上。
他們的目光通常是比較呆滯與漠然的,當遇到驅趕時,一剎那之間,你會見到一種與野狗被驅趕時同樣的目光,混雜着哀怨,無奈與悽然的仇視。被震撼的是你而不是他,因為你正在把一個同類逼向一個走投無路的角落。
再説下去,就成了博愛或人道主義的問題,老生常談了幾千年,流浪漢,難民與野狗卻愈來愈多。可見,流浪漢之類,其實就是人類社會的影子或陰影,誰也離不開誰。
驅 趕
由於我的孜孜不倦,勤於窺探,終於在某個大清老早,五點鐘左右,見到這個流浪漢還高卧未起。雖然我故意穿了一雙軟底的旅遊鞋,上樓時也力求凝神屏息地躡手躡腳,但畢竟不如貓兒那麼輕盈無聲,況且開大門時的聲音在寂靜的拂曉顯得很響亮。
他張開眼看着我,果然習慣性地發出一聲輕輕的“哈”。這使我聯想起凡是躺在門口休息的老貓,對素不相識而無明顯惡意的人走近時,也會發出那種禮節性的聲音。對此,我也只能回之以一聲“哈”。
他不是老貓而是一個老人。在年齡上可以做孩子們的祖父,或者成年人的父親。
他看出我是有備而來的,不是一般的房客,這也許是經驗轉化成了一種自衞的本能,正如老走江湖的人能從人羣中一眼看出便衣警察一樣。
他不太利索地坐了起來,不亢不卑,喃喃地説:“你來得稍微早了一點,否則你是不會見到我的,但我還是要説一聲抱歉和多謝,在這張地毯上睡覺要比水泥地上柔軟得多,我老了,需要睡得暖和些柔軟些……”
“需要説抱歉的應該是我,不應該這麼大清老早就來向你請教,您有沒有走錯大門和睡錯地方的習慣!”
他一面收拾挎包,一面苦笑地,低沉地,逐字逐句地説:“奧,有的,我有這種毛病,打年輕時就有……我曾經錯走進了軍營的大門,又糊里糊塗地躺在朝鮮的雪地上當了俘虜!”
“你沒有自己的家?”
“有過”他褙起了挎包,低頭望着腳上那雙骯髒的鞋子,似乎不希望別人去挖他那些已經埋葬了的東西。
“我希望你諒解我的職責和為難,當然,我也理解你的景況和不幸。”
“我懂,我不會再來這裏,除非得到邀請!“
背影朦朧
我和他一起走下樓梯,雖然鋪着化纖地毯,但建於美國-西班牙戰爭期間的松木地板還是發出咯咯的沉重腳步聲。
百年間,有多少人曾經上下過這座樓梯,留下了多少笨重或輕盈的步履,這也是人生的喧囂和歷史的變幻在遠處青山翠谷中的迴響。
出了大門,晨星未落,半邊殘月,涼風嗽嗽,我和他揮手告別。
望着他那老態臃腫,蹣跚而行的背影逐漸地模糊。但我的眼前又出現了一個又一個父親的或祖父的背脊,他們褙着我,童年的夢常常在他們那淡淡的體温中醒來,因為我一歲便失去了母親。
説真的,我希望他今晚還能夠回來,還能推開我故意虛掩的大門。
他不會再回來,會回到那些沒有人驅趕他的陰暗角落,或者在深夜摸摸索索地去試着推開另一棟公寓或空宅的大門,或者沿着公路到另一個地方去流浪。
美國究竟是屬於誰的,土地究竟是屬於誰的?
開始是洪荒,後來是野獸,印第安人、西班牙人、荷蘭人、法國人、德國人、愛爾蘭人、英國人……
誰更有權作為主人在這塊土地上生存呢!有一點是清楚的,窮人和弱者將永遠扮演被驅趕的角色,從這個角落被驅趕到另一個角落。
這確實是一種古老而又時髦的遊戲,人驅趕人的遊戲,或稱之為 文明,或稱之為文化。有個人的流浪,也有整個民族在流浪。猶太人流浪了一千多年,吉卜賽人至今還在流浪。在父親或母親背脊上那淡淡的體温上,產生過多少依依呀呀,朦朦朧朧的童謠和兒歌。
(該文為本人著作,廣州出版社2000年8月暢銷書《我見到了一個只穿褲衩的美國》中的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