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盃與中國夢_風聞
慷慨歌燕市-2018-06-11 01:56
世界盃要開始了,這是令無數中國人感到激動和興奮的事情。大街小巷的食肆都在圍繞世界盃進行營銷,各路媒體連篇累牘地預熱報道,擁有獨家轉播權的央視特別打出温情牌,回顧自己與世界盃長達四十年的緣分。除了在國內熱切期盼世界盃到來的媒體和民眾外,中國大批記者前往俄羅斯報道賽事,甚至有四萬張球票被中國球迷購得,這意味着出現在世界盃賽場的現場觀眾中,中國球迷的數量在所有國家中位列第九。央視主持人白巖松不無戲謔地表示,俄羅斯世界盃除了中國隊沒去,其他都去了。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屢屢缺席世界盃決賽階段比賽,始終讓國民感到沮喪和顏面無光。每逢世界盃賽事期間,其它參賽國記者看到蜂擁而至的中國同行,經常拋出那個令人尷尬的問題:你們來幹什麼?同樣能夠製造出這種反差的,還包括世界盃球場內醒目的中國企業廣告牌。這是大國影響力的體現,但也透露着某種無奈。
奧運會和世界盃,是當今世界最有影響和商業價值的體育賽事。中國參與奧運的過程,是從衰落走向復興、從封閉走向開放的過程。著名歷史學家、香港大學歷史系徐國琦教授在《Olympic Dreams》一書中指出,中國近代體育的“奧林匹克之夢”,同幾代中國人利用西方體育來改善中國的命運,重塑國家認同,提高中國國際地位的努力密不可分。參與奧運、贏得奧運金牌和主辦奧運,讓中國人感受到了中國融入世界、得到世界認可的榮譽感和成就感。如果説奧運帶給國人的記憶以美好居多,世界盃留下的則更多的是失望和悵惘,象徵着中國與外部世界之間依然存在的某種距離。正如唯一一位成功帶領國足闖入世界盃的神奇教練博拉·米盧蒂諾維奇所説:“中國是一個偉大的國家,也是一個古老的民族,但從某種程度上説,中國距離世界仍然有些遠。”
其實對於中國人而言,世界盃的意義在原先並沒有如今這般巨大。二戰之前舉行的前三屆世界盃,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始終有歐洲或南美的強隊放棄參賽,“足球王國”英國更是全部缺席。1938年的法國世界盃,荷屬東印度(今印尼)參加了正賽,成為亞洲在世界盃賽場的首演。而當時統治亞洲足壇的中國隊,更看重“世界運動會”(即奧運會)的舞台。1949年之前,名滿東亞和南洋的民國球王李惠堂,曾分別以球員和教練的身份參加過1936年柏林奧運會和1948年倫敦奧運會,並沒有與世界盃產生任何交集。1960年,李惠堂執教的 “中華民國”足球隊出征羅馬奧運,在面對擁有里維拉和特拉帕託尼的東道主意大利隊時,由香港籍球員莫振華打入了中國人在奧運足球正賽中的第一個進球(比2008年攻入奧運首球的董方卓早了48年),這是2002年國足參加世界盃之前中國人在世界足球大賽中取得的最高成就。而海峽對岸的中國人,直到1957年第一次踏上衝擊世界盃決賽圈之路的時候,對世界盃的重要程度也缺乏足夠的認識。據當時國足的主力中鋒年維泗回憶,在此之前,他和隊友們甚至在很長一段時期內都沒有聽説過世界盃。1958年中國大陸退出FIFA之後,中國足球只在社會主義陣營和“第三世界”國家中尋求對手,開始了漫長的與“世”隔絕的歲月。
中國人對世界盃的重視,開始於二十年之後。1978年,央視首次向國內觀眾轉播了阿根廷世界盃的季軍爭奪戰和決賽。當時電視機在中國家庭並不普及,有幸收看到比賽的民眾感到異常的新奇和興奮,有如當年國門復開呼吸新風的激動。足球與中國的改革開放,有着非常緊密和奇妙的緣分。1973年,時任港英政府首席輔政司的鐘逸傑以香港足總副會長的身份訪問中國內地,成為1949年後第一位踏上中國內地土地的港英政府官員。在完成了歷史性的破冰之旅後,鍾氏發現足球是“全球各地進入中國的一個方法”。一年之後,在鍾逸傑和香港足總會長霍英東的努力下,亞足聯接納中國大陸成為正式會員,從而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恢復在國際奧委會和各單項體育組織的席位打開了突破口。1977年,霍英東帶隊北上參加“北京國際足球友好邀請賽”,與剛剛在政壇復出的資深球迷鄧小平會見,相談甚歡。在霍的推動和鄧的批准下,1979年年初在廣州和香港兩地舉行的“省港杯”賽事成功舉辦,釋放出中國內地改弦更張、連通世界的訊息。當年的一位親歷者後來感慨説,“足球也是解放思想、改革開放的大門”。重新回到世界足球大家庭的中國,開始認識到世界盃足球賽的價值、魅力和影響。從1981年開始,國家隊歷次對於世界盃決賽階段的衝擊,都受到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衝出亞洲,走向世界”這八個字,既是國家隊對於參加世界最高水平賽事的渴望,也是改革開放後中國人對於擁抱外部世界和實現國家現代化的期待。“衝出亞洲”的目標與“振興中華”的宏圖緊密地聯繫在一起,成為了那個時代的“中國夢”。
2001年10月7日,在經歷了長達20年的衝擊之後,中國隊終於歷史性地晉級世界盃決賽圈。在裁判吹響終場哨聲之後,電視屏幕上赫然出現了五個大字:“我們出線了”。十年之後,央視製作了一部名為《出線日》的片子,呈現了那一夜瀋陽的眾生相。可以毫不誇張地説,在那個迄今為止唯一一個“出線日”的夜晚,中國各地的民眾感受到了久違的激動和喜悦。出線福地瀋陽五里河體育場內外成為歡樂的海洋,在千里之外的首都,在國家的心臟天安門廣場,也聚集了超過50萬的慶祝人羣。那一幕令人久久不能忘懷,留給無數中國人內心強烈的震撼和感動。這是三個月前慶祝北京申辦奧運成功之後,中國人在那年收穫到的另一個巨大喜悦。那年年底,中國加入了世界貿易組織,並在一年之後由上海首次獲得了世界博覽會的主辦權。可以説,2001年的那次出線所具有的社會意義和時代影響,遠遠超越了體育範疇本身。中國隊打入世界盃和其它幾個事件一起,標誌着中國在經歷了二十多年的改革開放之後,全面走向和融入了世界。2002年6月中國隊的三場世界盃小組賽,再度引發了萬人空巷的觀賽熱潮。儘管中國隊三戰皆墨,遠低於國人“進一球、平一場、贏一場”的期待,但國足在世界盃賽場上的亮相,仍然使球迷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在場感和參與感。
當時誰也沒有想到,中國足球在參加了世界盃之後很快進入了急速下行的快車道。隨着各種人禍的層出不窮,中國隊離世界盃越來越遠,中國球迷再度成為了純粹的看客。這十多年的時間裏,中國經濟和社會也開始發生深刻的變化,對於複雜的外部世界,精英和民眾的看法也不似以往那般懵懂和單純。國人的心態較之於1985年“五·一九”事件時更為理性與平和,豐富和多元的娛樂方式也使得社會生活更為豐富,隨着新世代的興趣轉移,足球特別是世界盃的影響力不可避免地被削弱。著名足球評論員“克韓”很形象地描述了這種變化:“1981年,中國隊在世界盃預選賽3比0擊敗勁敵科威特,大學生歡呼上街。2018年,RNG贏得電競冠軍,整個學生樓歡呼,這就是時代感。”已經在相當程度上融入國際社會、並且對於國際事務發揮着越來越大影響的中國,似乎沒有必要那麼在乎一個球隊的大賽參賽資格。一支孱弱的體育運動隊,已經無法代表一個正在崛起的國家,無法吸引日益分化的民眾。
儘管如此,但足球作為“世界第一運動”,在中國這片土地上仍然有着巨大的政治意義、商業價值和社會影響。2015年《中國足球改革發展整體方案》出台後,發展足球運動已經成為明確的國家戰略。國家領導人對於足球的認識和規劃,使得足球成為與體育、教育、經濟和體制改革發生密切聯繫的重要議題。重新進入世界盃以及舉辦世界盃,是足改所確定的遠期目標。中國足球的世界盃之夢,因之成為了“中國夢”的組成部分。國足在世界盃預選賽的歷次失敗,所暴露出的問題絕非是體育競技層面所能概括,涉及到社會、政治和文化的方方面面,折射出中國與世界先進水平客觀上存在的巨大差距。由於本土優秀球員的人才斷檔,中國足球較之於2001年時的比賽資源,已經判若天淵。即便FIFA將在2026年擴大正賽的參賽規模,能否取得世界盃入場券,進而在世界盃上取得較之於2002年更好的成績,對於中國足球來説仍舊無比艱難。實現這樣的突破,需要“功成不必在我”的格局和胸懷,更需要進一步認識足球這項運動的功能和意義,讓它在中國這片土地上真正落地生根。
足球在中國的傳播和發展,已經歷了一個多世紀的風風雨雨。踢足球的中國人,應該像李惠堂當年那樣,超越單純“爭勝”的層次,理解、認可和實踐運動家的精神。李惠堂認為,從事這項運動最大的目的,是“求人格的修養、求高尚的娛樂、求身心的鍛鍊”。他在《球圃菜根集》中説:“提倡足球須從普及方面着想,不求畸形發展,假若中國驀然產生十一個出類拔萃的超級良才,縱橫捭闔,踢平四海五洲,如果事事未上軌道,也不見得馬上就可以富國強兵。”參加世界盃固然可喜可賀,但衝擊世界盃的過程更加彌足珍貴。在這個過程裏,我們丈量與對手的距離,認識世界的廣闊,找尋自身存在的意義。競技體育的殘酷性註定贏家稀少甚至只有一個,但這並不意味着輸家就會一無所得。“詩人”賀煒在去年接受採訪時曾經説過:足球的精神氣質,實際上就是這個國家男人的精神,是一種“明知不可為,但我要努力到自己的最高點,哪怕倒在門前”的精神,這種優雅的倒下,絕對要比半途而廢的強太多!在一個浮躁、功利、充滿挫敗感的世界上,這種精神對於維繫個體和羣體的生活信念意義非凡。去年止步於亞洲區決賽階段的中國隊,就像魯迅筆下“那雖然落後而仍非跑至終點不止的競技者”一樣,給中國球迷和民眾帶來久違了的激情與感動。我想若干年之後我對於2017年的回憶,不會是那年上了多少課時,發了幾篇論文,而會是在長沙和武漢,見證了兩場偉大的比賽。中國隊在武漢戰勝烏茲別克斯坦之後,黃健翔眼含熱淚地説,每贏一場球都會讓我們開心很久,這就是足球的偉大之處,儘管我們的國家隊可能連世界盃的門都摸不着,但是足球贏一場球是任何其他項目拿多少金牌的影響意義價值都沒法比的,足球他就是牛,他就是世界第一運動,“不服?不服你死去!”
和黃健翔有着同樣赤子之心的是賀煒。“詩人”在2014年歐冠決賽後的總結陳詞裏説:“足球如果總是能給人帶來精神上正面的力量,激發人向上的話,那它一定會得到所有人的喜歡,我毫不懷疑在中國,有一天足球也能達到這樣的高度。”世界盃沒有中國隊,但中國足球的參與者和支持者,應該有這樣的中國夢。